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著对方沉默下来,空气死寂得像要把人吞噬一样,洪爷放下东西,不动声色,凝目盯了我半响,彷佛要从我脸上盯出什麽。我们彼此互不相让,同样知道对方心里打著什麽算盘。
「你其实要我别管陈胜被杀的事,因为你想包庇那个男人。」
「陈胜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我不认为Kurt有错。」
「明知帮内规矩,仍杀死自帮老大,就已经是错。」
「他表面是陈胜的手下,暗地里却为我做事,为我除去心腹大患的人哪里有错?」
「你别再为他找藉口了.....」
「我没有。」
我们一言一句争辩起来,我早知道事情没有这麽容易解决,於是拔出衣袋里的银枪,站在旁边的保镳立刻上前围著我。
「我没有恶意。」垂下手,我站在原地。
「你们全退下。」洪爷吩咐道。
待所有人让开後,我将手枪放在洪爷面前的茶几上。
「你真要追究的话,我可以代Kurt死。」
当下,他一张脸铁青起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说的话。
「为了他,你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要吗?」
「因为他对我很重要。」
「你说什麽.....」自 由 自 在
「洪爷,由你给我这个位子开始,陈胜无时无刻想拉我下来,Kurt为了帮我,不计後果,背叛自己的老大,甚至付出性命替我做事,他对我可谓有情有义,今天他有难了,难道要我视若无睹吗?既然我单人匹马来到这里,就没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阿龙,你知道这样是威胁我吗?」
我看著他,坚定地说:「我没想那麽多,我只是不想Kurt死。」
他无言低下头想了很久,我不知道他是否真会开枪,但我必须付出性命赌这一局,赌回Kurt的性命,以及我们的将来。我忽然觉得死神靠我很近,但我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其他事,只要想著Kurt,就能坚决走过这一步。
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洪爷终於抬起头,眼里透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慢慢拿起枪,端详一会後将枪口指向我。
我倒抽一口气,闭上眼睛。
先是听到"呯"一声巨响,很快胸口感到剧烈的疼痛,一股无形的冲击使我连人向後倒下,中枪这刻,我看见Kurt,与他相遇、还有别离的画面,一点一滴如快镜头迅速闪过。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麽事,都要来美国找我,而且不再是黑义堂龙头的身份』离去前,他带著担忧而悲伤的脸说。
我输了吗?难道我真要在此死去?
看著白色的天花板,我的意识渐渐远去,脑里盘旋著Kurt说过的话,以及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不....我答应过Kurt,要去美国找他,绝不可以死在这里,绝不可以.........
21.
我站在长长的石阶上,左面是茂绿的树林,右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黄昏馀晖的映照下,麦田呈现斑驳的金黄色,好像一大片金光闪闪的海洋,蜻蜓於上面自由自在地飞舞,令我感到此刻是如此的祥和宁静;一阵清风吹来,我嗅到熟悉的田园气味,这里是我的故乡,一个久违了的地方,从祠堂後方的小径往前走,就能来到这里,年幼时,每当父母带我回乡,我总爱偷偷跑到这里,安躺於麦田边,静看橙黄的太阳慢慢西沉。
田里的麦穗随著微风轻轻摇曳,我走进田间坐下,感受被大自然包围的宁静,此刻,只有我自己处於这个平静的天地里,没有其他人打扰,我突然变得不想离开,无论世上发生什麽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躺下来,看著天空渐渐形成蓝色和桃色的渐层变化时,我开始有点困,於是闭上眼睛,让头脑处於空白状态,这时,隐约听到一把模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龙哥.......』
龙哥?这是我的名字吗?为什麽这把声音如此熟悉?
『龙哥.........』再一次的呼唤,我忍不住坐起来张望一下,可四周根本无人,虽然声音停了,但我的心却莫名多了份牵挂,好像有些重要的东西忘记了,让自己不能割舍。
究竟是什麽呢?我竟想不起来.........算了,是什麽都已经不重要,反正这里只有我一人。
再次躺下来,清风吹拂全身的感觉煞是舒服,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忽然觉得手上握著某样东西,我打开来看。
是一条金色的手链。
为什麽我会有这个?这是我的吗?
拿著它仔细端详一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它,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直至我看到刻在金链後面的名字时,我才晃然大悟,这的确是我买的东西,是我叫金行的人刻上去的,上面清楚刻著我姓名的英名简写。但我不是将它送给某人了吗?
对了,我送给哪个人了?自 由 自 在
当这个问题响起时,我顿然感到不安,我是确切地忘记了某样东西,甚至某个人,在我生命的一角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必须去做,这件事令我对生命执著,期盼面前的路,我怎可以在此停留?我还有事情要去做。
「Kurt....」无意识间,突然冲口而出的名字,令我想起所有事,那个全身带著创伤的男人,他正在等我,我必须回去保护他。
站起来,四周的环境立时改变过来,变的漆黑一片,黯淡无光,然而,不论身处什麽环境里,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Kurt.....!!林翱翔....林翱翔.....」不断的呼唤以及找寻,纵使双腿酸累,口舌乾涸,我都不想放弃,我想找著他,於是不断向前走,直至看见一点微弱的光线。
眼皮很重,全身动弹不得,我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我知道,不能让自己的意识继续模糊下去,否则我又会跌入黑暗的漩涡里,挺上所有力气,我艰难地睁开一丝眼帘,光线立刻射进来,令我不甚适应。当能看见的范围慢慢增大时,我才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龙哥,你终於醒了!」阿锋以及几个兄弟站在床边,释然地说。
「我......未死?」
「大哥你福大,当然不会死,只是昏睡了很久。」阿锋说。
怪不得我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散掉似的,这里是荣叔的私人诊所,看来,他又再次救了我。
「我很口渴.....」
「我去倒杯水给你。」
看著四周熟悉的环境,我凉过一阵感动,我终於回到这个世界,躺在Kurt曾经躺过的病床,感受他的气味,是他唤回了我,我原本想守护的东西差点在手中流走,是他让我握回了它。
第一次,我因自己拥有生命而感到赞叹........
***
後来听荣叔说,子弹差点贯穿我的心脏,一击毙命,幸好它射得偏离了,致令我还有抢救的机会。但由於是近距离开枪,故仍有一定的性命威胁,单是取出子弹便费了很大的功夫,还好我最後渡过了危险期,否则现在可能躺在棺材里了。
我在荣叔那里休养了大半个月,康复後第一件事并非回黑义堂,而是来到洪爷的住宅。
这次只有洪爷一个待在阳台处等我,彷佛知道我会来,他没有做什麽,只静静坐在轮椅上。
「谢谢你没有杀我。」那一枪是有意射偏的,否则以他百发百中的枪法,我早就一命呜呼。
「你早知道我不会杀你,对不对?」
「............」自 由 自 在
「你赢了,阿龙......」他淡然抛下这句,便回到室内,虽然只有短短三句对话,却已经包含了我们彼此复杂的感情,他是我尊敬的人,但同时亦是杀害我最亲兄弟的人。
看著阳台前平静的海岸,我忽然想念起Kurt来,他就在海的另一边,不知现在生活得怎样?
接下来我的生活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几处地盘周围走,舞厅、夜总会、麻雀馆、的士高......要负责、看管的数目一大堆,自从黑义堂的架构改变了,外面一些帮派便想伺机捣乱,新仇旧恨一起来,渐渐,我的生活全被这些生活占据掉,虽然还要干著杀戮、犯罪的事情,但钱和地位於我来说,已经是次要的东西,我只记得,曾经说过要壮大黑义堂的承诺,单靠著这个信念,去支撑我现在所做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发觉的时候,时序已经进入微凉的秋天,某天收到Kurt的信,他说在美国唐人街一间花店里打工,店主打算年尾搬回老家居住,他有意顶下那间铺,继续经营花店,想起他穿起围裙的不协调样,我不由得噗嚏一笑。我们用著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维系彼此,倘若透过电话,只怕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会激动得不顾後果地去找他。
感受他字里行间的语气,我心里存在著既兴奋又惋惜的矛盾感觉,兴奋是Kurt终於找到他要走的路,惋惜是这个时候我没能待在他身边。挂念的心情逐天膨胀,即使是一封简单的信,亦能让我呆坐椅上大半天。
我想,他就是我这生注定走在一起的人吧!
22.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约了阿秋来到我们以前最喜欢足膝长谈的码头边,他跟以往一样,买了好几罐啤酒来。看见他,我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彷佛经历了很多事,我们脸上露出有别昔日的硬朗笑容。他比以前变得更加成熟,言谈间流露出满满的自信,我们不顾警告牌,穿过围栏坐在河堤上,边喝酒边看著海上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很久也没有这样和你喝酒了。」
「嗯....虽然未及一年,但感觉上好像过了很久,那时候我爸爸未死,而你亦未当上龙头。」
「是啊!」
「听说你合并了黑鹰和白鹰,这阵子,为了帮内的事,一定很忙吧!」
「忙虽忙,但早就习惯了。」
「..........」阿秋忽然低下头,语欲无言似的,我惑於他忽然转变开来的脸孔。
「怎麽了?」
「龙哥,或许你会觉得我罗嗦,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在里面打滚。」
原来是担心这个,我冲他笑笑,然後喝了一大口罐内的啤酒。
「我明白你的忧虑,我想过了,当所有事隐定下来,我就会将黑义堂交给其他人,然後退出黑道。」
「真的?!」
「嗯,因为我有其他更想保护的东西。」
「更想保护的东西?」
「就是我喜欢的人。」
他一双眼睛霎时睁得老大,彷佛听到什麽天大的秘密。
「不用这麽惊讶吧!」自 由 自 在
「因.....因为.....」他顿了顿,不敢置信地说:「你说有了交往的对象.....」
「也不知算不算交往,他现在身处美国,我们没有见面。」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发笑。「他本来亦是黑帮的人,後来因为一些事逃出那里,去了美国。」
「她一定是个既漂亮且能干的女人,否则不会迷倒你。」
「也可以说是能干吧!但漂亮嘛........」我想了想对方的样子。「这个形容词不太尽然,因为他是个男人。」
「男人?!」阿秋的眼睛睁得更大。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过会喜欢男人。」看著轮船在海上慢慢驶过,我淡然道:「我在黑道中结下的仇怨太多,为了彻底避开种种恩怨,我打算退下火线後搬到美国和他居住。」
「龙哥......」阿秋看了我一会,略带感触地说:「你变了,从前你只会拼命为黑义堂做事,根本没为自己想过。」
「以前我一直认为加入帮会後,永远只能够活在黑暗底下,唯有那个罪恶的角度可以容纳我,但我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更加值得我去做,一旦有了这个目标,我便有勇气去掌握自己的将来,这或许就是所谓爱的力量吧!就像诚志改变了你,他改变了我一样。」
「听你说得这样伟大,真想见见他呢!」阿秋打趣地说。
「有机会吧!」
「看来,上天对我们总算不薄.....」
「......嗯」
我们会心微笑,举起酒罐互相碰了一下,然後同时一饮而尽。
「龙哥,我其实不想你走,但既然你决定了,我亦不会强留你。」阿秋有点哀戚说:「我随时欢迎你回来探我。」
「好。」
「来,好兄弟,再为我们的改变乾杯!」他递给我另一罐啤酒,自己亦拿了一罐新的,我们畅快地把酒言欢,忘记时间的流逝、还有过去不愉快的经历。今夜,我们将所有痛苦的回忆通通喝进肚里,这或许是我最後一次见阿秋,我特别珍惜这次相聚,他曾经是我信赖的手下,亦是我爱过的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忘记他。
人生遇过的人太多,但真正能体会自己、畅所欲言的人又有多少个?
***自 由 自 在
往後忙碌的日子里,我陆续收到Kurt的信,由他说开始经营花店、筹备一切物资,到後来拥有自己熟落的客人,閒来还会到社区中心学习英语等,每件事对我来说,彷佛都沥沥在目,他的转变叫我更有动力去面对生活上的问题,就像一个初恋的女孩,我将每封信都珍重地收藏起来,只要看到它们,夜里便不会觉得寂寞和孤独。
「你们似乎是认真的。」某天,当我到英叔那儿取枪时,他忽然这样说,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Kurt的关系。
「为什麽这样说?」
「我听说男同志间的恋爱是不会长久的。」
「能否长久只看乎心态吧!」
他笑笑。「对了,那小子现在生活得好吗?」
「有自己的店铺和工作,尚算不错。」
「什麽店铺?」
「花店。」
「花店?!那小子开花店?」
「嗯。」
「总觉得格格不入呢!」
「我也这样想,不过看他的工作似乎进入轨道了,没什麽大问题。」
英叔不可思议地微笑,将手上预备好的枪械放进皮箱内,然後问我:「今次要和哪个交易?」
「日本的贺川组。」
「是吗?那帮人不好惹,你要小心。」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问:「阿龙,你这样拼命干,不是为了黑义堂,而是为了Kurt吧!因为你对洪爷应许过。」
「或许........我一直认为,只要洪爷愿意放过他,要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我想,如果我不能够打理好帮派的事,即使将来离开了亦不会安心。」
「你要离开黑义堂?」
「这同样是对Kurt的承诺,我已经厌倦帮里的工作。」我抚过胸前的枪伤。「每当下雨天,这里便会隐隐作痛,好像提醒我在黑道的日子里不会长久。」
对方会意地点点头。「或许只有美国的自由生活更适合你们。」
我抿嘴一笑。
对了,我只想依随自己的意愿行事,或许我和Kurt同样都想活在自由的天空下,随自己方式飞翔。
一年後的冬天,我正式退出黑义堂,在龙头继任大会上,我将镶有龙型图案的长刀交到阿锋手上,没料到不久後的今天,我会再次站在这个台上,做著相同的仪式,只是角色已经对调了。虽然很多干部反对,认为我这样做是懦夫的行为,但我觉得黑义堂如今有它一定的势力范围,所有交替的事都处置好,我要做的可说是完成了。
接下来,应该是我对另一个人兑现承诺的时候。
23.自 由 自 在
来到纽约,我立刻乘地铁去唐人街,这时正值北国冬天,且为圣诞节前夕,市面上洋溢著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随处都是与这个节日有关的广告和商品,圣诞装饰将整个城市映衬得五光十色,我走在街上,听著商店发出的圣诞音乐,同时感觉到冷洌的寒风迎面吹来,低温的空气促使我套紧颈上的羊毛围巾,忽然点点雪花从天而降,轻柔地包围著所有东西,蒙上一片雪白,这是我在他乡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亦是首个经历到飘雪的冬天。
唐人街有如一个迷宫,满布横街窄巷,我看到熟悉的广东杂货店和粥面铺,还有卖蔬果、熟食的市场,就像回到香港一样,这样的环境令我有份满满的亲切感,这儿说大不大,可说小亦不小,分开几个不同的区域,我沿著手上的地址和一本在车站边书店买回来的地图,误打误撞下来到Kurt经营花店的所在地,很快地我找到那间花店,它面向大街,全玻璃的外墙可以窥探店内各式各样、形形种种的鲜花,店四周用一些绿色的矮藤植物围住,增添了无限的生机,来到门口处,我看见一块木制的啡牌挂在上面,雕写著『Welcome to sky ‘s flower shop』的字样。
Sky......他用天空作为这间花店的名称,我可以理解当中的含意与盼望。
踏进室内,随著门边的铜铃当当作响,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花道,两旁全是芳香扑鼻的鲜花,五颜六色、缤纷璨烂,加上室内温暖的空气,与外面的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