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下人刚带上门,慕霆炀就兴冲冲地单钰倒了一杯茶,“书房没有放酒,否则真该喝酒庆祝一下。”他将茶杯递在单钰手中,举杯示意。
单钰笑了笑,从善如流与他碰杯。
两人将茶水如同喝酒一般一饮而尽。
慕霆炀豪气道,“茶是好茶,就是没有酒带劲儿!”
单钰笑着一抹嘴,“等郡王打个大胜仗,再庆祝不迟。”
慕霆炀重重地“嗯”了一声,兴致勃勃地拉着单钰的手,“今天你看出来了吧,你这么聪明肯定看出来了!”
看着慕霆炀那直勾勾的眼神,单钰总忍不住想逗他,便无辜地歪了歪头,“看出什么来了?郡王今天发了那么大的火,下官一直埋着脑袋不敢直视呢。”
慕霆炀简直是气的要吐血,双臂抱在胸前,昂着脑袋看着他,俨然是一副不说不行的样子。
单钰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有时候慕霆炀真的跟小孩儿似的。
慕霆炀给他笑的恼羞成怒,“跟你谈事呢,你笑什么!”
单钰冲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郡王英勇神威,开心啊。”
慕霆炀眯起了眼睛,凑近了他,单钰看着他狼一样的眼睛,忽然就笑不出来了,他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估计慕霆炀肚子里又起了一滩坏水。
果然,只见慕霆炀忽然撤回了脑袋,抱着胸趾高气昂地看着单钰,“行吧,既然你为本王如此高兴,本王也高兴,就赏你个官做做,给你晋一晋品级!”
单钰倒一口凉气,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他从一小小的平河县令成了大新县令就够引人注目了,慕霆炀这是把他往风口浪尖上推呢。
慕霆炀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那你说说,你对今日议事,有何看法?”见单钰张口又要准备打官腔,又继续道,“说的不实在,本王就不放你走!”
单钰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怒骂慕霆炀霸道蛮横,他咳了咳,正色道,“郡王英明,明知道邓知州是肯定会将事情办砸的,与其同沈昌辉之流正面对抗,不如将计就计,让他造作,动了国本,圣上定不容他。”
慕霆炀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单钰又道,“如今时机已到,借着邓知州的事情,一来可以震慑西南百官,二来可以激怒朝廷,三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着议事堂的旗号,让林副将领兵出征,把战事主动权率先掌握在自己手中。可谓是,一石三鸟。”
慕霆炀得意地点点头,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单钰说起了头,就来了谈兴,他歪了歪脑袋,“想必郡王早就做好的邓知州跑路...哦,不是,病退的准备,因此,应该早就带着邓知州去疗养了吧,而邓知州的折子。”他顿了顿,狡黠地笑了笑,“若是没有郡王您的帮扶,那折子,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内阁吧?”
即使要到,也是应当先到沈昌辉的手中,可以说,慕霆炀借着邓知州的这一刀,不仅是伤到了沈昌辉的筋骨,更是刺到了圣上的心头。
慕霆炀鼻子里嘲讽地“哼”了一声,“此人就是个瞻前顾后的废物。这是他托人给我的。”说着,他从案上将一张文书翻出来递给单钰。
那正是邓言知的告假书。
单钰接过,上下一扫,不由哭笑不得。
这人可谓是愚蠢透顶,为了以后顺理成章地重返江湖,他将便写了这么一封清奇的告假书,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在慕霆炀面前不讨好,就让其他人递送过来,说是请示,实际就是通知。
慕霆炀当机立断,立马派了人前往,电光火石之间,就把邓知州拿下了。
现在人正在小黑屋里疗养呢。
单钰听闻经过,笑得不能自已。
慕霆炀看着单钰明眸闪耀,俊美的容颜熠熠生辉,光彩照人,这简直比他干成了事都还高兴,他又给单钰冲了一杯茶水,“此事你平河也有功。”
单钰略一思忖,淡淡地笑了笑,“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他知道慕霆炀指的是流民的事。
邓言知将西南的土地拱手送人,慕霆炀早做了准备,提前就在民间散播了南蛮入侵的消息,提醒百姓早做逃生的准备。
当时有流民大量涌入,单钰便派人仔细查探了些,就大致猜到这是慕霆炀所释放出来信号,同时,他以此事作为对钟秀才的考核,提出了方向,放手让他干。
如今他快速成长起来,单钰才能放心将平河给他。
仔细说来,也多亏了慕霆炀才有机会结了这么一份善缘,单钰眼里是由衷地感谢。
两人借着此事,又聊起了西南战事。
慕霆炀作为西南郡王,天然具有守护西南职责,同时作为西南战事的主帅,又要负责前线的指挥,不论是后勤粮草,道路交通,还是指挥作战全都在他手里掌控。
因此,在朝廷没有给予他足够强硬的支持,他必须在这里和文武百官周旋,但是,南蛮入侵已是火烧眉毛,他只能派人前去迎战。
这个人,只能是他绝对相信的人。
而林江就是不二人选。
慕霆炀絮絮地讲述,单钰仔仔细细地听着,从他的讲述中,在脑海里勾勒出了西南整片的势力网,越是位高权重,行事便越是小心谨慎。
在与慕霆炀的言谈交流中,单钰便问出了西南官员里哪些同六部关系密切,哪些又是世族内阁下派来的人,哪些又是沈阉之流的耳目,甚至哪些与南蛮还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段时日他虽然也没闲着一直在打听,但也只有同慕霆炀交流之后,才有一个清晰的脉络。
如往常一样,两人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虽然意见不统一,但足够酣畅淋漓。直到午膳时分,小厮来传话用膳,两人才意犹未尽地挺停住了。
慕霆炀留着单钰在书房用了膳后,单钰为了不使明同知起疑,便同慕霆炀告辞离去,尽管慕霆炀百般不舍。
单钰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心坐上慕霆炀为他准备的马车,当放下帘幕的那一刻,他才放心地瘫倒在软垫上,沉沉地睡去。
第四十五章
邓知州的折子把大晟的土地拱手让人的消息传回了京都,宛如一道惊雷降下,朝野震怒,举国上下,骂声一片。
据说,一直在战事上犹豫不觉的庆云帝这次勃然大怒,当场踢翻了置放在台前的鼎炉。
慕霆炀跟着太监进入殿内,一个精致的茶杯正好砸碎在他的脚边,茶水溅湿了他的鞋履,庆云帝还在大发雷霆,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太监吓得当场就匍匐在地上,颤巍巍道“圣上息怒”。
慕霆炀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微不可查了勾了勾嘴角,才不紧不慢地跪拜于地。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庆云帝一甩手,臃肿的身躯剧烈抖动,有些苍白的脸上染上一团生硬的绯红,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慕霆炀抬起头来与他直视,没什么诚意道,“圣上息怒啊。”
他看着负手屹立在这恢弘富丽的宫殿,身旁环绕莺燕的天子,那双日渐浑浊的双目,下垮的两颊,甚至是有些发黑的眉间,哪怕裹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黄袍,日夜被人山呼万岁,也掩盖不住岁月流逝后的徐徐苍老。
“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打营盘关那么重要的地方,你就看着邓言知给朕拱手让人?你究竟在干什么!”说道此处,庆云帝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琉璃金樽,怒火冲天地砸在了地上。
琉璃本就易脆,更何况庆云帝是照实摔在地上的,慕霆炀离得近,飞溅起来的尖利的碎片划伤了慕霆炀的脸。
庆云帝讶然地伸出手,但伸到一半又堪堪停下收了回去,眼中的心疼转瞬即逝,他转身又朝旁边的太监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看不见郡王脸上有伤口吗?”
被骂的太监们吓个激灵,赶紧将慕霆炀从地上搀扶起来,作势给他处理伤口。
慕霆炀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他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邪笑,“这算什么,西南的刀光剑影那么多?哪样不是照着心窝子捅的?臣下还嫌圣上摔得不够呢。”
一说到慕霆炀为何会去西南,庆云帝亦是有些不忍。但他生来尊贵,不容忤逆,即使他知道当初的决定草率,也还是固执如初。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若你...若你当初请求留在京都周边,说不定朕还能把你过继给哪个亲王,给你争取个世子当,何苦去那穷乡僻壤。”
慕霆炀暗自冷笑。是啊,那样的话,这位至高无上的圣上就可以继续使用他手上至尊至贵的权利,他一言一行无一不得照着他的喜好而来。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初沈昌辉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得宠的,那个邓言知不也是因此得到圣上的青睐的?
世人都以为邓言知是因为沈昌辉的原因才屹立不倒,然而沈昌辉早就捏准了庆云帝的喜怒性格,手把手教着邓言知如何笼络圣心。
因此,当沈昌辉举荐邓言知去西南和谈,即使庆云帝当时也有些许疑虑,但是面对众多大臣,尤其是仕族言官的强烈反对,那股子逆反的固执劲儿被激发到了顶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邓言知。
他以为,大晟国力昌盛,又有一举灭掉西北鞑子先例在前,小小南蛮四国不足为惧。更何况还有如狼似虎的慕霆炀这尊战神在,怎么都不可能出现问题。
庆云帝眯了眯眼睛,凝视着这个最优秀最得力的儿子,心里百感交集。
他何尝不知当初是有人陷害了慕霆炀及其母妃阮淑云,也就是当时圣眷正隆的阮贵妃,如今的阮贵人。但是,看着一步一步惊人成长的儿子,他欣慰之余,心里顿生一股凉意,他感到恐惧了。
是的,他深刻意识到那就是恐惧,尽管他以为这份恐惧是多余的,不应当被世人知晓的。
也许是这份恐惧作祟,当时姓单的小儿拼死进谏的时候,即使他也能看出证据里有诸多疑点,但是他还是认了,亲手将这个最器重的儿子,从尊贵的皇子之位上,狠狠打下来。
怨吗?慕霆炀不敢怨,因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怨就是造反。恨吗?慕霆炀不能恨,但毕竟他手上还保留了兵权,够他自保。
庆云帝闭了闭眼,自我说服道,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将才,却不适合当九五之尊的皇帝。储君人选,必定得和他一样。
慕霆炀冷眼旁观庆云帝的表情变化,他与庆云帝相处时间不长,但是长期游离于战场上的他,对人心的认识和把控那是相当纯熟的。
他可以不在乎是郡王还是世子的虚名,但他一定要手握兵权,而且,也正好可以利用庆云帝对他的那点微薄的父子之间的愧疚,去做一些其他人不敢做的任意妄为,保持他表面上的桀骜不驯。
“圣上教训得是。”慕霆炀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是显而易见的口服心不服。
慕霆炀时不时拿话来呛人,庆云帝似是已经习惯了,比起其他儿子的唯唯诺诺,规规矩矩,这个嚣张乖觉的儿子还显得更加真性情些,有时候还反倒能听到一些真话。
他更重地哼了一声,“不服气?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好歹也成人了,就不能成熟一点?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回到京都,跟你老子怄气做什么?”
听到“京都”二字,慕霆炀面上故作一喜,但又故作克制,他眉梢一挑,“真的?”
他这一举止没逃过庆云帝的眼睛。
庆云帝早知道他这儿子有不小的野心,如今自己把自己作成了郡王,给了他可以拿捏的把柄,他心里暗道这臭小子到底还是年轻了,莽撞又愚蠢。
他抚了抚有些花白的胡须,故作勉强道,“这可得看你的表现。”
慕霆炀立马垮下脸来,梗着脖子看向窗外。
庆云帝见此心里不由蔑笑,慕霆炀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但他脸上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模样,指着慕霆炀就继续呵斥。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朕把西南放放心心地交给你,南蛮有意和谈,你看你给朕谈出个什么东西来?你不气死你老子,你就浑身不自在是吗?”
慕霆炀又白了他一眼,嘲讽地哼了一声,“我不是受伤了吗?再说,不是你跟我保证姓邓的那个窝囊废没问题的吗?他知情不报,胆大包天,拿着我慕霆家的土地当儿戏,呵,那份写的狗屁不通的折子您也看到了,这是在糊弄谁啊?”
说到被让出去的土地,庆云帝也是心如刀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朕也有些后悔,没有听信那些言官的劝谏,要是换一个相对有能力点的,何至于和谈彻底失败啊?”
说道这里,他忽然暴怒,“都是沈昌辉这个狗东西,当初就是他一力推荐的邓言知,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推荐的什么狗屁玩意儿?现在倒好,称病又不好意思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慕霆炀冷着脸一言不发,沈昌辉当时还是执笔太监的时候,庆云帝还是不怎么受宠的四皇子,当时没人看好这位庸庸碌碌的皇子,偏僻那沈昌辉会押宝,正是给押中了。
因此,庆云帝对沈昌辉的恩宠,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谢意在里头,一般人还不怎么能够撼动。
别看他现在骂沈昌辉骂得狗血淋头,真正要动刀子的时候,绝对舍不得。就这一点,许多仕族文官是实践过的。
慕霆炀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次沈公公又要举荐谁去?”
庆云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慕霆炀会剑走偏锋,还以为慕霆炀会跟着骂几句就翻篇了,如此一问,他反倒还不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