明景安接过,揭开茶盖拨了拨茶梗,呷了口茶,温和地笑道,“老夫到你府上来,一个人都没有,就唐突进来了,单县令不会见怪吧?”
“大人折煞下官了。”单钰忙拱了拱手。
明景安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单钰大幅躬身,“不知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坐下说吧。”
“谢大人。”
单钰神色依然保持十分的恭敬,并没有因为明景安随和的外在,就随意改变了自己的姿态。在他们这群人里,越是平易近人,就越是深不可测。
明景安不仅是作为大新县令,更是作为不那么起眼的副职,在长都知府曹令山被停职之后,不显山不漏水的一扫之前各县之颓态,手段强硬却不专横,拿捏之精妙细微,不得不让人佩服。
“西南边境越发紧张,谣言四起,大量的百姓都在迁徙,你我都知道,敌我双方一旦发生冲突,百姓跟着暴动起来,这可不是小事。”
单钰脸上浮现了严肃的神色。
“老夫此次前来,也是算得上是微服私访,分别看了你们的几个县。你这边还稍微好些,其他的,都不尽人意,差得很啊。”
明景安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继续道,“如今税收增多,有的县矛盾之激烈,只差跟导火索。真是不知道平时都在干些什么!哼!”说着,他重重地将茶杯置在桌案上。
单钰赶紧拱了拱手,“下官也为此正加紧努力,争取多作贡献。”
明景安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你的努力,老夫看在眼里,实不相瞒,老夫正就是为此事来的。”
单钰脸上谦虚地连到“惭愧”,心中的弦紧绷起来。
一般情况来讲,上级若有工作任务,都是下级前往,或由文稿送达,从来没有亲自前来的道理,思及至此,单钰的越发谨慎。
“单县令年轻有为,相信以后一定前途无量。”明景安和颜悦色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夫此次前来,也是有要事,单县令可莫要推辞,让老夫白走这一趟啊。”
单钰拱了拱手,滴水不漏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原来老夫就身兼同知和县令两职,本就忙碌不已,自打主持长都工作之后,越发觉得精力不济,再加上现在流民四起。唉...”
明景安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老夫有意,让你来担任大新县令一职。你可愿意?”
单钰站起身,恭敬地跪下去,“下官服从朝廷一切安排。”
明景安浅笑不语,轻抚着胡须,眼中泛起一丝精光。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单钰在顾及什么,若是有朝廷的诏书,那当然顺理成章。
但若没有朝廷的诏书,不仅白做工作不说,反倒干起事情来畏手畏脚。
单钰已经猜到了明景安的此行的用意,不得不说,心想明景安能够走到今天不是没有道理,千人千面,端得起气势也放得下身段,这种人当说客,对方头脑是得多清醒才能不被拿下啊。
但他即使头脑清醒,身段上也必须放得够低,否则说出去就是恃才傲物之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踢来踢去,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此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打太极。两人闻言朝门口望去,只见钟秀才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进退不知。
单钰笑着起身,将钟秀才带到明景安面前,“明大人,这位是我们衙门的文书,姓钟,钟文书,这位是长都的同知,还不快见过同知大人?”
钟秀才面上一惊,赶紧躬身行礼。
明景安淡笑着抬手示意起身,淡然道,“单大人手下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如此年轻成了秀才的,不多啊。”
“可不是吗?”单钰笑着答道,“整个平河就这么一个秀才,可不得好好培养吗?以后可是给平河百姓造福的呀。”悄悄地扯了扯钟秀才的袖子,微微垂下眼睑示意钟秀才多说几句。
一来可以把刚才的话题岔开,二来也能让钟秀才在同知面前露露脸。
明景安不动声色地将单钰的微小动作收入眼底,他作为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何尝不知单钰的意图,他快速地结束这段,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但语气显然没有方才那么耐心了。
单钰苦着脸笑了笑,有些为难道,“下官也不是推辞,但若没有诏书,也难以服众,下官自己受委屈不要紧,若是辜负了大人一番好心,那可真是难辞其咎了。”
明景安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心里长叹一声,“罢了,总归不是什么难事,老夫回去让人拟定一份府令,虽然诏书才是至高无上,但在整个长都,府令还是有效力的。”
大晟官吏的任免皆由朝廷名义,但州府若是急需用人也可以签署府令,除非诏书明文撤销,在区域范围内,府令效力等同于诏书。
单钰故作喜出望外,立马跪下谢恩,他埋着头,悄悄看了一眼跟着他一同谢恩的钟秀才,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明景安心里有些肉疼,但依旧笑容可掬地将单钰扶起,单钰要的这份府令,是他主持工作以来第一份关于人事的府令,毫无疑问,他可是帮着单钰扛了极大的压力。
“同知大人,这件事您就放心交给我吧。”单钰眼睛亮晶晶的,笑的格外阳光,“不过,下官愚钝,确实心里有点顾虑,难得大人爱护下属,希望同知大人能给我吃个定心丸。”
明景安挑了挑眉毛,仍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你说。”
“说之前,下官先卖个关子。”单钰将钟秀才撰写的章程呈递在明景安面前,“大人请过目。”
钟秀才瞪大了眼睛盯着单钰,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下摆,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额头甚至冒出了冷汗。
单钰回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见明景安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单钰又道,“平河的流民越来越多,形势颇为严峻,钟文书一直以来负责此事,此乃文书撰写的处置流民的章程。”
明景安了然地点点头,面色严肃,他快速地撇了一眼单钰,依然未置一词。
单钰瞳孔一缩,暗暗地勾了勾嘴角。
从方才那转瞬即逝的一眼里,他精准地看到了明景安眼里的犹豫。显然,那份章程质量不差,更何况还经过单钰的修改。
单钰莞尔,拱手道,“按照大人你的安排,下官不日上任大新,平河不能无人主持工作,更何况流民之灾不能不管,下官斗胆,想推荐钟文书,暂代下官平河工作。”
“哦?”
此言一出,钟秀才神色分外激动,身形因为激动忍不住有些发抖。
第三十三章
那日,单钰向明景安举荐了钟秀才之后,更是将官衙里的日常工作全部交由钟秀才打理,若是有确实欠妥的地方才出面指点一二,俨然是已经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这段时间钟秀才的能力功绩众人有目共睹,其中虽也有遇到个别不服的,单钰在众人面前义正言辞地一番敲打之后,官衙的上上下下对秀才更是服帖。
明景安作为一府同知做事雷厉风行,仅仅只过去了三天,同知府的官差就给他送来了府令。
单钰率官衙上下,跪地奉命接旨。
官差笑得一脸谄媚,“单大人,同知对您可是万般信任,这份福气着实令人羡慕不已。”
单钰将一个荷包塞到官差手中,回以同样的笑容,“下官年轻,还望多多指教。”
“自是好说。”官差心满意足地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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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单钰即将离开,平河里许多人都为他践行,这几日里的散伙饭是吃了一顿又一顿,单钰待人亲和,不端架子,为人处世既能做到长袖善舞又可做到不失原则。
在众人眼里,他最大的特点便是乐于助人,只要是在他能力范围之类的,能帮则帮,一帮既成。
例如帮助钟秀才之举,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这天,钟秀才将单钰送至平河郊外,依依惜别。
钟秀才拱手,“大人的知遇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单钰淡然一笑,“本就是你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的,否则,即使我要举荐,也拿不出足够分量的依据,又如何能使同知大人信服呢?”
钟秀才的腰弯的更深,“小人惭愧,若是以后大人有需要用到小人的地方,小人必定全力以赴,必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单钰将他扶起,诚挚道,“我非有对你所图,也仅仅只是向结一份善缘而已。你我就此别过,若是以后有缘,必然还会相见的。”
“大人...”钟秀才眼眶悬泪,他太清楚千里马与伯乐的关系了,否则也不会多年以来一直就是个秀才。
若不是单钰将他栽培,给他机会,或许他终其一生,就是个不温不火的读书人,不会有机会做官差,攒资历,更何况被举荐。
他人微言轻,是好是坏,全凭别人一张巧嘴怎么说。
“你长期与百姓打交道,深谙民本之道,年纪轻轻便已中秀才,可知是一位可造之材,切记不可妄自菲薄,假以时日,必定不可限量。”
“大人...”钟秀才热泪盈眶。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珍重!”
“路漫漫其修远兮,祝大人履新一切顺利。”
单钰拱手,头也不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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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单钰按时抵达大新县。
作为新晋的县令,又是整个长都府最年轻,资历最浅的县令,单钰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仪态不端之处,新官上任的第一天,便是身着最隆重的官服,出现在官衙众人的眼中。
他容颜如玉,身姿如松,即使是最呆板的官服,也是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端的是一派青年之才俊,未来之栋梁。
单钰一出现,一个四十来岁,鼻相端正,地格方圆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早就听闻闻单大人面如冠玉,相貌堂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久仰久仰。”
他向单钰堪堪行了一礼后,欠身道,“敝姓虞,是这县衙府里的师爷,单大人若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小人必将竭尽全力,侍奉大人左右。”
单钰谦和地笑道,“我起的比较早,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虞师爷垂目恭顺道“哎呀,大人这是哪里话?这本就是小人的分内之事,大人可莫见外了。大人请入内。”说着,他便欠身让道。
单钰目力极好,尽管虞师爷垂着脑袋,但他分明看见这位虞师爷的眼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显然是个精明的人。
单钰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越过他,朝众人笑容可掬道,“瞧我,尽顾着同师爷说话,都忘了大家还拘着礼了。请大家见谅,都快快起来吧。”
跪了一地的众人起身垂着头,纷纷道,“不敢。”
单钰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笑脸盈盈的虞师爷上。
虞师爷声势浩大地将众人叫到官衙门前,左右攒动着不少驻足张望的百姓,虞师爷此举,显然是做给所有人看的。
看看这位新来的年轻县令,得是要多大的排场。
单钰也不恼,他转身面向众位百姓,恭恭敬敬地拱手,露出爽朗而阳光的笑容,“大新县里的各位百姓,你们好,我叫单钰,是新任大新县令。”
众人直愣愣地看着他,面对这位新来的年轻县令没有过多的表情。
单钰极会察言观色,又从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和明景安的对比,心下了然。
他朝虞师爷拱了拱手,笑吟吟道,“同知大人在本官上任之前,就多次嘱咐,民为水,官为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定要注重民生民本,同知大人肺腑之言,下官终生难忘。”
虞师爷眼中略过轻蔑,附和道,“同知大人为民请命,乃众望所归。”
他言辞恳切,但并未提及单钰分毫。
单钰何尝听不出言外之意,他并不点破,依旧笑吟吟道,“在同知大人治理下,大新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下官必然竭尽全力,不让大新的百姓和同知大人失望。”
说罢,他朝虞师爷继续道,“烦请师爷准备一些米粮置放在官衙门前,并通知到大新县域内的每一位百姓,凭借大新县籍,不论贵贱,皆可按人头领取一袋米粮。”
百姓听闻,立刻喜形于色,不论贫富,任谁都不会嫌弃家里的米粮多啊。
而虞师爷脸上和蔼的笑容险些保不住,他朝单钰拱手道,“既是同知大人的旨意,小人岂有不从之理呢?”
单钰轻笑着点点头,等待着他的借口。
果然,虞师爷面上立马变得有些为难,“只是,大新百姓众多,怕是一时半会分不到位呢...”
要是挨家挨户地跑,肯定是要跑死人的。但又不能说粮食不够,这不是当庭广众地打了同知的脸吗?
单钰脸上的笑容更是好看,他好言道,“没关系,人手不够再派点便是,作为大新的县令,官衙里的人,本官还是有资格安排的。”
大新少说也有五十万人口,官衙也就不过几十号人...
见虞师爷还要继续找理由,单钰幽幽道,“当然,若是人手还是不够,本官亲自去跑也不无不可,左右都是为了大新的百姓好,何乐而不为?”
虞师爷的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大人说笑了,这怎么能使得...”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单钰不容置疑地打断了虞师爷的话,脸上虽然温和,眼里却有几分厉色。
“都是为民请命的官,有什么使得不使得的,圣上多次训导,但凡是对百姓有利的,刀山火海那也得上,怎么,区区发放粮米都还使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