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他就是欠我,谁叫他是我哥呢。"
"你个臭小子......"母亲作势一巴掌扇过去,水云头一低闪过了,嘻嘻笑道:"又没打着。"说着扔下面碗,一溜烟冲出门,留给母亲一句话:"我去接小龙。"
"替小龙挑挑担子,别光顾着玩。"母亲在身后叫嚷,也不晓得儿子有没有听见。
日近中天,茂密的树林子闷热得象蒸笼,风不知躲到哪个岩洞里睡大觉去了。水云"噼里啪啦"摇着大蒲扇,还是闷热难当,估摸这时候路上不会有人,他干脆脱下了白衬衣,裸着精瘦的上身,懒洋洋朝着前方的山嘴走去。
水云打小就瘦,小时候没觉着啥,以后眼看身边的伙伴一个个长得松树柏树一般壮实了,自己却象那岩畔的黄荆枯瘦得不成样子,便再不肯赤身示人,再热的天至少也要套个背心才肯出门。乡邻们说人家书生就是不一样,不怕热。小龙却说他是臭讲究。水云则反唇相讥他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水云这话不无醋意,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至少在读书这一项上,水云的脑子远胜哥哥小龙,方圆数十里,没哪个娃儿能望其项背。在破破烂烂的官渡乡中学,初中毕业还能考上县城高中的,仅有水云一人而已。而小龙与其他娃儿顶多混完三年初中,就只能回家捏锄把了,好在小龙比别人可以多捏一样东西--撑船的竹篙。
小龙爱撑船。看着人们扛着背着挑着牵着蔬菜瓜果鸡鸭牛羊过了渡进了城,换回过日子所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连同满脸的欢笑或失落,小龙觉得撑渡船这活儿可真不赖!没这渡船,那么多人就过不了溪潭,东西卖不出去买不回来,那日子还咋过?这还不算顶糟糕,没有渡船,小云就不能去县城念书了,那咋行呢?
爹一直说,小云是会有大出息的人。这话没错,远远近近的村子寨子,哪个不晓得郑家坪有个文曲星下凡的郑水云?对水云的小脑袋瓜,小龙是打心眼里服气的。所以水云说小龙笨,小龙一点也不会生气,有时还自我解嘲:"哥就是个粗人嘛。"有一次水云顺着他的话问:"嘿嘿,粗人?你有多粗啊?"小龙听出味道不对,掐住水云的嘴,骂道:"龟儿子,众人都以为你在城里好好念书,你念了些啥歪门邪道?看我不告给你娘听。"水云急红了脸,连声讨饶:"哥,好哥哥,好小龙,你可千万别乱说啊,让我娘晓得了,还不打死我啊?"
"要我不说也行,期末给我考个第一回来。"
"好,我考第一给你看。"
"要全校第一。"
"天乖乖,你也太狠了吧?我们年级可有八个班啊。"
"嘿嘿,那我不管,考不了第一有你好看。"
那一回水云哭丧着脸离船上岸后,都走到大榕树下了,小龙还在身后嚷嚷:"记住了,要考全校第一哦。"把个水云气得头也不回便走了。
等到期末,小龙去学校接水云回家时,水云果真将一张第一名的成绩单交给了他。一旁的班主任老师说:"你家水云懂事,学习又刻苦,只要保持这成绩,考名牌大学绝对不成问题。"
小龙就对老师说:"老师别太夸他,小孩子家夸狠了就会翘尾巴的。我娘还特意要我告诉老师,说水云在山里淘气惯了,不听话老师就只管用黄荆棍棍抽他。"水云气得在身后连掐了好几把,却没能堵住这小子一通鬼扯。
老师哭笑不得,说:"你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嘛,不过倒真有点当哥哥的样子。水云是响鼓不用重锤,再说了,现在学生也是打不得的。"
小龙呵呵笑道:"不关事,打得打得......"话说到一半,给水云拖着走了。
刚一背过老师,小龙就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了。"狗日的,踩到你这堆臭狗屎,老子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了。"水云连骂带掐带打,也止不住他可恶的笑声。
打闹归打闹,水云考了第一,两人着实高兴。出了校门,小龙拉着水云到街上找了家小饭馆,花了十多块钱的巨款,切了个猪耳朵,买了两小笼蒸肥肠、两碗豆花,还打了半斤火辣辣的白烧,哥俩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
从饭馆出来,小龙脸红,水云脸白,两人打着一样的酒嗝。
经过县城边上一座大桥时,水云说:"啥时候咱官渡也修这样一座桥,大家赶场上街就撇脱了。"
"我可不想图那撇脱。"小龙闷声道。
"为啥啊?"
"修了桥,哪个还会来坐我的渡船?"
"呵呵,小气鬼,为了自个的渡船,你想让所有人都跟着遭罪啊?别人不坐,我来坐你的渡船,坐一辈子。"
"哈,那好嘛,哥就给你撑一辈子。"刚说出口,小龙突然沉默了。
水云望望他的脸,问道:"哥,你咋不高兴了?"
小龙叹了口气,说:"没啥,小云你哄我呢。老师都说了,以后你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到那时你就坐汽车坐火车坐大轮船走了,哪还会坐哥的破渡船?"
这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小龙一方面为弟弟有出息高兴,一方面又想,小云早晚会远走高飞,而自己一辈子的日子加起来,估计深不过家门前的溪潭,一篙便可到底,宽也未必能宽得过溪潭,三篙两桨也许就到尽头了。为此,小龙心里感到了一点点说不出的难过。
在水云心里,哥所说的情形又何尝没想过?事实上,这种顺理成章的前景,带给水云的难过远比带给小龙的多。小龙的话刚出口时,水云很想大声对他说:哥,你要想小云不走的话,小云就不去上大学了,小云不怕留在山沟里,只要能天天坐你的船,比啥都值得。
这话实在太疯太傻,水云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懒东西,快爬起来。"水云感到屁股上被啥撞了一下,"啊"的一声坐起来,懵懵懂懂嘟哝道:"干啥子啊,刚睡这一会儿,又要上课了?"睁眼才发现是在野外,小龙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小龙说:"要不要再来一脚,让你还还魂?"
"是你在踢我?你敢踢我?" 水云这回总算清醒了。
"嘿嘿,说对啦。真服了你了,大热的天,‘老虎'都晓得找阴凉躲起来,你倒跑这儿晒你这身柴棍棍了。"
水云站起身,拾起地上的白衬衣,突然想起了啥,双眼骨碌碌乱转四处寻找。
小龙把蒲扇递给他:"找扇子?"
"不是。"水云仍在寻找,连路边的草丛都翻了个遍。
"啥宝贝掉了?要不要哥帮你找啊?"小龙稳坐横架于两个箩筐间的扁担上,悠闲地晃着脚。
水云回过神来,手一摊:"我还没想到你龟儿子,拿出来。"
"鬼扯,你找啥子我都不晓得,我拿个屁给你啊?"小龙满脸的笑意,更让水云断定是这家伙在作怪。趁其不备,他一把抓住小龙的胳膊,张嘴就要咬,小龙没少吃这张"狗嘴"的亏,这回早有防范,用力甩开水云的手,一翻身转到了扁担另一边,笑骂道:"狗东西,让‘老虎'做你媳妇,还真没错。"怕这小子真急了,小龙从身后一个土坑里掏出包东西,扔给水云,"喏,还给你,小气鬼。"
那是一个用野芭蕉叶裹成的小包,水云将它扔还给小龙,说:"给你,本来就是给你的。"
小龙边拆边说:"这是啥?我还以为不是小螃蟹小鱼虾就是啥破虫子,连打开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哇!这么大的地瓜!你哪儿弄来的?"
水云得意地指指不远处的一片悬崖,"就在天堂岩顶上,那里还有好多,可是太难弄到了。"
人们通常说的地瓜,在水云的家乡被称做红苕。而水云给小龙的地瓜,是当地一种地藤长出的果子,这种地藤漫山遍野都是,果子通常长在藤下,半露于地面。果子看起来都一样,但能吃的却只有一种。果熟时,芳香四逸,蛇虫蚂蚁竞相争食。人要抢在它们前面并非易事。所以小龙有此一问。
听水云说是从天堂岩顶弄来的,小龙瞪大了眼骂道:"鬼东西,你不想活了?平白无故跑那里去干啥?"
"站得高看得远啊,我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一等也不来,两等还不来,结果就给我找到了这些地瓜。我可一颗也没吃,都留给你了。"
小龙不好再骂了,只说:"以后少往那里跑,当心撞到鬼。"
水云嘻嘻笑道:"你怕鬼,我可不怕。"说着突然大喊:"看你后头,吴月华来啦!"
小龙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扭头一看,却是啥也没有。待回头想揍这坏小子时,水云已经哈哈大笑着跑远了。
天堂岩是一片极高极险的山崖,从岩顶俯瞰,山下的幽谷、溪流、梯田和乱石变成了小小的盆景,而人更是小得象爬来爬去的蚂蚁。岩顶有一片向阳的平缓坡地,据说因其踞雄山临空谷,极有风水,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附近山村的公共坟场。不管能不能上天堂,长眠在那里,啥时候醒来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熟悉的山川田园,的确算得是不错的埋骨之所。
密密麻麻的坟包并不很吓人,只是听说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叫吴月华的下乡女知青,从那里飞了下去。于是山村里就多了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在夜里或多雾时分,看见有女人坐在山崖边最突出的一块岩嘴上梳头,还有人说听到过她的哭声。流言总是越传越邪,再往后,有人甚至说看见那女人穿的是白底蓝花连衣裙,手里拿着把红色小梳子。女人们就惊呼,那是吴月华啊!都走了这么多年啦,她还是想不开啊?
水云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冤魂现身的鬼话。每听到这样的谣言,他就会冲众人嚷嚷:信神信鬼,小心哪天鬼把你们拉了去。
但村里人多半既信神又信鬼,自从吴月华坐岩嘴梳头的传言一起,去天堂岩的人就少了。除非过新年或是清明节,人们才会邀邀约约去那里上坟,平时哪怕是大白天,也没啥人敢踏进那片松树林、乱坟冈。说老实话,那块风水宝地也的确够阴森,钻进去能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
水云时常一个人溜到天堂岩去玩,不为扒地瓜,更不是无聊到去看乱坟冈。水云只图那里视野开阔。从小到大,在无法与小龙一起的日子里,水云借着割草放牛的机会,多少回跑到那块最突出的岩嘴上朝着官渡张望,自己也记不清了。
站在天堂岩顶,水云能清楚看见小龙家的房子,看见干爹干娘还有小龙哥在院坝里走来走去,看见渡船在溪潭里来来回回。尽管撑船的人小如蚂蚁,但只从他们的动作,水云就能准确判断出那是干爹还是小龙。若是小龙哥,水云便会用自己的目光,推着渡船一趟趟划过去又划回来,一推就是老半天,直到天色晚得不能再晚了,才牵着牛羊背着草框,恋恋不舍朝家里走。只是这些事,水云从未对小龙说过。
3
吃过午饭,水云该回县城上学去了。从家里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除了可以在官渡乘那么短短的一段渡船,其他的路都得用自己的一双脚板去丈量。
母亲给水云备好了背篓,里边是三十多斤大米、一罐油辣椒和一大玻璃瓶煮熟了切成薄片的腊肉,此外还有一件崭新的白衬衣。油辣椒和腊肉都是母亲亲手煎炸熏制的。母亲叮嘱水云:"腊肉要蒸热了吃,别贪嘴冷的就抓着吃,当心肚子疼。白衬衣要勤换勤洗,脏入了骨领子袖口就洗不干净了......"
水云嚷道:"娘,你每回都这样,我耳朵都听起茧子啦。好啦,我走了。你自个在家别太累着了,活路干不赢就叫小龙和干爹来帮帮忙吧。"
母亲笑道:"还怪娘烦,你看看你比娘还唠叨。"
"还不都是你教的,嘿嘿......小龙哥,咱走吧。"
水云晃着手脚走在前,小龙背着东西跟在后,小龙说:"小云,你娘还站门口看你呢。"
"我晓得。"水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那你干啥不转身看看她啊?"
"我转身她会更难受。"
两人不吭声了,不一会便从天堂岩一旁的山坡拾级而下,走出了母亲的视线。
走到官渡时,两人没见到那个叫月辉的异乡人。听干娘讲,那人一大早就背着架照相机跑出去了,说是要出去拍拍风景,顺便到乡场上转转,午饭就不回来吃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水云便问那人是干啥子的,小龙说人家是记者呢。水云没再说啥,喝了口凉茶,就准备再动身了。背篓带子套上肩后,水云挣扎了好几下,却死活站不起来。干娘便抱怨道:"你娘也真是,恨不得把家都让你搬去,也不想想小云能背动吗?"回头招呼小龙,"送送你弟吧,要是天黑了赶不回家,就跟小云在学校挤一晚,明天早上回来好了。"水云心中不由一阵窃喜。背篓是不轻,但还不至于让水云背不动,刚才装出背不动的样子,要的就是让小龙送自己。
走出门时,小龙疑惑道:"小云你咋了?这点东西也背不动了?"水云回头瞪他一眼,道:"不肯送我啊?那就给我放下来,我自个背。"小龙嘟哝道:"哪里啊,我只是担心你是不是病了嘛。"这话让水云听着舒服,呵呵笑道:"我好好的,别废话了,快走吧。"说完带头蹦蹦跳跳朝溪边冲去,并朝对岸大喊:"干爹,干爹,把船撑过来,小云要过河。"
两人在溪边等候渡船时,水云揪了几片竹叶,叠成一只只小船,蹲在水边去放。这时身后传来干娘的喊声:"小龙,小龙。"
"娘,干啥啊?"
"明天早点回来,你媳妇家明天下午要收稻子了,带信喊你去帮忙。"
"哦,晓得了。"小龙答应着母亲。
小龙没有发现,水云手里的一把小竹叶船,全散落到了地上。
坐在渡船上,水云静静地望着清幽幽的溪水出神。干爹笑道:"小云今天咋学乖了?不跟干爹抢着划船了?"
小龙笑道:"他乖个屁,刚刚还掐了堆竹叶子折船儿放呢,跟个小娃儿一样。"
干爹和小龙的话,水云没听进去,水云眼里只有一团碧波,绿波里有一艘小船的倒影,倒影里小龙与自己紧紧挨在一起,干爹的竹篙一划,影子便破了碎了,那一圈圈一层层的波纹带出无边的愁绪,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他又要去媳妇家了,他就快把媳妇接进门了。"水云的心化作了冰冷的石头,向着深深的潭底沉下去,沉下去。
"呆子,又犯啥子病了?爹问你话呢。"小龙在水云头上敲了一记。
"哦,干爹,你说啥子了?我没听到。"水云歉意地笑笑。
干爹回头说:"你娘讲没讲,你家啥时候收稻子?我和你小龙哥要早点安排好活路,到时候好去帮忙。"
"我娘说估摸还要等个把星期吧。"
干爹说:"你们山上的节气,就是要比我们河坝里迟得多。"
水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走在路上,小龙看出了弟弟闷闷不乐,问他:"从家里出来你还蹦得比野兔子还高,现在又咋了?"水云只顾勾着头朝前走,一声也不吭。小龙只好另寻话头:"小云,记者是干啥子的啊?能不能跟哥说说?"
"就是照照相写写文章,登在报纸上的。"
"好安逸哟,不出力不流汗,就可以赚到钱。"
......
小龙又问:"你说那个月辉不在城里呆着,跑咱这山沟沟来干啥子呢?"
"我咋个晓得。"
"小云,你说月辉娶媳妇了没?"
"你又不是他爹,他娶没娶媳妇关你屁事啊?"水云突然吼了起来:"问问问,哪来这么多废话。烦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