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帮秋海棠一个小忙,去一个地方,拖延一些时间。
他也猜到霓裳楼会离间无寿阁中人,会试图扶持一个新的盟友。
但他以为她需要的只是时间,以为她会信守承诺不加害于阮棂久。
然而,与年少无知时盲目而天真的错信一般的结果,他这位失而复得的母亲,从来都有自己的打算。而他的感受与处境,并不在考虑之列。
唐少棠挽了一个剑花,荡开围攻之敌,脸色寒如霜雪,冷冷淡淡道:“霓裳楼楼主没有养过儿子,她只培养过一个杀手,一柄剑。”
内力被封,让他五感相较平时迟钝了不少。
“杀手只会杀人,而剑——”
剑身蓦地抚过手掌,割出满手的血。
掌心的刺痛传递周身,唐少棠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清醒。
“剑开双刃,能杀敌,能伤己。”
他垂手甩去长剑上的血渍,仿佛是赤练划空而过,在地上画出一抹刺目的血痕,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像一场心灰意冷的一刀两断。
长剑指地,他冷声一字一顿道:
“谁追。”
“我杀谁。”
清冷的眸光里,有决绝的狂气。
第159章 你我(15)
连青山听得唐少棠杀气腾腾的一席话,心中一凛。
谁追就杀谁?
这少年人端的是好大的口气。
连青山虽肯服老,且随时准备退隐,但他自认还没有老糊涂,辨认武功高低对手强弱的本事还是有的。
而据他判断,他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一群浑水摸鱼的小角色。万川堂随便拎出来一人,都是江湖各派追杀数十载却始终抹除不去的污点。漏网之鱼之所以能够逃出天罗地网,若非低调擅隐藏伪装,就只能是因为实力过人了。江湖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强者无关善恶总归活得更逍遥。
听说万川堂堂主本人武功平平,但他擅长帮人找路子伪装,更擅长将强者纳为己用。他今日带来的人,恐怕就是这么一群强者。分明是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偏偏曾尽得各门各派真传,心狠手辣,身手不凡。
他们武功路数繁杂,技艺长短各不相同,兵器也是五花八门。与这群人交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极难招架。
但看看唐少棠说的什么话?
连青山叹气:“唉……”
年轻人,狂妄!
他又看唐少棠背影一眼,再叹气:“唉……”
像……真像。
跟师弟少时一般的狂妄。
师弟……
连青山双目圆瞪,目光突然转向多嘴多舌的万川堂堂主。
“?!”
方才他们说什么?
母子情面?
霓裳楼楼主?
母子……霓裳楼……
霓裳楼楼主是个女子不假,但何时生出这么大个儿子?
霓裳楼乃是名闻天下的杀手组织,入了门,一生便与杀戮相伴。将来要么令人唾弃,要么令人闻风丧胆,要么杀,要么被杀。即便不可能人人做到断情绝爱,也不会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更别提胆大包天地与人交好,明目张胆在楼中养育一个孩子。
连青山细细打量唐少棠,心中的猜测逐渐化为笃定。
看唐少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此往前推算,霓裳楼只有一人曾传言与他人交好,并怀有对方的骨肉。
那人便是秋海棠,他师弟池峰岚的妻子。
张世歌曾私下与他介绍过,唐少棠的两个tang字,一是唐,而是棠。
唐……少……棠……
池峰岚当年行走江湖借了他娘亲的姓氏,自称姓唐。
而秋海棠名字里也带了一个棠字。
唐少棠难道真是师弟的亲生骨肉?!!
连青山被自己天衣无缝的推算说服,如释负重又如获珍宝似地望向唐少棠,眼神里迸射出满满的慈爱,越看越觉得怀念。
许是看久了,他突然福至心灵。
他明白了!
唐少棠烙下狠话,是在唬人!
年轻人嘛,总爱说些大话,不然怎么都说年少轻狂呢?
是唬人,但又不完全是唬人!
以气势威慑,不战而屈人之兵。
乃是妙计一条啊!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从腰间伤处渗入的毒素逐渐蔓延,连青山意识已有些模糊,耳朵也听不清周围的动静。但他胡思乱想间仍不忘配合“唐少棠的计划”,趁着万川堂众人被唬住不敢轻举妄动,带着张世歌先走,以免拖人后腿。只要没了他与张世歌这两个累赘,唐少棠独自一人逃跑不成问题。
至于万川堂要追姓阮的小兄弟,便只能另想办法速搬救兵,同时祈祷他吉人自有天相了。
连青山转过身,用手肘拱了拱张世歌,道:“愣什么,快走。”
再不走就白费唐少棠费心虚张声势了。
张世歌:“……”
连青山:“世歌?”
他推了好几下,都不见张世歌动弹,只得顺着他的目光又将头转了回去,顿时全身僵直,也跟着呆住了。
连青山:“……”
哪里还用着他们逃。
连青山愕然。
他见唐少棠用一把寻常至极长剑,以一敌众,于弹指间破招断脉,剑下俱是亡魂。
原来,唐少棠说的不是唬人的瞎话,他下的是决心,践行的是诺言。
连青山喃喃:“不像……不像。”
一刻前,连青山还觉得唐少棠像极了他师弟,定是他师弟的遗孤。
现在又觉得不像了。
看池峰岚用剑,他会仰首艳羡他仗剑江湖的肆意侠情。池峰岚出剑是为他自己,也在为他认定的侠义披荆斩棘,酣畅淋漓。
看唐少棠用剑,他却会忍不住俯看脚下亡魂累叠,红颜枯骨,风华归尘。唐少棠的剑是无比精湛的杀人技艺,没有半分犹豫,半分多余。
乍一看几无二致,细究起来却是天差地别。
池峰岚自小就显露出过人的武学天赋,且勤奋好学,北望派的长辈因此对他器重非常,恨不得将一生武学倾囊传授。他在众星捧月中长大,不曾受过委屈,不曾受过怠慢,养出了高傲自我的性子,向来特立独行,不屑与人虚与委蛇客客套套。他身上似乎天生就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的剑华光四溢,风采灼人。骨子里透着傲气,时常显得目中无人。
唐少棠似乎不同,哪怕无论是面容,身形,乃至剑法,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都会有池峰岚影子。但他的剑却已向连青山表明,他与池峰岚截然不同。
连青山既骇然又痛惜地看着唐少棠一剑一剑践行承诺:谁追,杀谁。
一切果真如皆如唐少棠所言,无一人能活着追出半步。事毕,唐少棠也不看手下败将一眼,只抬头缓缓望向屋檐一角,不知在望谁的影子。
这一望,连青山突然又觉得像了。
不过不是像池峰岚,而是像他们北望派传闻中的祖师爷,一个痴心望佳人的情种。
佳人?
刚才从哪个方向走的人,不就只有姓阮的小兄弟一人吗?
连青山:“唉……咳咳咳咳。”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一定是中毒不轻,否则怎会生出如此古怪的联想?
也许是连青山咳得动静太大,唐少棠终于记起还有个长辈亟需照顾。他暂且收回目光,一剑甩在重伤的万川堂堂主耳侧。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问:“解药。”
万川堂堂主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鲜血,笑道:“哈哈哈,我不给你,你能奈我何?还是你要试试,言行逼供?”他一手落在身后,意图乘人不备伸手去捞匕首——
唐少棠足下一转瞬至他身后,随即脚尖下落,匕首被踢上空,转了两圈又落回唐少棠手心。看着在空中旋转的匕首,他不知道想起了谁的习惯,神色缓和稍许。须臾,他反手掷出,涂了剧毒的利刃擦着万川堂堂主的腰侧而过,撕裂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与连青山伤处几乎一致。
唐少棠面色不改,淡淡问:“解药,有吗?”
你自己的命,还要吗?
万川堂堂主:“……”
连青山此时已终于因为毒性陷入昏迷,未有幸得见唐少棠逼问解药的过程,只有张世歌一人啧啧称奇。
阁主,您的这位美人在你面前看着挺温顺的,怎么您人一走,就判若两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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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脑子时常宕机会写出非常非常崩的剧情,亲妈都不认得,根本不敢放出来见人,删删改改日子又过去了一天天 _(:з」∠)_
谢谢还在追文的大家!评论区还看到好多熟面孔!
第160章 你我(16)
此次品剑大会千挑万选出来的仙灵福地位于远郊麒麟山的山崖之上,是以进出铸剑坊只余一条通路,再往后走便是石壁千仞,粉身碎骨。
唯一一条连接着铸剑坊的山路自由追兵与埋伏,回不得头。阮棂久于是寻着蛊虫留下的微弱气息,朝传闻中悬崖峭壁的死路而去。崖壁后,古树繁茂,群青环绕,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掩下,有一条羊肠小道百转千回,阮棂久顺着走了片刻,竟然又绕回了铸剑坊的铁门前。
他盯着与铸剑坊一模一样铁门,纳闷道:“走回来了?”
他记得自己分明是往下走,又是如何绕回崖顶的铸剑坊?
阮棂久观察了半晌,手指擦过扣门的兽首门环,自言自语道:“有两处铸剑坊?”
锈迹斑斑,这里不是原来的铸剑坊。
他运气一脚将大门踹开,扑面而来的除了陈年的老灰,还是满院的阴湿之气。
“看来这位龙师傅除了铸剑,旁的也没少折腾。”
阮棂久面前的布置与不久前所见的铸剑坊可说是一模一样。若非要找出什么不同,也就只有九龙剑池的出水口了。
山上的铸剑池出水口雕的是龙首,而这里雕的却是龙尾。
如此一首一尾,引水而下,形如神龙盘踞,这才构成完整的九龙池。
阮棂久:“费尽心血也不知砸了多少人力物力才造出这等构造复杂的铸剑池,如今却只舍得开放一处供人观摩,反将另一处藏了起来?”
怪哉。
究竟是这位铸剑的龙师傅突然性情大变改了主意,还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才不得不废弃了此处?
阮棂久负手沿着九龙池走了几步,垂眸一瞥。
地面蒙尘,似是许久无人造访,池中积累的泥水浑浊不堪,出水的龙尾却仍在滴滴答答……
“?”
有人才刚放的水?
水下有埋伏?!
水箭齐发,阮棂久抽身后撤,身姿轻如飞燕乘风而起,又似山间素雪飘飘然落下。水箭擦着他的鬓角与袖摆堪堪而过,翻飞的衣袂始终未染半点泥泞。
是机关?还是活人?
阮棂久纵身上墙,借石壁踏足,穿梭其间。见九龙池冒出密密麻麻的水箭,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试图将他笼罩其中。
阮棂久眼皮有些沉,抬手抚上眼角泪痣。
“……”
无论秋海棠先前用的什么灵丹妙药暂时压制了毒性,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非长久之策。他无心鏖战,力求速战速决。
幸而此地只设了埋伏,却无人与他正面交手,像是少了必不可缺的配合。
他恹恹地回眸看了眼山崖之上另一座铸件坊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看来是有人断后断得干干净净,一只苍蝇也没放过来,这才断了这个局本该有的配合。
“……”
都有人主动承担了一半的压力了,如今只剩下这么点“小小”的陷阱,他阮棂久若是不能轻松解决,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阮棂久掠身绕过如影随形的水箭,运力于掌心,下落的瞬间掌心直击剑池水面。浊水翻涌的水池蓦地静似一潭死水,仿佛瞬间凝成了一面冰冷的铜镜,反射出一道凛凛寒光。须臾,镜面漾出一圈波澜,轰然炸裂!
藏匿于水下的杀手们被冲天水柱甩上天,坠回地,登时七窍流血,生死不明。
阮棂久阖眼凝神,从周遭逐渐减弱的气息中分辨蛊虫的行迹。
混杂着泥泞与血腥,他依然轻易就寻得了线索。
阮棂久苦笑:“这么明显,生怕我注意不到?”
痕迹不像是十文无意间留下的,反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能留下无寿阁的印记,料到他会来铸剑坊,也预先知道十文会被带走……还能有谁?
乔韫石?
又一个陷阱?
阮棂久轻笑:“如此盛情邀约,就算是鸿门宴,我也得走上一趟了。”
……
寻着乔韫石留下的线索,阮棂久顺藤蔓下落,穿过一片白日里依然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绕出山谷,突然眼前开阔,走上了一条乱石堆叠的山路。
他抬头细看嶙峋凹陷的山壁,猜测这里或许曾发生过山崩落石,有过无数死伤。他靠近乱石堆蹲身找了一会儿,原以为自己会看到遍地枯骨残骸,不料却只看见风干的血渍上长出离离青草与稀稀落落一点早已干瘪的蛊虫空壳。
他按耐下心中疑惑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因眼前所见愕然止步——成片成片的坟冢挨个相连,远看仿佛是一座绵延起伏的山丘,在山风中静默无声。
阮棂久:“……”
旁人若见了这副阴森景象,或许会觉得不寒而栗,阮棂久则不然,非但没有觉得恐惧,反莫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