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双无怨的眼————江洋

*1*
谢达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走运的人：天下之大，他却出生在偏远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一个兵团农场的普通农家--不是少数民族，只是新疆建设兵团老一辈开拓者们辛勤劳动的又一硕果--兵团农场的新一代。
说到这个，谢达就免不了生出一点牢骚，自己还不如真是少数民族呢，起码拿起试卷填个名字就有30分，天上掉下来的30分啊，想想自己第一次考大学可是只差了3分没有被B大录取，自己不甘心，复读一年再考，终于如愿以偿，能够前往自己祖孙三辈仰慕已久的首都，当一名光荣的B大学生。
记得录取通知书送到的时候，全农场的人都嚷嚷动了，都知道谢家出了一个大学生，这里地处偏僻山区，全县十万多人，这十几年来也只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学生，还是考到了全国著名的B大，光荣啊！兴奋啊！自己和全家几乎三天三夜没睡觉，都在忙着高兴和接待来贺喜的人们了。
农场的领导、学校的老师、父母的亲戚朋友、自己的同学好友，此来彼往，络绎不绝，人人高兴得满脸放光，好象考上大学的是自己一样！
忙到后来，谢达实在支持不住了，跑到二十里外的姥姥家里，钻进一间小黑屋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两天后才醒。
再回到家里，大家最初的兴奋已经过去了，摆在面前的是残酷的事实：上大学要用钱，而且要许多许多钱--现钱。可在这偏远的地方，现金是最缺乏的东西之一了。 自 由 自 在
父亲一咬牙，开始变卖家里的羊和存粮，亲戚朋友们也都凑了一点，农场里最年长的老钟叔发了话，谢达上学的事就是全场子人的事，人人都得出一分力！于是全团几百人总动员，终于凑出了第一学期所需的几千块钱，送他上了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
父亲坚持亲自扛着行李，跟谢达在汽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一直送到乌鲁木齐，把谢达送上了火车，这才洒泪而别。
谢达头一次当着人哭了--当然不是当着父亲，他已经毅然地转身走了，那么强壮的一个中年汉子，背影看着居然有些衰老苍凉了，学费的事真的把他压得不轻。这次的学费是凑够了，但大家都避免谈以后的事，心里阿Q地想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解决，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每年万把块钱的学杂费，对于一个几乎清贫的山区农场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从山上、土里刨食的普通农家，年年要凑这么一笔天文数字的钱，实在是难啊。
我可以半工半读，找个家教什么的，大城市里钱一定很好挣，只要自己肯吃苦，哼，吃苦自己是最不怕的了，那些城里孩子跟自己比，肯定是争不过的，谢达心里想着，高兴了一点，擦了擦眼泪，生怕被人看见看见自己一个大个子男人掉眼泪，转回头来看了看车厢里，熙熙攘攘的人们大都在自顾自地大声说着话，笑着，有维族人，有汉族人，还有小贩在大声地叫卖，四处乱糟糟的，阳光明亮，车厢里烟雾腾腾，气味混乱，就像自己的心一样，乱得都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经过了漫长的旅途，在一个依旧混乱的黎明，终于到达了伟大的首都北京。在坐位上累得东倒西歪睡着了的谢达，一觉醒来，方向感有点混乱，看到太阳居然从西边出来了，不由得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转向了，拼命摇了摇头，一时还转不过来，干脆不去管他了，太阳从西边出来就从西边出来吧，反正自己能够考上B大，又能够真正来得成，本来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事，就让这一切这么混乱下去吧。
千辛万苦，小心翼翼，谢达终于来到了B大，还好有人专人接待，到处是欢迎新生的大红横幅，只是由于临近接待新生工作的末尾，横幅上的大字经历了几天的风吹日晒，有的已经剥落了，有的横幅被风吹得卷成了一条，显得有点有气无力。
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短头发学姐一项一项地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拿到了宿舍的号码，真是把谢达累坏了，在路上的几十个小时，几乎不敢合眼，几千块的学费，就都在身上揣着呢--虽然被妈缝在了内衣里层，贴肉藏着，但是到底不放心，生怕一个疏忽全农场几百人的心血就不意而飞了，那么自己的大学涯，恐怕也就要凭空飞走了。
几天几夜的苦熬，把谢达铁打一样的雄壮身体也拖垮了，一到宿舍，放下行李，勉强打开铺盖，连脸都来不及洗，就一头倒下睡着了。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一时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听得静静的空气中有几条或高或低的呼吸之声，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在学校的宿舍里，那么这些都是自己今后的室友了。白天来的时候屋里还没有人，只看到有几张床位已经布置好了，也不知到底是和谁住在一起，自己就这么倒头睡下，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肚子里咕咕叫，又饿又渴，却不敢起来，怕打扰了大家，只好硬忍着，实在是累，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谢达来到B大著名的农园餐厅，看到那漂亮的现代式灰色二层建筑物，不禁从心底里赞叹出来，到底是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光是这校园，这建筑，就够让人眼晕的了。从昨天刚来时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看那些古色古香的低层楼群和高大敞亮的新教学楼参差错落地散布在满目绿色的校园中，真觉得这里就像一个大花园一样，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校园，对比农场那几间破旧的校舍和县城中学那黑乎乎的破旧老楼，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同在一个国家，同在一个年代，不同的地方，差别居然这样大......
大城市里的孩子们，真是幸福啊！自己能来到这里，也真是幸运啊！
谢达发了一会感想，但很快就觉得不幸福了，因为一顿早餐就花掉了两块钱，在别人来说也许根本不算什么，可想想看他给自己定的伙食标准：每月只有二百块钱啊！照这样下去，怎么撑得过去？
所以谢达站在自己认为漂亮得简直可以称做是豪华的大餐厅里面，看着一排排明亮的档口，一串串写着菜名和价格的小牌牌挂在那里，一盘盘五花八门的菜正在冒着香气，来来往往的学生们随意地挑选着，一个个拿了饭菜、打了卡，很快都离开了，又换下一拨人来买。
谢达绕着所有的档口转了一圈，低头看菜再抬头看价钱，左看右看，最后终于选了一个最便宜的素炒豆腐，只要了半份，1块5毛钱，外加6碗米饭。
看负责打卡的人一楞的表情，谢达知道自己的饭量吓坏他了，别人最多只买两碗饭。这算什么，这么小的亮光光的铁皮碗，6碗的米都比不上自己在家时两大碗的量，而自己经常可以一顿吃三大碗饭呢。二十二岁的壮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
说到这个不能不提一句，因为农场里小孩子们都上学晚，所以谢达直到9岁才上学，再加上高中复读了一年，所以比一般正常上学的学生大了足有四岁，人家都毕业的年龄了，他才来上一年级。
谢达长得很粗犷，大手大脚高个子，脸上嘛虽然不能说难看，但绝对跟清秀沾不上边，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非常老土，总的来说，从偏远山区头一次出来打工的农民兄弟，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谢达是个坚强的孩子，所以人家都有意无意地躲开他一点点，他也不在意，端着自己的盘子四处巡视，想找一个地方坐下吃饭。不过这时正是用餐的高峰，差不多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他一直走到餐厅的一个尽头，才看到角落里有一张桌子空着一个座位，于是快走几步，赶了过去。
这里地方太过狭窄，这张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紧挨着玻璃窗放着，所以四个座位实际上只能坐两个人，里面两个位子根本不方便进去。靠外的这一侧已经坐了一个学生，正垂着头，半长的头发黑黑的，顺顺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如果不是他穿着男生的衣服，几乎会被认为是女孩子了。他看起来挺瘦的，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更显得单薄，坐在这里吃饭，居然还把一个斜肩背的大包背在后背上。
谢达看着他，想起了自己在火车上揣着钱生怕丢了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那个男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有点慌乱似的，忙又低下了头去，一个劲地吃饭。
谢达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桌子不大，两人的托盘挨着托盘，谢达看到那个学生的托盘里面有三个菜，一个是青椒炒鸡丁，一个是香酥里脊，一个是香菇烩豆腐，饭却只有一小碗，他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每次只夹一点点。
谢达早上就没吃饱，忙活了这半天，跑上跑下地办各种手续，这时早就饿得狠了，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把米饭往嘴里扒拉，几乎顾不上吃那点可怜的清炒豆腐了。
直吃到最后一碗时，谢达才放慢了速度，抬起头来，比较从容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却看见对面的那个男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这家伙，看他吃饭时那个小里小气的样子，可能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狼吞虎咽地吃饭吧？哼，笨蛋，看他吃饭就知道是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孩子，没出息。
谢达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豆腐连汤倒进碗里，大口大口地扒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用力咀嚼。
那个小男生被他一瞪，慌忙又低下头去，继续跟自己碗里的米粒奋斗，他已经先吃了好半天，谢达来时他碗里就只剩下小半碗饭，这时谢达都吃完了，他还在吃最后一点饭，三盘菜却只动了一点点，不仔细看还当没人吃过呢。
什么嘛，谢达一边放下自己的空碗，一边不满地想着，难道这小子不想吃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那个学生终于捞起碗里最后的几粒米放进嘴里，就放下了筷子，用一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和手指，停了一停，双手端起盘子就想走人。
"等等！"谢达很平常音量的一声，在别人听来也像是用喊的，那个学生吓得手一抖，托盘斜过来，菜汤洒了出来。
"你怎么不吃了？不想吃就别买那么多，这就全扔了，多浪费！"谢达是穷人家孩子出身，最见不得人家浪费了，这时就义正辞严地训他一下，口气很像高中军训时的教官。
"我吃不下了......"那学生仿佛很害羞，小声地回答他，连头都不敢抬。
这下谢达意见更大了，怎么一个男生，羞答答地像个娘们儿一样，这时看见了他的脸，确实长得很漂亮，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因为高原紫外线厉害，农场里和县城里的男人女人们，稍微长大一点皮肤就粗糙了，又都不像城里人似的注意保养，所以看起来都那么粗粗拉拉的，很少能够看到非常漂亮的人。眼前这个男生，可是谢达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见到的细致人物，五官清秀，皮肤光滑细腻，虽然不是很白，但非常耐看，一双细长的凤眼微微垂着，露出一丝清清亮亮的光泽。
这是一个很年轻单纯的人。谢达在心里给他下了个定义，不是他看人眼光有多厉害，实在是这个男生太简单了，像一泫浅浅的水，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底。
"吃不下了？"谢达打量了他几眼之后，决定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他手里的菜上，于是这样问道。
"嗯。"那学生点了点头，还是不敢抬头。
"那给我吃吧。"谢达说完，从他手里将托盘接了过来，放在桌上，拿起自己的筷子开始吃他盘子里的菜。
"啊？"那个学生绝对没想到这一招，一时又愣在那里，看着谢达大口大口地吃着菜，也没有饭，就那么风卷残云一般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面消灭干净了所有的菜，打了个饱隔，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用手抹了抹嘴。
"怎么了？"看到那个男生居然还木木地站在桌子前面，连双手也还微微地抬着，仿佛还端着托盘似的，谢达不禁奇怪地问他。
"没......没什么。"那个学生居然脸又红了，慌慌张张地说着，伸手去端自己的托盘，谢达抢先一步端起两个托盘，起身向外走，把盘子和碗放在回收的地方，这才转过身来，见那个男生跟在自己后面，他长得不算矮，大约有1米75左右的样子，但是只能及到谢达魁梧身材的胸口，而且他很纤细，谢达觉得他比自己的15岁的表妹还要瘦小，虽然他看起来足够18岁了，再说能在大学里上学，最少也总得是这个年龄了吧？
"你几岁了？"
"18"。
"长那么小个子，肯定是每天不好好吃饭的后果！"忽然想到自己刚才把人家的菜全吃掉了，这时才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又说："以后你每天跟我吃，吃多一点，肯定能长胖些。"
"嗯。"那个学生居然很听话地点了点头，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看谢达，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谢达有点莫名其妙。
"我也知道浪费不好，可是吃不下那么多......"
"那就别买那么多嘛，你的钱是白来的啊！"
"嗯......我爸爸说每顿必须得有三种以上的菜，不然营养不全面。"
"啊？"谢达觉得很好笑，像他这样每顿三个菜，每个菜只吃一点点，小小的一碗米饭，营养就能全面了吗？摇了摇头，谢达觉得不必管人家的事了，反正也不是自己花钱。
想到花钱，又开始注意到今天的花销，单说吃饭这一项，早餐花了两块钱（还没吃饱），午餐拣最便宜的菜，但饭还是要花钱的，6小碗饭就是三块钱，豆腐一块五，总共四块五，而且要不是后来吃了这小孩的菜，可能还是没吃饱，晚饭再照此办理，又得三四块钱，一天下来，得花最少十块钱的饭钱，一个月就是三百......大大的超支了啊。
一边想着心事，谢达一边离开了餐厅，也没去注意那个瘦小的男生去了那里。

*2*
等谢达再次到农园餐厅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这不是因为他一个星期没有吃饭，而是因为这几天他把校园里其它几个大大小小的食堂、餐厅都侦察了一个遍，连四个校门外面的小吃店都侦察过了，看究竟那里的饭又便宜又好吃。
今天再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今天上课的地方离这里近，出了课堂正好肚子饿得厉害了，来不及去西门边那个卖面条的小店，反正也差不了多少，干脆还来这个漂亮的大餐厅吃了。
刚踏上通往二楼的自动扶梯，就听到前面两个女生在小声地议论："瞧，那个漂亮小男孩又在那里了，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哪？这一星期天天在这里一站半天，每次咱们吃完饭走了他还在那里。"
"嗯，说不定是在等心上人呢吧？"
"嘻，瞧他那个害羞的样子，就是见到了小姑娘可能也不敢上去打招呼吧？"
"那你就去招呼他呀！"
"去你的！"
两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了一下，快到顶的时候，都一本正经地住了口，一齐向站在扶梯尽头小平台上的一个男生看去。
谢达随意地也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只见前几天见过的那个害羞的小男生正站在小平台上，手扶着平台的栏杆，眼睛仿佛是在看着外面，但又微微斜过来瞟着从自动扶梯上来的人们。
一眼见到谢达，他的眼睛里一亮，转过了身来，脸上居然带着笑容，看得谢达前面的两个女生轻轻呼叫了一声，随即都笑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一边还回过头来，仿佛想看看究竟是谁让这个害羞的男生竟然露出了可爱的笑脸。
不料她们正对上的是谢达那粗犷的高大身影和冷冰冰的脸，不由得又是齐声一声轻叫，连忙推开餐厅的门进去了，透过大玻璃，还可以看到她们在交头接耳。
哼！大惊小怪的女人们！谢达有点不屑地哼了一声，皱着眉看着那个一脸喜色地迎上来的小男生，问："你在这里干什么？等我吗？"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又吃不完饭，要等我来帮忙？想到有免费的饭菜可以吃，才让他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嗯，你说过会再来的，我以为你会天天来，所以在这里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