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面色严肃,将瓶子打开,在明亮的烛火下,那瓶子里荡漾着绿幽幽的液体,说不出的诡异。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郡王府上,慕霆炀遇上的行刺,那杀手的刀上抹的就是这个液体。
看到单钰脸色的变化,慕霆炀就知道他想起来了,“虽然那贼人没有伤我分毫,但是这个东西却是第二次出现,所以,前几日我去了一趟皇宫,将此药给了太医院。”
单钰点点头,太医院集中了整个大晟所有的名医,自然可以查清楚此物为何。
慕霆炀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此物是南蛮独有的药草压榨而成,药汁有毒,还可以提炼,提炼到了一定程度,此毒便可致命。”
单钰沉默了半响,道,“太医院可有解法?”
“尚未,我已经上报,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抓紧研究解法。”慕霆炀将药瓶放置回去,“据情报,此药已经流入了西南内部。”
单钰讶然,若是此邪物流入西南内部,情况就会变得诡谲复杂,甚至会陷入尚未开战,内部先乱的混乱境地。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西南战事的折子,圣上究竟...”
他能够想象,但如同慕霆炀之前主持的西南议事一样,里面是数不清的利益博弈,也是慕霆炀说话有足够的分量,才勉强将此事定夺。
圣上虽然为大晟之主,然而在朝廷上,会有上上下下文官武将出面商议研究,还会有数不清的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因此,绝对不可能会轻易做出决定。
但是,战事在即,西南迫切需要朝廷做出决定。
单钰明白,若仅仅是一瓶诡谲的药水,不值得他慕霆炀亲自跑一趟,他此次前往京都,一定面圣了。
提到圣上,慕霆炀脸色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他避重就轻道,“圣上说了,一定会下旨的,现在左不过就是军饷的问题。”
打仗就是打钱,这个军饷给多给少,怎么给都是一番计较。
单钰抿了抿唇,问道,“定二还是定三。”
经过测算,单钰预估这场战事至少耗费五千两,朝廷与西南四六开,因此谁占据了三,谁就占据了战事的主动权。
这也是单钰当初修改的那份密报关键之处。
慕霆炀沉默了半响,最后才道,“西南一定要三。”
俩人沉默以对。
看似简简单单的二三,不知蕴含了多少惊涛骇浪,不为人知的浩渺烟波。
慕霆炀将单钰原路送出,他朝单钰眨了眨眼睛,“和谈正在商议,我派出去的人尚未给出明确消息,所以也只有继续‘欠安’啦”
单钰了然点点头,慕霆炀此举意义有二,一来可以将计就计,在查清毒药解法的同时,避开锋芒,二来也可以完全避免邓言知这泼粪水沾在他身上。
毕竟邓言知是代表西南对外和谈,虽然是朝廷下旨,但军令状是慕霆炀代表朝廷与他立下的,慕霆炀就是他的主管,若是他那边有情况要汇报,也不得不汇报到慕霆炀这边来。
但凡与邓言知稍微有点接触的人都知道,他遇到小事就会变成废物,遇到大事就会变成搅屎棍,慕霆炀干脆称病随时不见,全权交由他一人办理。
单钰拍了拍慕霆炀的胳膊,“君王多保重。”
“此次战事复杂,随时会有人行刺,你务必要小心谨慎,若实在...”慕霆炀直勾勾地盯着单钰,眼眸非常犀利,“若实在是不安全,你就到郡王府上来住,左不过就是一双筷子。”
单钰头疼,“郡王,这不是筷子不筷子的事。”西南耳目众多,他们不得不低调行事。
慕霆炀“哼”了一声,“我不管,我只要你好好的。”
同样的话,慕霆炀在京都,也同那人说起,不论那人如何不理解,单钰就是他的底线,谁都不能碰。
单钰回了他一个淡笑,却没有接话,慕霆炀这份浓烈的情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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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下午,宅子的门被敲响了。
单钰打开门,就见到了人困马乏的虞师爷和林司明。
两人皆是一身尘土,想必是接到了安排即刻动身,显得有些狼狈。
见到单钰,虞师爷嫌恶地拍着身上的尘土,嘴里不停叨念辛苦。
林司明背上背着两人的包袱,却是恭恭敬敬地向单钰行了礼。
单钰笑容可掬地将两人迎了进来,“原也不必非要跑一趟,也是同知大人体谅我辛苦,只是麻烦两位了。”
两人连连道不敢,单钰将准备好的房间给二人指出,虞师爷进去就拾掇自己了,林司明将包袱放下之后,就问道,“大人可有忌口的。小人现在去准备晚膳。”
林司明才来衙门不久,做事勤快,为人本分,单钰将他背景查探清楚之后方才叫他来的。
“没关系,你们也累了一天,今晚就出去吃吧。”单钰和颜悦色道,“左右就是咱们三个人,这也不是在府上,随意一些也是可以的。”
林司明紧张地摆摆手,连说不合规矩。
单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让他去洗漱整顿,待虞师爷休息好了,三人才一同出门。
西南郡王府坐落的州府自然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即使是快到宵禁时分,也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暮色将至,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挂起了灯笼,准备热闹的夜市。
三人寻了一家馆子,在靠窗的位置落座。
有衙门其他人在,虞师爷是不可能亲自动手的,任由林司明忙前忙后,他悠闲地同单钰一起坐下,脸上带着哂笑,“哎呀,听说郡王大人身体‘欠安’,这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单钰淡笑道,“可不是嘛?”上午才见了一面。
然而,单钰的淡笑落在虞师爷眼里就是苦笑,他继续故作忧愁道,“这可怎么办哦?明大人那边还等着呢,这可怎么跟明大人回复啊?”
单钰也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两手一摊,无奈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三十九章
面对虞师爷的连连挖苦,单钰都不咸不淡地回应着,让人看不出情绪。
林司明一直闷不做声,他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下人,是没有资格与单钰一同上桌的,便闷不做声地给两人布菜,待菜上齐了,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随时听候差遣。
单钰朝他笑道,“何必如此拘谨?左右都不在府上,快坐下吃饭吧。”
虞师爷筷子一顿,嫌恶地瞅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哪有主子和奴才一起吃饭的道理?”
单钰笑嗔着“诶”了一声,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拍了拍虞师爷的肩头,“我们是出来办事的,还是要低调行事,您就莫要这么严肃了。”
虞师爷不置可否地吃了口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林司明,当初,允许这人进衙门,也就是看他老实笨拙,不吭声不出气的,一看就是拿来当苦力用的。
倒是没想到居然被单钰看上了。
虞师爷不自觉地勾起。
看来单钰真是已经无计可施了,才死马当活马医地把这人同他一路招来。虞师爷心中不由轻蔑笑,可惜,这样的一头笨牛,怎么可能与他抗衡对峙?
单钰不动声色地将虞师爷的不屑尽收眼底,朝着林司明笑容可掬地招手,“别愣着了,快上桌吃饭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林司明淡淡地看了一眼只顾吃菜的虞师爷,身体动也不动,他朝单钰抱拳,道,“多谢大人施恩,小人不饿。”
单钰笑嗔着亲自将他拉倒饭桌,和颜悦色地给他盛了碗饭,笑容亲切宜人,和蔼可亲,话语中充满了让人舒适又值得信赖的亲和感。
“我听说你的母亲在乡下,给你置了一亩田地,老人家身体可好?”
林司明点点头,“她挺好的。”
“地里收成可还行?”
“嗯嗯!行!”
林司明的话不多,就那几句说完了,就大口大口埋头刨米饭。
单钰在与他交流过程中注意到,林司明主要是吃米饭,桌上的菜都没怎么敢动,尤其是那两份价值不菲的特色菜,反观虞师爷,碗里还堆着两块特色菜里最精华的部分。
当真是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当习惯了。
单钰调整了一下坐姿,又继续和林司明交谈,“你也老大不小的,什么时候家里给你娶媳妇了,也给我说一声,到时候也给你准备一份贺礼,让你风风光光地去迎新媳妇。”
林司明闻言,面带羞涩,感激涕零地朝单钰躬身道谢。
虞师爷心中不由蔑笑,暗道这单家小娃娃倒是有收买人心的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唬住了,他眼珠转了转,便冲着林司明语含挑衅。
“咱们县太爷出手一向阔绰,到时候给你的贺礼肯定千仓万箱的,多了你家里头放得下吗?”
林司明的表情僵在脸上,听了这么刺耳的话脸上登时下不来,他窘在那里,满脸躁红,捧着碗的手都不由收紧了。
虞师爷傲然地“哼”了一声,正还想继续说什么,便听单钰笑呵呵地道,“瞧你,听到娶媳妇,脸都羞红了。大小伙子一个,到底是你娶媳妇,还是人家媳妇娶你啊。”
坐在旁桌侧耳倾听的人忍不住噗嗤一笑。
单钰一桌说话声音不大,然而那俊朗的容貌总是忍不住使人多看两眼,行事也容易惹人注目,自然而然地也就将方才的一出戏看在眼里。
不料单钰轻描淡写地就用一句玩笑话带过,虞师爷抱以哂笑。
单钰不愠不恼,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又呷了口茶,端的是一派敦厚亲和有涵养。
回到宅子里已是很晚,林司明对单钰既有感恩,又有敬佩,便还想侍奉左右,但单钰不喜也不需要有人在卧房侍候,就让虞林两人回房休息。
林司明有些失落地往回走,身后传来虞师爷的嘲笑,“哎呀,有些狗还真是自以为是的,扔了根骨头就冲人撒欢,高兴地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话如一根浸了毒汁的针,字字诛心,声声伤人。林司明捏紧了拳头,勉力压住心中的不忿。
他深吸了口气,沉着脸越过虞师爷。
虞师爷见他不叫,又絮絮说道,“有些人可不能向这狗一样,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着林司明离去的背影,虞师爷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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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单钰隔三差五地给郡王府上递拜帖,但都是石沉大海而告终,他又登门前去拜访了之前明同知给他留下的人脉。但人与人不同,那些老成精的狐狸压根就不买单钰这小县令的账。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单钰不气不恼,不羞不燥,面对虞师爷的挑衅和讥讽,单钰充耳不闻,不温不火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办事。
甚至每天都要抽时间看看闲书,散散步,端的是一派闲赋。
虞师爷每天夜里都要悄然在日志上,记录着单钰每日的行踪做事,但这几日下来每天都是一模一样,除了日期变化,其余并无不同。
久而久之,虞师爷也懒得记了。
而单钰这幅样子,不仅虞师爷,连林司明都有些着急了,他虽然憨厚,但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单钰此行的目的。
这天,看着单钰在日暮时分居然还有心思逗逗鸟,喂喂鱼,俨然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了。
单钰淡然一笑,“还不到时候呢。”
“可是...”林司明看着单钰欲言又止,踌躇半天,脸上的咬肌动了动,斟酌了下语言,放低了声音,无比坚定诚恳。
“小人一心为大人,不论何时,都听候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哦?”单钰故作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林司明立刻垂下眼睑不敢看,身体倒是绷得僵直。
单钰又继续给鱼儿喂食,不一会儿塘里的鱼锦鲤已经围了过来,攒动成五彩斑斓的一团。
半响,单钰徐徐开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林司明心下顿时松快,单大人是信任他的。
“随我进来。”
林司明跟着单钰踏入书房,他备好纸墨,写下几个字,随后将笔递给林司明,“会写字吗?”
林司明点点头,“不太会。”
“没关系,照着写。”
林司明的“不太会”是谦虚之词,他接过毛笔,有些笨拙地在纸上运了几笔之后,才抬手写字,虽然有些生疏,但不可否认字是极好的。
单钰端详着看了看,随即摇头,正色敛容道,“不行。”
林司明心头有些不安,慌忙向单钰致歉。
单钰摆了摆手,不经意地道,“以前也是读过书习过文的,对吗?”
林司明点点头,“家父在世的时候,上过几天私塾,后来就...”
单钰安抚地拍拍他肩膀,世道不易,孤儿寡母更是不易,他继续道,“你的字不丑,有棱有角,看的出笔锋。”而正是因为太有笔锋,若是被有心人一查,便是一查一个准。
林司明面容有些呆滞,不太明白单钰的意思。
单钰冲他抬了抬下巴,道,“用左手来写。”
“这...”林司明有些为难,见单钰神色严肃,也就接过了笔,照葫芦画瓢,虽然难看至极,但不至于无法辨认。
单钰拿起了纸,认真凝视,随后将那张纸折叠一团,严肃道,“接下来,我要你帮我跑一趟路。”
林司明坚定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