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我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伸出拳头捅向他的腹部,他一个后退,躲开了,"你等着,我去告诉小莲!"我大叫,作势要跑去告状。
小莲是结去美国前在交往的女朋友,同我们一样念大三,是个活泼爽朗的美女。
"不用了,"结抓住我的手臂,"明天见面时我会自己说的,而且......"他见我不跑了才放开我的手,"还有更重要的「罪」,到时候一起供认不讳地向她招认。"
"青,我不打算再欺骗她了......"
我几乎是用逃的躲开了他的视线,走开几步,装腔作势自己刚才暂时性智商下降,
"说什么啊,有听没懂的!"
"没关系,"结说,"我懂就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走在前面,却几乎猜到了他用的是什么样的表情,包括,眼角应该垂下了怎样的弧线。笨蛋啊结,我怎么可能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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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出现在我家的门口。
我的手里拿着刚拆封的牛奶,看到眼前的脸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结?
"咦,这不是阿结吗?快进来进来!"老妈转头一看是我房东家的优等生儿子,立即眉梢上扬笑得乐开怀,嘴上邀请不算还身体力行地起身走过来,一把拉过结的手,
"早饭吃了没?"
"吃过了,谢谢阿姨。"结俨然一副乖宝宝的样子,微笑着一张脸刹时就博得了老妈的好感。老爸也是,放下报纸看了眼来客,朝他点了点头,没有同往常其他狐朋狗友来的时候一样露出不耐的神色。
"真是抱歉,在叔叔阿姨用早餐的时候上门打扰。"
"没的事。"老爸眯起眼,对有着我所严重缺乏的彬彬有礼态度的结表示了充分的欣赏,"来找青羽吧?他差不多吃好了,你把他拽走好了不用客气。"
晕倒。"老爸,我这才刚吃了第一口呢!"也差太多了吧?我可是你儿子!
老妈过来在我脑袋上敲了一记,"少吃一点又不会死,让人家阿结等多不好!"
张口吞下杯中的牛奶,我抓过桌上的面包,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完成!"
"结,"我口齿不清地说,"你不是要去和小莲约会吗?"
"还早。"
"小莲?"老妈耳朵最灵,一听马上又来插花,"是阿结的女朋友吧,漂不漂亮?"
结点点头,"非常漂亮......不过,快要分手了。"
我当下一惊:结,这种事为什么要告诉老妈!
"分手?"老妈却完全没有我的顾虑,满脸感兴趣,"怎么,小俩口闹别扭,吵架了?我说阿结啊,不是阿姨倚老卖老,女孩子啊是要用哄的...有时候即使是她错了,你只要..."
结的话否决了老妈的猜想,"不是的阿姨,她没有错,错的是我,只有我。"
老妈吃惊地看着一心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担的他,不晓得该怎样回答,"阿结,像你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
"从一开始错的人就是我,"结说着,淡淡地笑了起来,"是我不好,明知自己喜欢的是别人,还是答应和她交往。"他伸出手指拭了拭鼻尖,"我不是个好男人。"
老妈先是愣了愣,随后笑了起来,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你一定,非常喜欢那个人吧,甚至为了隐藏自己喜欢的情感而故意去和别人交往......"
结没有回答,却抬起头,正好,对上一直没有插嘴的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瞳孔里的透明,从没有过,这般透明到近乎露骨。
故意的,我顿时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要让老妈知道他的想法...故意让老爸听到......
双脚自己在大脑发号施令之前向后退了两步,再两步,撞到身后的沙发扶手上。于是投射过来的,除了结,又多了老妈的视线。她看着我,还有身旁的结,眉心突然细微地皱了一下,许久,没有缓下来。
老妈嫁给老爸前是个名气不小的律师。律师啊,多么敏锐到几乎神经质的触觉,更何况,她是个女人。
"对不起...我...先上楼去换衣服。"勉强找了个理由逃开,我背对着他们使劲地往楼上跑,一味地跑,直到房间的门被大力关上,发出"砰--"的声响。
结、结,你这个大笨蛋!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心一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忽地在脑中形成:房东先生和房东太太夫妇...一定也...
那家伙!......双腿无力的垂了下来,身体没了支撑,跌落到身后的床边。地板好冷,摔得我好疼,却丝毫没能摔走我心中的慌乱。
笨蛋,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擅自决定了一切,怎么可以...这么轻率地从此断了所有退路呢?我可是个......胆小鬼啊!
再下楼时已经是半小时多以后了,客厅里只有老妈一个人在收拾餐盘。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过去,"妈,我出去了。老爸和结呢?"
"刚走。你老爸说啊,阿结那孩子很有学商的天分,硬是拉着他一起去公司要什么什么「感觉感觉」......才走了几分钟吧。你这孩子,换衣服怎么像个新郎官似的?足足半个多钟头!"老妈唠叨着,对我的慢动作很是不满。
"老爸...和结一起?"我有些噎住地问。天!......
"青羽..."
"啊,什么?"老妈突然叫住我,我一顿,心提到嗓子眼儿,想起刚才她拢起的眉。
"你这孩子,妈只是叫你一声也不行吗?"老妈放下手中的活好像要走过来,却又停在半路,
"青羽,你......"
我怕得要命,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老妈要说的是什么我几乎可以预见大半,只不过,真要让我听她说出来的话还是......
"算了,不说也罢。"老妈突然笑了起来,我愕然地转过身看她,她却又回头开始打理那些遗留的碗筷。餐盘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轻不重的,刚好触得我的心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妈......"
"青羽啊,阿结让我告诉你,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会在那里等你。当然了,小莲也会在。"
"老妈,我..."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今天和小纹约好了要去逛街的吧?快去快去,让女孩子等的可不是好男朋友!"老妈挥了挥手打发我走路,不给我发言的机会。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老妈呀老妈...
结是知道我上午要和小纹约会的,所以他刚才的来意,绝对不是要我一起出去。那家伙,说了一番近乎"摊牌"的话之后居然还和老爸一起有说有笑地去公司"感觉感觉"什么商业氛围...哎,真是服了他了。
九点的时候赶到公园,小纹照例已经等在那个亭子附近。看到我,非常高兴地跑过来一把拥住,小小的身子靠在我的胸前,一抹强烈的怜惜再次由然而生。
"小纹,今天要去哪里?"还是,说不出口,还是和这三年来的每一次一样,总是在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就这么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三年啊,老天,我已经欺骗她这么长的时间了吗?
"洛喜欢就可以,我无所谓啊!"她仰头,眼中的快乐是那么明显。小纹很漂亮,不像小莲那么妖艳又活泼,她的美,是一种近乎古朴的纯粹,每次见到,我心中的罪恶感就又深一层。
我抱紧她,抱紧她,再抱紧。小纹,如果能够爱妳的话,该有多好?
下午一点,我们看的电影刚刚结束。小纹拉着我的手臂一起站在电影院门口,正在想着接下来应该去哪里才好。我在一旁看着她伤脑筋的样子,发现自己愈发地,不忍心把那两个残忍的字说出口。
手机在衣袋里振动了起来,等我拿出来的时候却又突然停止。这个号码是...小莲?
再次振动,我快速地按下"OK"键,将电话放到耳边,"喂,是小莲吗?"
我可以听出手机里的声音是小莲没错,但那里的环境似乎很吵,她的嗓音也有些怪异,几秒钟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小莲,"我说,"说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青羽...你......快点过来!..."
"妳们在哪里?"我问,总算听到一点东西了。
"青羽......"那是电话突然断线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快点...来医院......"
医院...医院,我确信自己最后听到是这几个字。顷刻间,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刺穿了我的头骨,痛彻心扉地钻入胸腔,停留在那个胸口偏左的位置。
一定是结!这个想法可怕而又清晰地跃现脑中,驱之不去地越发真实起来。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我伸手拦下的士。
"洛!"小纹抓住我的衣角,"让我一起去。"我木然地点头,钻入出租车的后座。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红绿灯或是堵塞,车子飞快地行驶着,由于没有关好窗门,外头吹来的风犀利地透过那条不太宽的缝隙,毫不留情地涌了进来。
十分钟后,医院的大门已经在我们眼前了。
急救室的入口处人潮涌动,我还没能习惯这里过于稀薄的空气,小莲的身影突然出现了。我朝她走过去,她看到我,苍白的脸忽地抽动了一下,眉梢一弯,眼泪落了下来[自由自在]。
我不禁愣住了。一直那般坚强的她,竟会哭成这样......结,你到底怎么样了?!
"小莲..."我试着安慰,却发现根本就连自己的情绪也不能控制,"小莲,结在哪里?"
"在...那里......"她转过头,指向那个最拥挤的门口,"青羽...结...他被转角超车的车子撞到......然后..."
我朝那个门口走过去,小莲说的话像重击一样压着我的内脏,迫得我连呼吸也困难了起来。超车的车子...结......被车撞到......
"让开。"我说,用力拨开门口的人群。这帮西装笔挺的人......哈,看来撞到结的是某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呢!......结,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因为心脏以外的原因,躺在这种充塞着冰冷的机械和白色消毒药水味的房间里,从没有...
我终于知道小莲为什么会哭了,在这种地方,看到这个样子的结。
氧气罩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接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管子。一旁的心电仪微弱地显示着他几乎消失的心跳,我站得那么近,却听不到他有任何呼吸,只有眼睛,微微地睁着。
"你是......"病床周围的一个医生看到我,抬起脸问,"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我点头,又摇头,又再点头。我在他家里住了两个月,应该可以算是半个"家人"吧?是不是,房东少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如果你是的话......我们不得不请你和病人的其他亲人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医生没有多盘问我的身份,他的额上满是汗水,说话也有些急促,"对不起,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只是刚才的撞击,刺激了他的心脏......"
我挥了挥手,让他不用再说下去了,"医生,他还能救回来吗?"
被我质问的医生顿了顿,转向另几个也已一筹莫展的大夫,再次转回来时,他的头轻轻摇了摇,"对不起......"
"知道了。"我说,下一刻,手伸向那个氧气罩。
医生们被我的举动吓到了,想要阻止,却被人拦住。我抬头,是房东先生和房东太太,他们也赶到了。房东先生的手臂挡住了那些医生,表情依旧静静的看不出太大浮动,一旁的房东太太则看着结,接着又看向我,点点头。
氧气罩被取了下来,连同那几根管子一起扔到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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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只剩下六个人,其中五个,看着第六个。结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正在忍受痛苦的痕迹,眼睛重复地睁开,又闭上,然后,我看见他左手边的床单有细微扯动的痕迹。
床边有张椅子,我走过去坐了下来,然后伸手,将结在被子下的手握住,紧紧地,握住。
"结......"我说,"你这混蛋!......"
结并没有试图说话,从头至尾,在我握着他的手的两分钟里,他都只是静静地躺着,手指偶尔轻轻动几下。永远不会忘记的两分钟,在那120秒里,他的脸费力地朝四周每一个方向转过去,看到熟悉的脸庞时,露出微微的笑容。最后,定格在我的眼前。
好多影像在我的脑中飞速盘旋着,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早上,无一例外地充斥着他的微笑,我曾经以为,能够永远见到的微笑;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吧?
被我握住的手突然又有了动作,我不敢放开,只能稍稍地减小力道。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滑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个圈,却又好像不是。
笑容突然在结的脸上更加深刻了起来,如往常般,眉梢下扬,眼角弯下一个浅浅的弧度。很漂亮,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张脸上的微笑,安静,而且温柔,泉水一般的温柔。
本该要哭的,我也以为自己会哭,可事实上,眼泪早在我踏进这个房间的瞬间冻结成冰,深刻在了我的心里。所以,流不出来了。
两分钟的时间结束了,笑着的眼轻轻闭上,然后,从此不再睁开;这一秒起,那个温柔的笑容成了只有在回忆中才找得到的东西。
" --三生...那,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呢? "
" --我想你了,所以,回来找你。 "
混蛋,这个答案......你还不知道吗?
那个时候结和小莲正走在街角的拐口,超车的宾士没有看见前方蹲在地上找什么东西的小男孩。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结冲过去推开他,然后,他自己的身体被撞开了。
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撞伤,送到医院的时候,甚至没有血迹。结会死,是因为落地时碰到了后脑,还有,他的心脏因为刺激而加速跳动。
不过现在这一切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他死了。那个家伙不经同意就在我的心口挖了一个大洞后宣布那是他的领地;然后又突然地撤走,留下一个可怕的空洞要我独自填埋。
我不会原谅你的,结,绝不,谁让你那么自私地,留下我一个人。
I should try to forget ,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
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怎么样,它就一定乖乖地就怎样发生的。比如说,明明那么想要忘记的某个人,某张脸,却随着时间的逝去而越来越在心头清晰起来,抹也抹不去。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曾经一度被学业和工作强行压抑在心底深处的伤口,到了这个时候居然又重新开始隐隐作痛,伴着那些永远不想记起的回忆,走马灯般,在眼前一幕幕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