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叶轻舟,你将送走一段往事,还是载回一个梦想?)
假设你是个热衷探幽访胜的旅者,或是纵情山水的行吟诗人,官渡都是你值得一去的所在。我告诉你的这个地方,与那些被历史的战火硝烟熏冶得声名显赫的大渡口全无关系,它只是蜀南群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小渡口。你翻遍所有地图,也不可能找到它的名字。
逆时间而行10个春秋,沿赤水河右岸一道名为盘龙溪的细瘦支流上行30来华里,你会发现一棵枝叶参天的古榕树,树下卧着道窄窄石阶,蜿蜒游入翠绿的溪潭,潭边常年泊着一叶轻舟,静静等候着来往行人过渡。这个小小渡口,便是你要寻觅的官渡了。
官渡是个极安静的地方。三五个小村庄散落渡口两岸,鸡鸣犬吠声声可闻,这些声响不会让你觉得嘈杂,反而会更令你感觉宁静,甚至有点冷清。山是静的,水是静的,古榕树是静的,连村庄也仿佛睡着了,置身这样一个地方,习惯了城市喧嚣的你,也许会感到迷失,当然也可能会感到失望--官渡,这个为古道西风吹拂千年的名字,居然被安置在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带着一丝怅惘,你走近了水边,泊在岸边的小渡船中会走出一位老人或是少年,邀你登舟过渡。溪潭并不宽,长篙"哗啦"一撑,双桨"咿呀"几划,轻舟已达彼岸。
待渡船泊定,你掏出钱付与船家,他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这渡口是官渡,不管哪个过河都不要钱的。"若说这话的是那位少年,他的脸上必会带着一丝自豪的神气。
官渡设于何年何月,渡走了多少时光,多少行人,船家也无法对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撑船的一老一少是父子,姓林,家就住在古榕树对岸的小山坡上,离渡口不过数十步之遥。林老伯告诉你,常年累月,不管自家有啥子事,他们爷儿俩必得有一人要留在渡口,不能耽误人家过渡的。靠着撑船这活儿,家里每月有20多块工钱进帐呢,这份工钱由乡政府出。
天色已经不早了,林家父子告诉你,去乡场上找旅馆还要走好几里,你又不认识路,不如就到他家住一晚吧。你以城市人的警觉,先问这得多少钱呢?林老伯摆摆手,呵呵笑道:"嗨,你这位大哥在说啥子哟。睡自家的床铺,随便吃点野菜南瓜,哪敢要你的钱?"
你的到来,让摆渡人家变得热闹非凡。林大妈给你倒的一碗苦丁茶才喝上两口,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伙人,还有几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如同野地里闹嗡嗡的蜂群,呼啦啦全涌到林老伯家来了。
你所带来的遥远都市里的那些"稀奇"事,让一干老乡眼睛瞪得溜园,且不时啧啧有声。但你在众星拱月之中发现,林大伯的儿子,那个名叫"小龙" 的少年显然对你带来的那些故事心不在焉。他始终独立于人群之外,极少插言,却频频回首,向溪潭对面张望。你注意看了看这孩子的双眼,你发现那乌黑的眸子宛如墨绿溪潭,清澈而又幽深。你想,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定涌动着一些什么。但你只是个陌生的异乡人,你又如何能将这潭水看穿看透呢?
"小龙,小龙,把船撑过来。"溪对岸有人在叫喊。你与小龙同时扭头望去,只见对岸水边不知何时立了一道白色身影。小龙立时跳起来,麋鹿般轻捷地蹦向渡口,解缆放舟,径直往对岸去了。
你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林老伯,老人呵呵笑道:"哦,那是山顶郑家坪的水云,我的干儿子。这娃儿有出息,乡中学读完初中,又考上了县城高中,全乡就这一根独苗苗呢。这不又是星期六了,他要回家去背口粮。"
你再扭转头,发现渡船已划到了对岸,小龙与那个叫水云的孩子亲热地手拉着手正在说话,离得太远,你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在他们身后,夕照下的溪潭突然变得光焰夺目,火一般燃烧了起来。你恍惚觉得,刚才来自对岸的那一声呼唤,让乡村少年小龙眼里蹦出了漫天火星,点亮了这一溪潭水。你不知道那火星意味着什么,正如你不知道这落日熔金的溪潭燃烧着的是什么。
1
小龙与水云的对话其实很简单,而且不怎么愉快。
"围这么大堆人,家里请客么?"
"又不逢年过节,也没人办生,请啥子客呀。"
"那在干啥?莫非你媳妇等不得婚期,紧赶着跑上门来了?"
"嘿嘿,你猜呢。"
"我才懒得猜,关我屁事。"水云说着摔开小龙的手,一个大步跨上了小船。落脚重了,小船气呼呼地晃荡起来。小龙一把抓住同样在晃荡的水云,嬉笑道:"河里王八还没吃夜饭,你要给它们送饭上门?"
"送不送饭,要你管!少废话,开船。"
"呵,真来气了?哥逗你的啊,家里来了个外地人,所以大家来看闹热。小气鬼,喝凉水,喝不着,掉进水。哈......"笑声未绝,一只小板凳从船舱里飞了出来。"哎哟",笑声变成了叫嚷,"龟儿子,想打死人啊?"
"哼,活该,谁叫你骗人。"
"打了人还敢猖狂,不好好收拾你,你还真要歪上天了。"小龙嚷嚷着扔下竹篙冲进船舱,与水云扭打成了一团。
小船到溪潭中心突然停下了,船头不见了撑船少年。那位异乡人分明看见,层层涟漪从小船四周荡漾开来。水面成片的光辉随之化作了无数金灿灿的碎片,纷纷乱乱地闪烁跳动。异乡人感觉自己的心也有点乱了。
天色暗了,围在小龙家的人陆续回家烧饭去了。水云想径直回家,被干爹干娘拉住,让陪客人吃了夜饭再走。水云犯难道:"吃了饭肯定黑抹抹一片了,咋还走得回去?"林大妈拉着水云的手,说:"幺儿,你慌啥子嘛,让你哥送你就是了。去,陪客人摆摆龙门阵。"小龙拖着长腔学舌道:"就是嘛,幺儿--你慌啥子嘛,哥送你就是了。哈哈......"异乡人和老两口都哈哈笑了,水云则横了小龙一眼。林大妈笑骂道:"这小子,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不脱娃性。"异乡人发现,林大妈说这话时,那个叫水云的孩子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
饭还得等一阵,小龙嚷嚷要去溪潭里泡个凉,正觉酷热难当的异乡人马上兴冲冲附和起身,水云却坐到了灶膛前,帮着烧火做饭。小龙拉他,他不动身,林大妈也劝他:"走了这一身的汗,跟你哥去泡泡吧。"他只说:"我不热。"灶膛里的火时大时小,水云脸上也跟着忽明忽暗。
走在路上,异乡人说:"你弟弟好象生气了呢。"小龙道:"他就那犟牛脾气,过一阵就好了。别看我总惹他,其实净是他欺负我,呵呵。"异乡人说:"你倒真是好脾气。"小龙道:"小云挺可怜,我做哥子的,应该让着他嘛。"异乡人问道:"哦,他怎么了?"小龙叹了口气:"唉,一时说不清呢。"接着便没了下文,夜色里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
小龙一路走一路提醒异乡人,"当心,这里有道水沟。""脚抬高些,这儿有块石头。"快到溪边时,小龙便将异乡人抛在身后,三把两把脱光衣服,"扑通"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溪潭被搅了美梦,生气地"哗啦啦"抗议起来,好一会儿脸色才平静下来,不再与这莽撞小子计较了。
黑暗笼罩下,空茫的水面静谧无声,过了好半天,依旧不见小龙的踪影。异乡人不由慌乱起来,连连叫道:"小龙,小龙,你在哪儿啊?"远远的溪潭中心突然发出"泼喇喇"水响,小龙从水面上窜出老高,甩着头上的水,冲着异乡人招手喊叫:"快过来啊,咱们凫到对岸去。"
异乡人摇头道:"你这家伙,半天不见人影,吓了我一跳。这黑糊糊的,你别游太远,赶紧回来吧。"
"你们城里人,胆子比老虎还小?"
"什么老虎啊?你们这里还有老虎?"异乡人有些吃惊道。
"老虎没有,小狗倒有一条,水云家养的,名字叫老虎。那家伙胆子小,只会吃饭,连看家都不会,见到生人只会夹着尾巴藏起来。哈哈......"只顾着笑,小龙突然"喀喀"咳了起来,原来是呛了水。
异乡人拍手笑道:"呵呵,活该!让你胡说八道。"
小龙猛地从水中跃起老高,身上淌着水闪着光,如一条滑溜溜的大鱼,在空中抛了抛尾巴,又"啪啦"落回水面,砸起大片白亮的水花。再露出水面时,嘴里还骂道:"狗日的,敢呛我水,看我不砸你个稀巴烂。"这孩子气的举动,让异乡人笑得差点背了气。
吃晚饭时,林大妈和小龙一个劲给异乡人和水云夹菜,异乡人连连感谢。水云只对干爹干娘笑笑,对小龙却始终阴沉着脸。异乡人想,这小孩也太古怪了。
"我不喜欢那外地人,他叫啥名字?"走在回家的路上,水云问小龙。
"哦,他叫月辉。"小龙说完又反问:"咋啦?他惹到你了?"
"哼,看他那眼神,我就晓得他讨厌我。你们去凫水,他肯定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小龙不会撒谎,支吾道:"也没说啥啊。"
"哼,那还是说了。"哼完这一声,水云便沉默了,只顾蹭蹭蹭埋头赶路。小龙打着手电筒在后面边追赶,不住提醒他:"慢点慢点,当心掉山沟里。"又说:"喂,你今天到底咋啦?横竖气不顺。"
"我气顺不顺,关你什么事?"
小龙天生粗枝大叶的脾性,猜不透这个古怪弟弟脑子里的念头。他只晓得水云这阵子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冒火。看出水云很不开心,小龙便扮出些滑稽的样子来,想博他开怀一笑,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无所适从的小龙只能以沉默应对了。
水云却又焦躁起来,叫道:"你成天闹个不停,跟我走一块儿,咋就变哑巴啦?"
"我怕又惹你冒火嘛。"小龙委屈地撅着嘴说。
"你拐着弯骂我小气?"
"哪有啊?我的祖宗,我叫你祖宗还不行么?你就饶了我吧。"小龙嘴里说着,手上连连对水云作揖,电筒光柱在他手中乱晃,样子滑稽至极。
"扑哧",水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即板起脸道:"呸,你乱喊啥子?让干爹干娘听见,不抽你贱皮子才怪。"
小龙小声嘟哝道:"抽就抽吧,只要你不冒火,天下就太平啦。"
"你在说啥子?" 水云回头瞪了他一眼。
小龙嘿嘿笑道:"没啥啊,我说路还远,也不晓得你娘等急了没。"
山里人睡得早,两人翻上郑家坪时,远近人家都已关门闭户,在沉沉夜色里睡去了。只有水云家门还半开着,透出一道昏黄的煤油灯光。
隔着大老远,"老虎"就"汪汪汪"欢叫着冲过来,一蹦老高,直往两人身上扑。小龙嫌它脏,躲到了一边,水云却一把搂住亲热得不行。
小龙便笑话他:"瞧你,抱着条狗比人家抱媳妇还亲热。‘老虎'正好是母的,你就娶它当媳妇好了。嘻嘻......"水云气坏了,一把拧住小龙的嘴,骂道:"撕烂你臭嘴,让你狗日的胡说。"下手重了,小龙哇哇喊疼。给闻声出门的水云母亲听到了,母亲问道:"小云,又欺负你小龙哥啦?"水云赶紧松了手,却狠狠瞪住小龙,小龙便笑道:"大妈,不是小云,是你们家‘老虎'啊,这狗东西不敢欺负别人,就会欺负我呢。"母亲便训斥"老虎":"还不给我滚回来,小龙你也敢咬,改天送你进狗肉汤锅。"平白无故受了气,"老虎"气哼哼垂头丧气躲进了自己窝里。
母亲抱怨了几声回来太晚,就让两人去锅里打热水洗澡,自己先去睡了。
母亲一转身,水云便一把揪住小龙耳朵,切齿道:"我让你绕弯子骂人。"小龙哎哟叫痛,威胁道:"再不放手,我真叫啦。"趁水云稍一松动,赶快挣脱了,说:"别闹了,快洗了睡吧。"
小龙头一挨枕便睡得死沉。水云却一会儿摇蒲扇,一会拍蚊子,一会又爬起来喝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几趟折腾下来,刚洗过澡的干爽身子又变得湿漉漉粘乎乎了。"心静则凉"的道理水云是懂的,问题是水云的心无论如何静不下来。黑黝黝的屋子里,唯一的亮光来自房顶上那片玻璃亮瓦。今夜无月,那一小片暗淡的光亮就象一只昏花的老眼,静静注视着比肩而卧的两个少年,注视着他们的酣睡和焦躁。
"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你能不能把我的想法带到小龙哥的梦里去呢?"望着头顶的亮瓦,水云不觉出了神。
屋外有山风吹过,松林子发出呜呜锐响,象有人在哭。
小龙果真做了梦,果真梦见了水云。小龙梦见自己与水云划着小船在溪潭里玩耍,水云故意捣乱,小龙操起竹篙吓唬说要打他,逼他认错,水云却死也不认错,小龙便轻轻敲了他一记。不料水云伤心地大哭起来,说:"好啊,你敢打我,我再也不坐你的船了。"说完"扑通"跳进了水里。小龙望着船舷外绿幽幽的水面,心想我看你能憋多久。等了老半天,水面上却连个气泡也不见冒上来,小龙慌了,连连大叫"小云,小云......"
这一急把小龙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水云就侧躺在自己身边,正大睁着双眼望着自己呢。
"哥,你咋啦?做恶梦了?"
"好吓人的梦。"小龙便将梦里情形讲了一遍,抱怨水云道:"你这家伙,白天欺负我不说,还跑到梦里来吓我。"
水云没说啥,小龙便说:"装死啊?"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摸到了水云一脸的眼泪,小龙极少见到水云流泪,不由吃惊道:"小云,你咋哭了?"
"没有啊,哥对我这样好,我是高兴得哭呢。"又问道:"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
"废话!"
"不许打马虎眼,我要你认真答应我。"
"好好,哥答应你,一辈子都对你这么好。快别闹了,睡觉吧,天都要亮啦。"
"哥,我要你抱着我睡。"
小龙皱眉道:"搞啥子啊?嫌不够热啊?"
"我害怕。"水云低声说着,直往小龙怀里钻。小龙搂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睡吧。"水云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其实水云仍旧醒着,水云在抱怨亮瓦:我只让你带话,哪个叫你跑到梦里去吓他啊?吓坏了小龙哥,看我不把你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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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快起来,面条都泡成糊糊啦。"母亲连催了三次,水云才哼哼着爬起来。见儿子红着双眼,母亲又连声抱怨他不好好睡觉。水云嚼着面条,含糊道:"小龙呢?"
"还有脸问,人家一大早就起来,喂牛草都割回一大框了。"
"哦,那他干啥去了?"
"家里没米了,小龙挑了担谷子去打米厂了。"
"咋不喊我?我也要去玩。"
母亲揪住儿子的耳朵,"玩,就晓得玩。一星期才回来一趟,也不晓得帮娘干点活。"
"哎哟,痛死啦!"水云夸张地大叫,脸上却在冲母亲扮怪相,"不是有小龙么。我都高二了,学习那么忙,还每星期回家看你,未必你就只图我回来给你做苦力啊?"
"别动不动拿读书来唬娘,读书读书,读了一身懒骨头。未必人家小龙上辈子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