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双无怨的眼————江洋

　　一想到亲爱的姥姥真的永远离开了自己，那温暖的、衰老的手，再也不会亲切地抚在自己的脸上了，林曦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无声地、悲伤地哭了好大一阵子。
　　泪水缓缓地冲洗掉了许多忧伤，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之后，林曦的心情渐渐开朗了一些。
　　爱，真的永远是治愈伤痛的唯一灵药啊。
　　生命中的一切束缚，用恨是不能解决的，也许，用爱可以......
　　静下了心来，再想想自己和李灏的纠纠葛--这么长时间以来，林曦头一次能用比较平静的心态来想这个问题，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敢想，一想就锥心泣血、痛苦不堪。
　　恨，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恨，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回到完美的自己......
　　也许，从前的自己，也根本不是完美的吧？那样易受挫折、无力自保的没用的人......
　　即使不是遇到这样的劫难，也会在别的打击面前崩溃的。
　　也许受了这样的苦，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在人生的初期受到打击，还有恢复的机会，还可以振作起来，利用年轻的本钱，再次开始自己的人生之路。
　　年轻的时候，受再多的苦也可以承受，可以重新来过，可如果是到了年纪已大、生机减弱的时候再受这样的打击，那可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灏......
　　一想到这个名字，还是一阵难耐的痛苦，林曦用手捂住眼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翻过身去，把脸埋在枕头里，想像一只驼鸟一样，暂时忘掉这种痛苦。
　　恨他，从受到强暴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恨他，这样强烈的恨意，把自己折磨得喘不过气来......恨是一把双面的利剑，既伤人，也伤己......
　　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因为自己过于和善，还从来没有恨过什么人呢。
　　那么，现在，能不能不恨了？
　　还是放开吧，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地淡化--不是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的伤痛吗？那么也让我来试一试，不去恨了，虽然也绝不会爱他，可是真的不想再恨下去了，不要再跟他过不去，其实，也就是放自己一条生路......
　　执着于仇恨的人，他自己其实也是无比悲哀的啊！
　　终于想通了，放下了仇恨，林曦感到一阵轻松，啊，好舒服，好象久违了的、年轻的心，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好温暖......
　　再想到可以到那无边的世界中去闯荡一番，认识一下美丽的新疆，林曦不由得笑眯眯起来，回想谢达不止数十次提到过的香喷喷的大串烤羊肉、从地炉里刚拿出来的、烫手的金黄色的烤馕，美丽的维吾尔族姑娘，彪悍的哈萨克小伙，爱跳舞的塔吉克老人，能奏出奇妙而快乐的音乐的冬不拉和手鼓......
　　精彩的世界，精彩的人们，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生活着，经历着各种的快乐和悲伤，快乐的日子，总有忧伤点缀，就像黑暗的尽头有阳光作陪，什么事都有它的两面，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阴影，不可能只要光明不要阴影，因此受到了打击也不必总是自怨自艾，抬起头，去看前面，无限的风光，还在前方招唤着自己呢！
　　当然，谢达对自己再好，也不应当过分依赖他，毕竟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前面的路，总要自己走，可是能够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关心自己，知道在关键的时刻，总可以放心地求助于他，真是一个非常安心的保障啊。
　　想到这里，林曦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了。
　　林曦本来熟读了许多的书，知识广泛，虽然并不算某一方面的专家，但心胸毕竟是开阔的，只因为一直受到过分的保护，思想才受到了限制，这时所有的束缚都抛开了，从前看到的、听到的各种励志故事纷纷涌上心头，给了他很大的鼓励和刺激，觉得自己也可以振作起来，到这广阔的天地中去，做出一番事业。
　　李灏完全不知道林曦的心情经过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还在一门心思地为自己创造机会，他鼓动林曦的妈妈带姥爷去海南旅游一趟，又说了自己和林曦最近的这次海南之行，把那里描述得天花乱坠，听得两个人悠然神往，连一向不大爱出门的姥爷都心动了，林曦的继父是部队里的一个政委，工作繁忙，不能常来这里陪老人，她的妈妈是独生女儿，在老父痛苦的时候只好日夜陪伴着老人，也闷得很了，于是很高兴地同意带老人前往海南开开眼界，大家认真计划了一通，李灏手快，当天就跑去给订了机票，两天后出发。
　　林曦一直默默无言，既不同意，也不反对，看到姥爷和妈妈能够开心，他的心里也很高兴，起码他们走了，自己也可以走了，再不用操心什么。
　　上一次他从医院里失踪，把家里人都吓坏了，之后又千方百计地也找不到他，直怕他会有什么不测，他妈妈已经哭了不知有多少回，心都要碎了，所以这次他回到家之后，大家都心有默契地一声也不问，只要他肯回家来，就心满意足了，依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怕他再离家出走，而对他从医院出走之后跑到哪儿去了，反倒成了次要的事，没有人再提起。
　　他们不问，林曦也自在一点，否则还真不知该怎么说呢。这次姥爷他们去海南玩儿，先让他们开心地去吧，自己到了新疆再打电话告诉他们，反正有谢达在，他们也不至于太担心--林曦跟谢达的友谊是家里人也一致赞同的。

　　*38*
　　到了预定的日子，大家一起去了机场，把林曦的姥爷和妈妈送上了飞机，看着飞机终于绝尘而去，李灏觉得大功告成，满心的欢喜，心想从现在起可以对林曦加大进攻力度，全心全意、想方设法、坑蒙拐骗......总而言之，一定要把他攻克、拿下才行！
　　林曦不温不火地看了看他的满脸笑容，转身往机场售票处走去，李灏一怔，急忙追了上去，说："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北京啊？"
　　林曦不答，自顾自向小姐要订去乌鲁木齐的机票，他已经查过了航班时刻表，知道这天下午就有一班直达的班机。
　　"乌鲁木齐？林曦你想吃羊肉串咱们到外面小吃街就有啊，何必跑那么远？"李灏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说。
　　林曦好笑地看着他，这个家伙，想问题从来都是从自己这一方面出发的，至于别人怎么想，他总是想不到要去问问。
　　"我要去新疆，看看谢达，他和唐逸快结婚了。"
　　"哦？这样啊，那我也去！"李灏连忙表态，开玩笑，谁不知道谢达是林曦除了李奕之外最重要的人了，还好他快结婚了，对自己不再构成威胁......嗯，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跟去看住林曦的好。
　　"不，我自己去，可能要呆半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林曦平静的说。
　　"啊？干什么去那么久？"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我想在谢达那里帮帮忙，也许再做段时间的代课老师，他们农场的小学缺老师。"
　　"新疆那么艰苦的地方，你怎么受得了？光有理想是不行的，到了那里你就会后悔了！再说谢达不是要结婚了吗？你还去找他做什么？他永远也不可能像我这么爱你！"李灏愤愤不平。
　　"你！"林曦又气又急，这个李灏，他想问题跟别人都不一样，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
　　"谢达对我就像亲哥哥一样，不，比亲哥哥还好，他......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
　　"哦？"李灏松了一口气，嘿嘿，他还以为谢达又是一个情敌呢，不是就好，嗯，这才对嘛，小林曦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他打起精神，又说："林曦，听话，别去了，新疆那么远，又是高原，你的心脏会受不了的。跟我回北京去，我......把已经把那些带子销毁掉了......"
　　林曦听他又提起那些录像带的事，心头一跳，刻意不敢去想的可耻往事一下子又兜上心头，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就退下去了，神色凄楚。
　　李灏吓了一跳，连忙说："别怕，别怕，我已经把那些带子完全销毁了，再也不会有别人看到，你放心吧......"其实这话不能算完全对，带子是销毁了，不会再有"别人"看到也对，但他自己还是可以看的--他留了一张刻好的光碟，准备作为私人收藏--这些年看了无数的AV片子，哪一部能有自己主演的这部好？场景、灯光、人物、动作，嘿嘿，那都是第一流的，况且这是自己跟小林曦的热情表演，哪能不留个纪念？所以他很小心地把那张光碟藏起来了，准备以后时不时地欣赏一下，回味回味，当然这时可不能告诉林曦说，不然他又该恨自己了。
　　"以前的事真的都怪我，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过别走，让我来爱你吧，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李灏说得无比恳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曦的眼睛。
　　"谢谢你......我，我还是要去的，已经打电话跟谢达说过了，他会去接我的。"林曦垂下头，轻轻地说。
　　"什么？那我怎么办？"李灏气愤愤地说着，想到自己的一片苦心有可能白费，不禁有点着急，最重要的是，怎么林曦对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曦，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太伤你的心了，我混蛋，我该死！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林曦，你想想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够不够好？你感觉到了没有啊？！"说着说着，心里一酸，觉得自己太委曲了，平生第一次爱上人，第一次这样的低声下气，怎么就感动不了他呢？
　　林曦也有点黯然，放缓了口气说："李灏，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个人都沉默了。
　　呆了一会儿，林曦终于又鼓起勇气，说："这些天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要跟你说明白。"
　　李灏见他认真，自己也认真起来，竖起耳朵听着，目不转瞬。
　　"我已经不恨你了......"
　　李灏心中一松，啊，林曦不恨自己了，那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新的开始了吧？
　　"我不想恨了，恨是一把双刃剑，会伤了别人，也会伤到自己，那样的强烈感情，我禁受不起......"
　　想到他羸弱的身体却经受了自己那样无情的伤害，李灏心中一阵黯然，暗暗发誓再也不伤害林曦了，这可是从他心底里发出的认真的誓言。
　　"恨一个人太累了，而且有什么用？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伤害也已经造成了，再恨，也不可能改变什么、挽回什么......"
　　唉，都是我不好，李灏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汗颜。
　　"恨不能使人解脱，只有爱可以，我想，我也许......"
　　李灏听到这里，精神一振，心想，太棒了，你终于要爱我了吧？
　　"......我也许再也不会爱什么人了。"
　　啊？！
　　李灏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曦......"李灏哭丧着脸，刚要说话，林曦又轻轻地打断了他，说："对不起。"
　　"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林曦，你不是才说不恨我了吗？那咱们从新开始好不好？就当你从来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今天正好在这里碰到了，然后，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浪漫的爱情......"
　　林曦怔怔地听着他胡说八道，心里却在想：如果真的你从来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一切都像从前那样，该有多么好......
　　摇了摇头，林曦决定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又认真地对李灏说："我不是不想爱你，只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说："只是这里，已经荒芜了......爱，是一种太沉重的感情，我现在承受不起，也付不出了。"他对李灏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平静地说："谢谢你，你的深情，我不能接受，实在是抱歉。"
　　李灏目瞪口呆，欲哭无泪，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啊！
　　"林曦，我是真的爱你啊--"李灏不肯死心，实在是舍不得他，这么可爱的小林曦，终于从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重新振作起来了，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重新焕发出令人眩目的光彩，然而，却又这么绝情地要离自己而去，这怎么能行？自己的这一片真心、一腔爱意，却要着落到那里去？
　　"不，我不让你走！"李灏的脾气又上来了，伸手抓住林曦的胳膊，蛮横地说。
　　"李灏，你可以不让我的人走，可是，我的心你是留不住的。"林曦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
　　他那平静的语气，反而让李灏的心一阵颤抖，是啊，留得住人，留不住心，蛮力可以伤害他的身体，可这是自己想要的吗？不是啊，我，我是想要林曦爱我啊！
　　望着林曦绝决的神情，李灏不由得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说："林曦，你......你就这么恨我？"
　　"不，我已经不恨你了。"
　　"那......"
　　"我也不爱你......起码现在不爱。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我想我是不太可能去爱你的。"
　　"不太可能？那就是说，也有可能喽？"李灏心里又浮起一点点希望，一厢情愿地说："林曦，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记住，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他急切地说着，双手紧紧抓住林曦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表达自己的恳切，希望能够打动林曦的心。
　　对他的热情和急切，林曦也不是没有一点触动，但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深思熟虑，对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温柔而没有主见的小孩了（对于他的这种转变，李灏也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的情意我很感动，可我现在真的不爱你，对不起了。请你不必再坚持，将来我也不一定会爱你......可以肯定地说，我不会爱你。"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人，说话从来都留有几分余地，不想给人下不来台，但眼前的这件事非比寻常，如果不给他一个了断，总是要留有后患，所以林曦狠了狠心，鼓起勇气，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李灏的眼睛，坚定地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世界，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还是不要这样纠缠下去了吧。"说完他轻轻地挣脱了李灏的手，礼貌地点了点头，算做告别，拖着自己手里的一个小箱子向候机室走去。
　　李灏来的时候就看到他手里拖着个小行李箱，当时还以为是帮姥爷他们拿的行李，万没料到是他自己的行李，看来林曦这次离开，绝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真正经过认真准备的，那么，他说的话，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了？他对自己的感情，也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心中一痛，李灏第一次感觉出对现实的无力，好不容易爱上了一个人，却是这样的结果！林曦，他......他是真的不爱我......
　　可是，我......我的爱，能说付出就付出，说收回就收回吗？
　　这......这可怎么办？
　　看着林曦修长的背影慢慢远去，虽然步伐并不快，却非常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一直走进了候机室的大厅，玻璃门自动关上了。
　　那一层阻隔，虽然是透明的，但也是确实存在的，就像自己和林曦之间的隔阂，虽然似乎伤害和恨已经化解了，但是，那种无形的隔膜，却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啊......
　　记忆中林曦的脸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清秀，那一双曾经清澈纯净得像世界上最明亮的水晶一般的眼睛，经过了这许多的风雨，依然没变--
　　依然是平和而纯净，无怨无悔。
　　他没有恨，他不恨我了，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