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好心的伙计在干活的间隙会时不时去望外头的天气,心里念着在他小时候就酗酒醉死在大街的爹,生怕天寒地冻死了人,总忍不住想去巷子看上一眼。
这一日,伙计趁着掌柜的还没起,早早就端着热水和剩菜去后巷瞧。
“今天也没来?”
整日窝在后巷子里吃酒的客人,他各个面熟,少了谁一看便知。
其中就有一个面熟的酒鬼,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人影了。
这个消失了一阵子的酒鬼原是酒楼里的常客,三年前第一次踏进酒楼的时候还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小醉仙居客人一向少,什么时候来都有空座,但这位公子模样的客人却不肯坐大堂,回回到访非要花冤枉钱订包间,仿佛腰缠万贯习惯了挥金如土,偏又不乐意见人。
这位奇怪的客人是外乡来的,在镇上买了宅子,还收养了个小野人,帮他在院子里砌起了高墙,豢养了大量的牲畜,却不是寻常有钱人养来方便出行马匹,而是什么猫猫狗狗牛羊猪等等应有尽有。更奇怪的是,他养的这些牲畜似乎都活不长,总是死得离奇。
路过他家院子都人都说,那儿味道冲得很,也怪的很。有时臭气熏天,有时香气逼人。
这客人还有一怪癖与小醉仙楼有些关系。
那就是他虽然滴酒不沾,但很能吃,特别的能吃。
只是,寻常人享用饕餮美食,都是吃得有滋有味。他却不然,无论吃什么都爱皱着眉头往嘴里硬塞,看着勉强得很。
小醉仙楼的厨子起先无意间瞧见了,老不乐意了。无奈人家出手阔绰,掌柜收钱收得眉开眼笑的,厨子和伙计也就不便多说多问了。而小醉仙楼的所有人,几乎是看着这位古怪的客人,用三年的时间,硬生生把自己吃成了个满脸横肉的,体态臃肿的大胖子。
伙计觉得,他大约是生了什么病,气色总不太好,非得多吃才能好,所以才这么拼了命地往嘴里塞吃食。伙计还猜,他的病大概也不能喝酒,只有好了才行。否则半年前他第一次喝酒时,也不至于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我好了,好了,终于可以摆脱了哈哈哈哈。”
后来伙计再给他递酒时时常想:这人或许是因为病好了实在太高兴,把喝酒当成了高兴,才逐渐变得嗜酒如命,成了个酒鬼。
至于这个客人是怎么花光了银子,是胡吃海喝还是别的什么,伙计无从得知。只听街坊传闻,他大约是用完了老本,又没有赚钱的营生,日子渐渐就过不下去了,卖了宅子换了个小地方住着,整日无所事事,和其余酒鬼混迹在一起,坐在后巷伸手讨酒吃。
说起客人讨酒,伙计印象很深。
因为其余酒鬼讨酒是讨,这客人讨酒是抢,大动干戈。他好像以前学过武功,掌柜的叫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亲戚合围,方才制住了他。他被人群制住的时,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嘴上却释然地说了句:“果然如此。”也是好生奇怪。
再往后,这人就彻底颓废了。
伙计听他酒醉时吹嘘过,自己以前如何如何厉害,捏死天下人就跟捏死蝼蚁一般容易。伙计自然不信。如果这客人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厉害,那好好的一身武功,怎么吃吃喝喝就自己废了?
一定是在吹牛皮。
小醉仙楼二楼的小窗里探出一个愤怒的脑袋,掌柜大喊:“人死哪儿去了!还不给我死回来!”
“来嘞!”
伙计回神应了掌柜一声,放下热水和剩菜,匆匆回去干活了。
当天晚上,镇上就传出死了人。人死了多少天无人知晓,只是邻居路过时瞧见苍蝇嗡嗡从破窗缝隙里钻出,闻见熏天的臭气,气得激愤敲窗大骂“你家是藏了大粪吗?”时往里一看,才瞧见了躺在地上早已腐烂的尸体。尸体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曾经古怪的客人,许久不露面的酒鬼。
第二天,伙计就和路过买酒老头聊起了这件事。
“唉,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对了,老人家你看着面生,不是我们镇上的吧?”
老头:“我老伴刚过世,我一把老骨头一个人过日子实在难捱,想着儿子媳妇住这镇上,就来投靠他们。”
面生的老头说完,与伙计道了个别,笑呵呵地离开了。
次日,古怪客人死亡的消息连同这位客人的两张画像,就顺顺当当传到了蓑衣翁手里。
池峰岚专注地观察着两幅肖像画上的容貌,分别是小醉仙居的古怪客人三年前与三年后的模样。
“这就是无寿阁销声匿迹了三年的苏长老?变化如此之大,难怪到处都寻不到人了。”
谁会料到,无寿阁里与众不同的美男子苏长老,会在短短三年内变为一个体态足有两人宽的邋遢酒鬼。
池峰岚在心中将苏长老的琐碎消息整理以后,理出了些许眉目。
苏长老摆脱了无寿阁蛊毒的控制,在外头好好活了三年,成为了无寿阁史无前例的意外。是偶然,还是本事?家养众多牲畜,皆是离奇死亡,是否拿它们来试药了?
池峰岚以为:“苏长老身上一定藏了能解除蛊毒操控之法的线索。”
若他们蓑衣翁能得此法,无寿阁将来不足为惧。
“去,给我仔细找。”
“是!”
屏退一人,池峰岚复又问:“我让你盯紧霓裳楼,有无新动静?”
“禀老翁,霓裳楼中人前日曾在客船密会无寿阁的乔韫石以及万川堂堂主。”
池峰岚:“……”
霓裳楼这是想利用乔韫石,联手万川堂,里应外合报复无寿阁?还是对付他蓑衣翁?
毕竟当日剿灭霓裳楼,无寿阁与蓑衣翁都有份,若要复仇,他们都是霓裳楼的目标。
她会对付自己吗?
又或者该说,霓裳楼会对付蓑衣翁吗?
池峰岚摸了摸藏剑的拐杖,扯着嘴角笑了笑。
换做以前的池峰岚,他是万万不会信,甚至根本不会冒出这样“荒唐”的想法。
但现在的蓑衣翁,却能笃定霓裳楼的新楼主会这么做。
秋海棠曾因他叛出霓裳楼,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非但没有死,还登上了今天的位置。且不提当年的她原本是如何打算的,现今能成为霓裳楼楼主,就绝不可能是个会感情用事之人。
记忆里的爱恨真真假假交替难辨,而在蓑衣翁经历的这些年,让他一改年少气盛时的热血澎湃,变得冷酷而麻木,哪怕正是一份滔天恨意支撑他走到今时今日,但如今的他却不会再费心去对感情做无意义的分辨了。
在江边遥遥相望故人颜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霍然明了,当年的秋海棠和池峰岚确确实实死了。
活下来的二人,一个是霓裳楼的楼主,一人是蓑衣翁的老翁。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第163章 你我(19)
自无寿阁踏平神农阙,掳走少主冷悬心,乔韫石与幸存下来的族人躲躲藏藏数载,待到终于将老弱安顿妥当后,他曾独自回过一次故土。
神农阙断壁残垣处堆砌的坟冢,便是他当时亲手立下的。
拜别故人,入无寿阁,未免暴露身份与真正目的,他不曾再踏足过故土。今日回归,感慨万千。
他幻想过带着冷悬心安然回来,重新召集族人建一个新的神农阙。继续救死扶伤也罢,从此不问世事也好,只要冷悬心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乔韫石:“……”
他深吸一口气,被空气中熟悉又陌生的苦药味包围,怅然叹息。
冷悬心冰封的尸体消散于天际,绝了他企图逆转生死的妄念。他在神农阙长大,跟在冷悬心身边学习,他比谁都明白生死不可逆,死不能复生。
大梦初醒后,他茫然独坐了许久,直到属下寻见他,提醒他赴霓裳楼的约,他方才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去见了秋海棠。
他与霓裳楼合作的多年间,真正与他交换消息的,一直都是作为秋婵幕僚的秋海棠。故而当他见到如今掌权的新楼主时并无丝毫意外,只按照原计划交换了新获悉的情报——十文才是被选中的阁主。
秋海棠一向聪慧机敏,当即随机应变心生一计:设伏声东击西捉拿十文。
彼时,乔韫石已生无可恋,便一口答应,且顺着对方的计划提议由自己主动出面哄骗十文,配合将人生擒。
他并非如秋海棠想的那般,打算借机杀了十文,以铺平自己未来成为阁主的道路。他只是想借机寻个合适的死地罢了。回想他费尽心机的半生,尽是徒劳。如今要是死在十文手上,也算个了结。
因此,他随鸯儿到了约定地点等待十文出现,之后非但没有澄清所谓的误会,更没有如约说服十文同行,反而放任事态失控,眼睁睁看着十文与鸯儿一行起冲突,默默在一旁等着自己的死期降临。
然而他等啊等,却迟迟没能等来结果。
乔韫石:“你不杀我?”
其他碍事的人都杀了,为何独独绕开我?
十文头也没回,一脚踢开地面碍事的尸体,理所应当地说道:“你在名单上,不能杀。”
乔韫石:“?!”
他知道阮棂久给十文立过一个名单,规定名单上面的人不准杀。
他也知道自己曾在名单上。所以他才能多次在阮棂久不在场的情况下,阻止十文胡来。
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没想到,在他叛徒的立场已然分明的今天,他的名字还在那份名单上。
那个时刻,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人狠狠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或是当头朝他泼了一桶冷水,又像是冷悬心的斥责落在头顶,令他醍醐灌顶。
他想起三年前警惕的看向自己的少年人,以及对方目光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信任。也想起储冰库内,有人斩断了将要刺向自己头顶的冰凌……
乔韫石长吁一口气,疏散了心中积怨。
想来他的半生虽是徒劳,但冷悬心的努力却并没有白费。
冷悬心曾说过,既然无寿阁找上门,那他就要管,也要试试去救那些被无寿阁掳掠的无辜之人。
他如今人虽不在了,却没有失败。
他不是……救出来了两个吗?
一个由老阁主培养长大的孩子,当着人的面凶神恶煞口不择言,好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里的小鬼……实际上,却始终肩负着同伴的名字,倔强地与无寿阁订下的所有规矩为敌,照顾着对他有过滴水之恩的人。
一个本该发狂嗜血的无寿阁真正传人,却在另一个人的管束下,虽然相较常人显得呆呆傻傻,平时却仍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这二人若是真的因自己而死,才是毁了冷悬心的努力,白费了他的心血。
这些早该想明白的道理,皆因自己不肯接受冷悬心的死,被恨蒙蔽了心神。
乔韫石大胆向前一步,问十文:“阿九他……还有多少时间?”
当年,他们杀老阁主破坏了无寿阁原定的传承。
十文疯癫之下几乎屠尽在场所有人,后虽得以控制,心智已失。
而阮棂久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对外宣称自己为阁主。
他一直以为阮棂久是阁主,十文是鬼煞。
那么十文的心智有缺就能解释为阁主的授意,与老阁主一样,是为了能更为彻底地控制对方而不惜代价。
现在看来,一切恰恰相反。
既然十文才是阁主,那他提前击杀老阁主,未能实现完整的传承,导致蛊虫在体内暴走发狂杀人,从此自己心智不全。这是他付出的代价。
阮棂久呢?他不是阁主,就只能是鬼煞。
鬼煞受制于阁主,仰仗阁主之力压制蛊毒。十文这个样子,恐怕根本不会,也做不到。既如此,阮棂久无论表面看着有多强,他体内的蛊毒实则从来不受控制,那么他用无寿阁内力与武功出手伤人的每一分,都必然会一点一点积累回他自己身上。
终有一日,他会与那些植蛊失败遭蛊毒反噬的人一样,死状凄惨。
偏偏这三年来,阮棂久可没少与人动手。
乔韫石不清楚阮棂久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剩多少时间,但十文一定知道。
十文作为阁主,哪怕能力不足,却先天能直觉出被植蛊之人的死期。无论对方是普通阁众还是鬼煞,都不会例外。
所以乔韫石才会问十文,阿九还有多少时间。
十文被乔韫石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不怎么高兴,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似乎不想理睬。
乔韫石苦笑着摇摇头,诚恳道:“我想帮你救阿九,你能再相信我一回吗?”
至少给他一个补救的机会。
十文歪头想了想,嘴上没心没肺地应了句“好的”,人却快步走向乔韫石,抬手向着他的天灵盖就是一掌——
乔韫石:“……?”
十文的手轻轻落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说:“阿九不生你气,我也不生你气。”
乔韫石愣了愣,回想起三年前的一幕。
那一日,乔韫石不厌其烦地出手纠正阮棂久握笔姿势时,正巧给捧着水果从外头回来的十文瞧见。十文看不懂其中缘由,只目睹乔韫石摆出长辈的架子凶巴巴地教阮棂久写字。他登时就怒了,甩了水果掀了桌子就要往人头上砸,好在阮棂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住,还顺手把笔塞给他,说:“不许对乔长老动手。以后学好写字,把不能杀的人都记在名单上,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