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华坊————独步

湿黏的冷意从脚底爬了上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绯子，这位先生是客人。」

芥弥的声音从前头传了来，窒密的空气中这才流入了一点可供呼吸的空气。我立即像只被捞出水面的金鱼张嘴喘著气。

哼！真无聊................

娇嗔的声音飘荡在四周，就在我恍神的同时，眼前穿著红色和服的女孩已不知踪影。

「请不要理会她，绯子只是个顽皮的女孩。」

女孩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的感觉。

那种另人感觉不到生命气息的...........不像是活著的人啊...............

转过几个弯，上下几个楼梯，我已经记不得刚才走过的路究竟是从那里来的。

没想到外表看起来狭窄的店面里头竟然这麽大。

突然眼前光明大放，忍不住眯起才刚适应黑暗的眼睛。

眼前宽阔的景象像是後院的地方。

长廊的右侧是一个庭院，到处覆满了白色的积雪，松树的枝头也被白色物体压弯 了腰了。

天空中飘著白色细小的物体。

雪？

可是我记得现在应改早已经过了下雪的季节？

不过天气会突然骤变也不一定，或许是刚才在室内的时候没注意到吧。

我跟随著芥弥的脚步在冰冷的木板地板上走著，又在长廊上转了几个弯，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有些眼熟。

嗯？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景致？

像一座小塔形状的石灯，修剪十分整齐的松树枝，朱漆的小红桥，几株枝干被白雪包覆的樱花树。

雪花零零落落地从天而降，四周一片静谧雪白。

一旦等到春天天气暖和时这些樱花树就会绽放出粉色的美丽花朵，只要轻风吹过，柔软的花瓣随风飘散，而桥下是一片清澈青碧的池水。

还不及运转思绪想像脑海里便自动浮现出这样的一幅画。有著温暖徐风、抚媚阳光的温暖季节，空气中弥漫著花朵的香气，然後，在那缤纷落英之中..................

樱花...................

奇怪，为什麽我好像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

为什麽我会知道这些？

我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才对啊................

「先生，我们到了。」耳边传来芥弥的声音。

「嗯？啊，喔。」我恍恍惚惚地回应。

芥弥在一扇门前跪了下来，伸出纤细的手指扶住门框，微微一使力，将门缓缓地拉开..................

逐渐因光线的投入而变得明亮的宽敞房间正中央，摆著一只深褐色箱子。

像是家里母亲用来收藏衣服的那种储物箱，大的足以藏下一个成年人。

人？

我打了个冷战。

某个间隔时间已十分冗长久远的回忆突然间涌上心头...........

芥弥摆了个请我入内的手势。

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最後还是举步踏入房间。

木箱在视线里一寸一寸地放大，保养得十分好的深褐色木材反射出油亮的色泽，映上我被阳光拉长的黑色影子。

木箱上有个金色大锁，上头挑雕刻著一朵五瓣樱花。

我掏出那把钥匙，犹豫著该不该将它插入钥匙孔。

打开呢？还是不打开呢？

有些好奇，也有些莫名的恐惧。

箱子里是什麽？

人对看不见的事物好像总是存著某种奇妙的心理。

我往前跨了一步。

钥匙孔上黑色的洞似乎在招唤我手中的钥匙，催促著快点进入它。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如果就这麽打退堂肯定会让那名阴阳怪气的老板借机笑话一番。

好吧，不过是个箱子，打开来瞧一瞧应该没啥关系吧。

举起手中的钥匙，对准钥匙孔，轻轻推入。

「喀」的一声轻响，手臂上传来打开勾锁的震动。

将沉甸甸的锁头解了下来，双手扶上冰凉而厚实的箱盖。

实心的箱盖颇有重量，我使了点力气才将之搬开。

漆黑的空间缓缓渗入一丝丝明亮的光线。

而里头是................

「渚！」

一个小男孩大叫著。伴随叫声的是砰砰的敲击声。

「你在哪里？渚！」

实是大骗子！！我讨厌你！

「渚！快放我出去！」敲击声持续著，隔著障碍物小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实，」另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在外侧响起。「我是不是特别的？」

「你在说什麽？别闹了！」那个闷闷的声音气极败坏地叫道。

「我看到了！」这边的小男孩不悦起来「你为什麽要和那个女孩子牵手？」

「渚！你听到了没！？快放我出去！」

「你和麻绪要好，就不理我了对不对？」

「你胡说什麽啊！？」

「骗子！大骗子！！」小男孩童稚的嗓音尖叫道。

「实你说过我才是你最喜欢的人！」

「渚！！」

「我不要别人靠近实！我讨厌别人碰实！讨厌！！」

一个东西自小男孩手中抛飞了出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咚」地落入碧青色的池塘中央，溅起小小的水花。

小男孩白皙粉嫩的脸上绽出如枝头花苞般纯真的微笑。

这样一来，你就是我的了，实。

没有任何人可以得到你。

你是我的！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勉强转动眼珠观看四周。

这里是哪里？

眼前飞来一个淡白的小小物体，柔软的触感骚过鼻尖，轻飘飘地翻转著往後飞去。

唔。

我揉了揉眼睛，试图将模糊不清的影像看得更清晰些。

随著温暖的微风吹拂，有更多的小白色物体飞过眼前。

我伸手抓住其中一个，然後慢慢将手掌摊开。

平躺在手掌上的，是粉白而透著淡红色的....................樱花花瓣？

然後我注意到与视角距离十分接近的是一片米黄色、有著小格子状的物体。

这是..........榻榻米？

以这样的角度来看，我似乎是以左脸朝地趴在地上的。

奇怪，我睡著了吗？为什麽我会躺在地上？

脑袋有些晕眩，我将身体翻转过来，面对著被阳光反射得发白的天花板，大概是被压久了，左脸颊有些发疼。

这里是.............？

天花板的横梁让我感觉有点熟悉。

我皱了皱眉。

这里是.................

是.................

左手手掌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

我低头望去。

一个闪著金属光泽的黑色物体静静地躺在手掌心中。

我将那个散发冰凉温度的物体举至眼前。

雅致的图纹浮雕缠绕著细长的金属制身躯，物体的前端有许多长方形的凹凸状物。

是钥匙...............

钥匙.............

什麽东西的钥匙................

脑袋的思绪一片混沌。

打开什麽的................

门？窗户？橱壁？柜子？保险箱？........箱子？

箱子？

箱子！

我翻身做了起来。

是箱子。

眼前不到两公尺处，一个深褐色的木头方形箱子像在等待我的发现般，沉默地伫立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

箱子..........黑暗的........................

黑暗的..............

我摇晃著站了起来，走到箱子前。

褐色的..........散发著淡淡的木头气味......紫檀木............

在箱盖与庞大的躯体之间，有个将二者紧密联系的物品。

那是光泽暗旧的金色大锁。

锁..........

箱子...........

锁...........

钥匙................

有什麽在脑海深处窜动。

黑暗的深处..............

恐惧的...................

闷窒的..................

我伸出手，指尖几乎要处碰到箱子的表面。

然後一双小巧白皙、孩童的手掌，像是原本就在那里似地，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实？」小手的主人稚嫩的嗓音传入耳里。

「实！」小手敲了敲箱盖。

「你睡著了吗？实？.....实！」这回敲打箱子力道加大了些，发出碰碰的声响。

「回答我！实！」小男孩急躁的喊著。

「为什麽不回答我？喂！不准睡！起来起来！」小手胡乱地拍打箱盖，伴随著无理取闹的叫喊，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耳熟。

我抬起头。

无视於我的存在，小男孩圆亮的黑眸紧紧地凝视著箱子，粉嫩的脸颊看起来就像是陶瓷制成的娃娃，比鹅绒还细柔的浅褐色发丝包覆著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

精致、美丽、而脆弱。

这个男孩.............

是...........

是................

「渚................」微弱不清的声音从箱子里传来。

「我好难过..............渚...............」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实？你怎麽了？」眼前的小男孩面露担心地蹲了下来，隔著厚实木箱隔板将耳朵贴近。

「我不能呼吸............渚........................」箱子里的男孩似乎在喘气。

「我要死了...............」

「死？」小男孩皱眉。

「我.....会......变得........跟奶奶一样.......一动......也不能.......动.......」箱子里虚弱的声音说道。

「跟奶奶一样？不动了？」眼前小男孩的脸色明显地变了。

「你不能死！实！你不能死！我不准！我不准你死！！我不要你变得跟奶奶一样！」扑在箱子上，拚命地喊著、捶打著。

「.......救我.............」语声越来越弱，喘气声沉缓了起来，某种从喉间发出的痛苦声音闷闷地从箱子里传了出来。

「救你？」小男孩紧张地问「我要怎麽救你？」

「打........开..........」

「打开？打开什麽？」

「.......箱...............」

声音中断了。

「实？」小男孩叫道，没有声音回应他。

「打开？打开、打开！箱、箱子................」语无伦次地乱喃喃著，小男孩一双白皙小手在身上到处摸索著，似乎在找什麽东西。

在找什麽.................

「钥匙！钥匙呢？在哪里..........哪里？.......」在身上一阵胡乱搜找，突然间，小男孩猛然一抬头，小脸上满是错愕。

「啊，在那里................」

蕴藏著某种醒悟光辉的黑眸，直直地望向那碧绿的一池春水..................

「钥匙............在那里................」

小脚缓缓地挪动，走出了房间。

「实，我来救你了............」

「实」

「实」.............

那是...............

那是...............

我的名字...................

「渚」

是我唯一一个表弟的名字。

十五年前，在阿姨家池塘里溺水的表弟的名字。

「不！」我大叫。「不要去！」

小男孩的脚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池塘中央的小桥上，似乎没听到我的声音，双眼专注地盯著面前的水池。

「不要！」我冲了过去，希望来得及阻止他下一步的动作。

不要！不要..............

再一次地.....................

小男孩爬上桥缘，小脚不稳地站立在细窄的栏杆上，双手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展开，在风中微微颤动。

樱花花瓣催促似地扑打著那瘦小的背脊，在四周欢欣地旋绕著。

我用尽全力跑著、跑著、叫著、吼著，我跑了好久，出了满头满身的汗，但还是到达不了那个地方，渚的背影看起来仍是那麽遥不可及。

远远地，我看到了他扬起了小脚。

「不──────────！！」

狂乱的吼叫被液体撞击的清脆声给淹没了。

翡翠色的水面高高地涌起一道水柱，在阳光下闪耀著潾潾灿烂的光点。

小脚没入了水面。

「渚！！」

终於，我冲到了桥上..........他跳下去的地方。

水面上的波纹像是在嘲笑我的迟来，悠悠哉哉、一点一点地扩散、消失。

「渚！」

我不会..........绝不会.............

再一次地............

豪不考虑地纵身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花冲击著我的脸颊，让我睁不开眼。

渚！你在哪里？

眼前的景像充满了青绿色，水中漂扬的泥土、乱长的水草形成混浊的屏障阻隔了我的视线，耳朵里灌满了水，嗡嗡地鸣叫著。

穿透水面映入的阳光形成一道道的光束，网状的纹路在水底的土地上交织成一片亮暗不停变换的斑斓光网。

手指间窜过属於液体的滑溜触感，陆地上沉重的身体在这个在水的包围著的空间中飘浮著，像只乌龟般迟钝缓慢地前进。

蓦地，眼角有个发亮的光点刺激著我的视觉。

我转头朝发出光线的方向望去。

渚！！

我奋力游上前，抱住了那个弱小而显得无助、在水中浮浮沉沉的身躯。

小小的手掌摊开，某样东西滑了出来。

往下沉........往下沉..............

我伸出手抓住了那个东西。

冰冷、坚硬................

我站在房间门前，成串的水珠从身上滴下，带著杂乱的节奏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怀中冰冷的瘦小躯体令我感觉不到任何温暖的温度、感觉不到生命。

我抱著渚，蹒跚地往房间里踏了步。

脚上传来一阵刺痛感，似乎踩到了什麽东西。

挪开脚，某个有著陈旧黑斑的金色物体落入眼里。

是.........锁？

扭曲的锁环上有个凹陷的痕迹，似乎是被什麽给敲开的。

我抬头。

箱子........................

箱子被打开了...................

紫檀木的方形空间内............被阴影所垄罩的.......

是空的.............

空的.............

「实」不见了.............

不，他不是不见了，他是被救了。

被救了。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两名像麻雀般聒噪的女佣喋喋不休地谈论著。

「结果夫人那个脸色啊，真是让人同情呢~~~~」

「老爷也实在太过分了~不就是个花瓶嘛~」

「我听说那个花瓶好像是什麽人送给老爷的哪......」

「什麽人？难道是情妇？」

「嘘！」

「嘘什麽？这里又不怕被人听见！」

「不是啊，我听到有声音。」

「声音？什麽声音？」

「好像是......人的声音......」

「什、什麽人啊？」

「嗯~有点像是小孩子的声音哪.....」

「小孩子？我没看见什麽小孩子啊？」

「不是那里，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里？这里什麽人也没有啊。」

「啊.......是...........箱子.........」

「箱子？你胡说什麽啊？箱子怎麽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