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心底似被人擂着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但他面上依然一片沉静,他迎着马师爷的目光,微微拉开了距离,凝视着他,“若大家都能规规矩矩的,何来如此一说呢?”
马师爷静默片刻,抬起头时已然带了和气的笑容,他朝单钰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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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单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澹澹的月光下如碎金一般的金桂,心里仍有余悸。
他今夜准备了些时蔬小菜,清淡可口,见菜已经凉了,他又将菜热了一遍。
刚把菜布好,只听窗户吱呀响了一声,单钰扭头回望,正是那等了许久的人。
慕霆炀换了一声漆黑的劲装,头面都用黑色的布巾遮挡,一个翻身进了屋,便迫不及待地将布巾取下,剑一般的眉毛邪邪飞入叠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露出完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容。
他活动了几下筋骨,撇了撇嘴,“今日又装病躺了一天,那些人真是快把我烦死了。”
单钰微微一笑,将他的布巾接过叠好,“郡王吃饭了没有?”
“别提了。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慕霆炀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肉丝,边吃边嘟囔,“还是肉有味儿。”
单钰给他盛了一碗米饭,无奈地笑了笑。他也理解,毕竟在王府上做戏还是得做足,否则一定会给人留下端倪。
只是可怜了慕霆炀这么大的身板,每天都只能喝没盐没味的粥和一堆苦得发酸的补药,几天下来似乎都瘦了一圈,穿着黑色的劲装显得有些精瘦。
单钰给慕霆炀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慕霆炀看着单钰独饮一杯,眯起了眼睛,“今天那几人来找你麻烦了?”
单钰点点头,神情略有几分疲惫。
“明景安那个老狐狸,今天就属他那双贼眼盯得牢,在他面前真是累得慌。”慕霆炀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单钰的被子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他有一份自己的执着,在单钰面前,怎么都得比他能喝。
单钰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慕霆炀的手表示理解,今天不过就是短短的一会儿,自己不也是精疲力竭吗?
慕霆炀回握了下单钰的手,关切道,“今日被为难没有?”
单钰轻轻地摇了摇头,毕竟今日的套子是给虞师爷准备的,也多亏了郡王府的人武艺高超,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邀请议事的折子放在虞师爷的屋子里。
而他,不过是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了马师爷,马师爷与虞师爷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两人的恩怨长长久久,单是师爷这个位子,就是颇为典型的例子。
慕霆炀并没有放开单钰的手,漫不经心地问道,“姓明的那老狐狸那么精,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正好单钰也想有个人与他一起复盘,回顾一下今日之事有无错漏,他絮絮将事情从头至尾讲述一边,虽然细节冗长繁琐,但慕霆炀一直都听得很仔细认真。
最后两人反复推敲,都找不出任何纰漏,单钰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直憋在心里,他都有些累,现在感觉一下轻松了不少。
“好点了吗?”慕霆炀温然道。
单钰霎时反应过来,慕霆炀这是专门来陪他排忧的,他点点头,眼里含笑,“多谢郡王。”
慕霆炀伸手抚一抚他的乌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你随时都可以靠着我。”
单钰微微一笑,心里生了许多感慨,单钰一生活的仔细谨慎,不论是身处庭院深深的单府,亦或是红墙绿瓦的宫廷,无时不时战战兢兢,面对任何人都是小心又小心。
唯独慕霆炀,他会毫无顾忌地为他保他安全,全心全意地为他周全思虑,无条件地纵容他使用他拥有的一切,这样的人,真是何处可寻啊?
或许真的是太多的事情憋在心理太久,单钰心头顿时涌上一阵呼之欲出的倾诉欲,他忍不住将脑袋轻轻地靠在慕霆炀的厚实而充满安全感的臂膀上,神色有几分慵懒。
慕霆炀微微一怔,轻柔地抚过单钰柔软的发丝,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你看你,才几日不见,懒成什么样了?”
单钰微微垂首,静静道,“才不是懒呢。只是累。”
“有我呢。”
慕霆炀爱不释手地将单钰的一缕发丝绕在手中把玩,他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
单钰懒懒地蹭了蹭慕霆炀的胳膊,糯糯地轻声道,“郡王,我的记忆,到底是怎么没的呢?”
慕霆炀手势僵持在半空中,只听外面偶有一声幽远的鸟鸣,声声击上心头。
单钰将脑袋埋在慕霆炀的胳膊上,错过了他阴晴未定的神色,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继续自言自语,“还有我的老师,他又是被何人所害呢?”
慕霆炀黑眸微眯,缱绻叹息,“你太着急了。”他轻扯了扯嘴角,眼里升起一片疯狂和绝望,微红的眼底交织着狠厉与深情。
他的声音低沉地有些暗哑,似是说给自己听,“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我不知道,慕霆炀。”单钰不知是不是喝醉了,亦或是此时已是昏了头以至于失了分寸,竟然直呼慕霆炀的名字。
他重复地喃呢着,“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迷惑了,以前看到的,都不是真相,越找越迷惑,越找越理不清头绪。”
慕霆炀的那双眸子如寒夜一般冰凉,他眼里越是阴沉,手上动作越是温柔,他轻轻地闻着单钰的头顶,像是哄婴儿一般哄着单钰入睡。
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些温暖湿润,他微微一怔,不由深深凝望着单钰带着泪痕的,无助的睡颜。
痛苦吗?
我也曾经这么痛苦过。
如今你尝到了这般痛苦了之后,是不是就会对我当时的做法,稍微理解了一点了呢?
他眸光深深,如火一般,似怒,似欲。缓缓起身,将睡沉的单钰放在榻上,慕霆炀将他缓缓纳入自己怀里,如同那些亲密的夜晚一样。
但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条横亘的巨大鸿沟,只是这条鸿沟此时被一层层烟雾遮挡,他们只能遥遥望着对方,以解相思。
无论是谁在往前踏上一步,便一定会摔的粉身碎骨。
第四十二章
翌日,单钰早早就起来了,然而慕霆炀为了装病起得更早。
看着桌上已然如往常一样备好的洗漱和早膳,单钰心里头说不清楚那又酸又甜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悸动不已。
昨夜似是做了一个迷离的梦,梦里他放下了那个谨慎、规矩、小心的单钰,将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暴露出来。
单钰既是害臊,又是窘迫。在慕霆炀面前,他历来都是尽量地表现得完美,唯有昨日,真是什么都敢说。
还好慕霆炀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单钰有些窘迫地用完早膳,把自己收拾妥当之后,便在郡王府门前乖乖等候着明景安。
果然,没一会儿,明景安的马车便摇晃着来了。他使用的还是同知级别的马车,这一路走来丝毫不打眼,也丝毫不逾矩。
单钰嘴角微微一勾,此人低调谨慎,吃穿用度一切从简,与之前的曹知府相比起来,简直就是寒酸,也丝毫不落人口实。
与明景安一同前来的,还有其他的知府,明景安作为资历最浅的,理应走在最后,路过单钰面前,他斜了一眼示意跟上。
一众西南要员,在郡王府侍从的带领下,陆陆续续进了内堂。
也许是因为这座大宅子的主人病着,郡王府上下一改之前的富丽堂皇,上下布置得都比较压抑沉重,使用的物什相较而言质朴简约。但远远看去,依然轩昂雄伟,气势磅礴,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
此次参与议事的人员范围不广,一个内堂便可坐下。每个人的位置摆放极为讲究,一共分为三层。
最里层的是一张方正的长形大桌,用了木质坚实、花纹漂亮黄花梨木,每个位置上都摆上了干净的布巾,墨纸用品,坐上都摆好了花纹精致的锦丝软垫,紫砂茶杯萦绕着清淡的茶香,所用物品无一不是上乘。
相较而言,中间那层就要朴素许多,桌上摆放的只是简朴但很实用的炭墨笔和白纸,茶杯也是普通的陶瓷釉底茶杯,但花纹较为精致,桌旁放了铺了垫子的矮凳。
直到单钰所在的最外层,普普通通的桌上就只有装着茶水的竹杯,连凳子都没有,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垫子。
整个议事堂的布置无一不体现上下有序,尊卑有别。
单钰细细地打量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淡笑,最需要做记录的人往往什么都没有,而几乎不做记录的人面前,却使用了最名贵的物件。
单钰从容地捧着茶杯,细细品茶,其余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一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参加议事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看似很悠闲,实则是在暗自摸索体制脉络,虽然尚未了解派系别类,但摊在明面上的还是了解的十分详尽。
单钰眼尖地看到,明同知不出意料地与营造司的施路政坐在一起,两人说话声音极低,几乎只有气音和嘴型,又离得较远,单钰竖起耳朵都听不清。
正当他看似慵懒闲适地品茶,实则全神贯注听音时,旁边走过一人,惊讶地同他打了个照面。
“这位是,单县令?”
单钰闻言抬头。
那人单钰是眼熟的,是之前明同知留下的人脉之一,当时那人看在明同知的面上还给了几分薄面,后来只有单钰前去的时候连面都不见。
单钰仿佛没有想起这茬似的,主动扬起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许是没料想到能在这么高规格的议事堂里看到单钰,那人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扬起一抹亲和的笑容,“单县令,别来无恙。”
单钰笑了笑,主动向他行了一个晚辈礼,一举一动丝毫没有半分轻慢。
那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忙亲亲热热地搀着单钰坐下。
两人是虽然各自负责的工作不同,但毕竟是同级,按理来说行礼可免的。单钰恭恭敬敬地请他先坐下,两人似是多年的好友一般,脸上洋溢着看似亲和有礼,实则疏远冷淡的笑容。
单钰在与之交流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周围的人陆续地收回了目光。他心里略微松了松,毕竟他初来乍到,又是新官上任,实在不想给人一个恃才傲物的形象。
至于眼前的这个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微不足道。
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就各自品茶,其间那人探究的目光时不时幽幽飘来,单钰似是没有觉察到似得,兀自喝茶,任由其打量。
等了没过久,一群身着五彩织绣,色泽艳丽的官服的人鱼贯而入,众人正色敛首,纷纷在自己位置上坐好。
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唯独正上方的位置还空着。
单钰偷偷地瞥了一眼那把象征着绝对权力的独一无二椅子。
心里默默地轻哼。
摆谱!
不多时,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让众人久等的西南郡王慕霆炀,终于走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单钰站在最外侧,忍不住偷偷地抬了抬眼睛朝慕霆炀看去。
仅仅只是一夜,慕霆炀似乎又瘦了些许,皮肤有些苍白,嘴唇亦是没有什么血色,他抬手的动作比之前迟缓了一些,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但眉尖的威压丝毫没有减弱。
单钰见此不由露出一丝呷促的神色,转瞬掩饰了下去。若不是昨晚在榻上亲眼见着这个人生龙活虎的模样,谁都不会怀疑他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就是装的。
直到众人直起身子,单钰都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正好慕霆炀也朝这边望来,俩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接触,便同时僵住了,很快又触火似得闪开。
随从将药碗递上,旁边坐着一名要员即刻起身接过随从的药,略微吹了吹气,似是要喂他喝药。
慕霆炀从他手里接过药碗,皱了皱眉,随即将漆黑的苦汁一饮而尽,那要员捧了张帕子递上,慕霆炀擦了擦嘴角,一碗药喝下去,精神气上来了不少。
那要员关切道,“郡王这几日可好些了?”
“多谢关心,日日向好着呢。”慕霆炀淡笑,但脸上的疲色仍在,骗不了人的。
果然,那要员重重地“唉”了一声,愁眉苦脸,“你呀,从小就这么要强,老夫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啊?”
那边话音刚落,单钰眼尖地瞥见同桌的其他两三位要员无声地撇了撇嘴。
他微不可查地抬了抬眉,这位要员是借着喂药之机,故意向众人展示其与慕霆炀之间那般如同亲人一般的关系。
因此,一会儿其他人要反驳他的话也需要掂量掂量,毕竟亲疏有别。同时,慕霆炀也得斟酌下态度和用词,大晟重孝重礼,再怎么样,也不能忤逆长辈。
果然,只见慕霆炀摆正了坐姿,威目一扫众人,徐徐开口,声音沉重却有力,“国家大义当前,怎么能由我一己之私误了大事?只要能保西南平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位递药的要员脸上微微一僵,而后连连称是。
单钰装作不懂,心里甚觉有趣。这正事还没谈呢,好戏就已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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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战事的议论已经足足一月有余,朝廷旨意虽然迟迟不下,但是西南一众不可不对蛮夷的侵扰采取对策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