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都市人月辉第一次尝到了作为农民的艰辛,也体会到了先于自己来到农村的那一代都市人的痛苦与迷惘。前者令月辉对埋没在山野里的那些蝼蚁般卑微的生命不敢再有轻慢之心,后者令月辉对个人在整个时代与社会面前的渺小感到无力,对人性抵挡诱惑的能力感到怀疑。
夜幕终于降临了,在水云与月辉眼中,黑暗从未象眼下这般可爱这般温情脉脉过。它的到来,卸下了压在两人背上的沉重担子。一天的痛苦折磨,总算走到了尽头。
一同干活的另外三人则没那么轻松,他们还得将几百斤稻谷挑回水云家,倒在晒场上摊开晾起来。另外,"半桶"和其他一些农具也得扛回去。
赤足踏在回家的路上,水云与月辉都困乏得不想说一句话。老天爷耍了一整天的威风,到这会儿才发了点善心,将一阵清风施舍给了二人。路旁密密麻麻的树丛想必白天也被烤快了,感受到夜风的清凉,一齐"沙沙沙"愉快歌唱起来;山涧里溪水潺潺,象是哼着小调的妹子,借夜色的遮掩前会幽会情郎。月辉叹了一声:"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回感受到能空着手走路,吹吹夜风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水云"嗯"了一声,没接他的腔。
"哎哟",月辉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倒在地上。水云慌了,连连追问怎么了,月辉先是大呼好痛,接着说腿麻得站不起来了。远远走在前头的三人听到水云的呼唤,打着手电筒回来一照,月辉的左脚已经变成了一个又青又白的馒头。年长的一位叫道:"不好,是给七步倒咬了。"
水云惊问:"吴大叔,这可咋办呢?"
"要找到蛇洞口,那边上肯定长有一种小花,找来捣烂了给他敷上就没事了。可这黑抹抹的,上哪儿去找?这东西又毒得能要人命,可耽搁不得啊!"
一时间,几个人全慌了,面面相觑想不出法子来。
"吴大叔,你把电筒照着伤口。"水云说着,突然趴下身子,一口含住了月辉脚背上那几个细小的洞,用力吸吮起来。几人一齐惊呼,水云你不要命啦?赶快住口啊!月辉也用手去推水云,水云将他的手打开了,嘴上仍未松口。
接连吸出了好多口乌黑的毒血,直到吸出来的血已变得通红,水云才停下来,从破衣裳上撕下一断布条,裹住了月辉的伤口。回头问吴大叔:"这样还会不会有麻烦?"吴大叔说:"毒有没有拔干净还难说得很,不过依我看,命是保得住了。现在只好等明天天亮了,再去找那种野花来给他敷上,我看应该没啥大麻烦。"水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笑道:"月辉哥,你别怕,吴大叔都说了,你不会有麻烦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已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月辉见他这副样子,艰难地笑道:"小云,哥真是给你帮倒忙了。"月辉的声音有些哽咽。
几人把月辉弄到家,母亲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原来自家堂屋墙上挂着的那把枯草,正是治"七步倒"咬伤的草药。
夜里,月辉的额头稍稍有点发烫,母亲让水云注意看着他点,有啥风吹草动就叫她。
月辉自己感觉除了脚上的伤口很痛,身上已没啥不妥了,便让水云早点睡觉。月辉知道,这一整天的劳累,水云肯定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水云却死活不肯上床,他怕自己头一挨枕便会睡着。他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在床前,让月辉安心睡觉,说自己要观察一阵,确定月辉没问题了才睡。
月辉与水云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支持不住先睡着了。水云抚摩着浑身酸痛的筋骨和肌肉,想起明天还要割一天的稻子,觉得那痛苦简直比黑暗还要深重。就算拼命干一天,还不晓得稻子能不能全收回来。而到了后天,请来的三人就要去帮别人家了。如果小龙在,自己就不必如此愁闷,如果小龙在,自己也不会吃这些苦头,月辉哥也不会被蛇咬伤了。这么些年来,小龙还是第一次不来帮自家收稻子。以后他还会来吗?恐怕不会了。有了老婆,有了自己的家,他哪里还顾得上你呢?
遥想着失去小龙远去后可能出现的荒凉情景,水云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了。怕吵着母亲和月辉,他硬生生将哭声憋在了喉咙里。
泪流尽了,水云伸手摸了摸月辉的额头,似乎比先前凉了些,心中稍感安慰。借着亮瓦投下的一束月光,水云呆呆地望着月辉熟睡的脸出神。水云喃喃道:"月辉哥,我该怎样做,才能留得住他?"
月辉呼吸匀长,睡态很安详。想起在苦竹沟凫水时,月辉留在自己嘴上的美好感觉,水云支起身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亲月辉的嘴巴。
月辉没有动。在水云摸他额头时,月辉其实已经醒来了。
12
县城坐落在长江边上,长江航道是连接县城与外界最重要的纽带。这一天,水云告别故乡的时刻终于来了,在遥远的北国,有一所大学召唤他前往。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到底远到什么地步,水云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是从地图上看,故乡在西南,而学校在东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
小龙背着行李,把水云送到县城码头。轮船还没来,大江烟波浩淼,很冷清,几艘小渔船静静地趴在水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凝望奔流不息的江水,离愁别绪滚滚而来,涨满了水云的心,心里装不下了,就从眼中溢了出来。
"小云,你又咋了?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干吗这副样子?"小龙搂着他的肩膀说。
"哥,我不想出去了。"
"别说傻话,别人想考还考不上,你考上了倒说不想去?来,乖点,把眼泪擦了,人家都在看你了。"
水云抬起一双泪眼,盯着小龙,坚决地说:"哥,我没说傻话,我绝不离开你!要么你跟我一起出去,要么我跟你一起回家。"
小龙皱着眉头,又是劝导又是呵斥,费了好半天工夫,水云只是摇头不听。小龙苦着脸说:"好啦,犟牛,哥答应你,跟你一块出去。"
一听这话,水云马上破泣为笑了。在他展颜的一刻,刚从江面上爬起来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抖出了万丈金光。"呜"--大轮船迎着清晨的霞光开过来了。
上船找好座位后,小龙将行李放下来,对水云说:"小云,哥要下船了,以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记住,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说着起身要走。水云急了,死死拉住他的手,哭叫道:"你不是答应跟我一起走么,你骗人!"
"不这样说,你不肯上船嘛。"
"我不干,我不让你走!哥,你别扔下小云一个人啊,我好害怕,呜呜......"
"小云,你已经是大人了,哪能跟着哥一辈子呢?"
"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
小龙呵呵笑了,说:"傻瓜,哥还得回家娶媳妇呢,哪能跟你跑出去?好了,别闹了,哥真的要走了。"小龙使劲挣脱了水云的手,跑向船头,水云在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奋力追赶上去。到了船头,只见轮船不知何时已经起锚了,正乘风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水云得意地对呆立船头的小龙说:"哥,你看老天爷也帮我呢,你还是陪小云走吧,反正你也下不了船了啊。"小龙回头嘻嘻笑道:"莫非你忘了哥是在渡船上长大的么?小云,你乖乖去上大学,哥要回家娶媳妇去啦!"话音刚落,小龙整个人已从船头高高跃起,如一条腾空的大鱼,划着优美的弧线,甩着尾巴,无声地坠入江中。水云扑到船头,只见急湍似箭,浊浪滔滔,哪里还有小龙的影子?
"小龙,小龙"水云大喊几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月辉将一条湿毛巾递给他,水云呆呆地没接,月辉便将毛巾按在他脸上,为他擦去了满头满脸的汗水。强烈的日光穿过亮瓦,在屋子中央扎下一根垂直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正在这光柱中纷乱地飞舞。
耳畔传来"碰碰碰"打稻子的声音,水云吃惊道:"快到中午了?"
"是啊。"
"坏了坏了,今天还要收稻子的。月辉哥,你咋不叫醒我呢?"
月辉微笑道:"见你太累,我和你娘都不忍心叫你起来。"
"本来就收不完了,我又耽搁了这半天,这下真的糟透了。"水云一边自责,一边匆匆忙忙套上衣裳,也没向月辉道别,一溜烟冲出了门。月辉本想叫住他,想想又把话吞回肚子,任他去了。
冲出小树林,水云发现,在自家田里收稻子的竟有四人。其中一个背对自己,正在"半桶"前用力摔打着稻捆的熟悉身影,正是小龙。水云陡然停下了脚步,一时间,心乱得如阳光里的尘埃,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一名割稻手发现了水云,笑道:"呵呵,水云,你又来啦。咱文曲星还真不赖,文也文得,武也武得。"另一名割稻手也竖起大拇指说:"收稻子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记得第一回跟大人学割稻,累得老子两三天都爬不起来。别看水云细皮嫩肉的,吃起苦来还真不比咱们这些泥腿子差。"
在农村,干活得力不得力,吃不吃得了苦,是评价一个人的首要依据。水云昨日咬牙吃苦的表现,为他赢得了众人的尊敬。
那位年长的吴大叔说:"要我说,让水云尝尝咱农民棒棒的苦也是好事。以后等他穿州过县作官坐府的时候,也会做个对老百姓好一点的清官。"水云一边微笑着与众人客气,一边卷裤挽袖准备下田。小龙摆手制止他说:"你别下来啦,这里有我就行了。回家帮你娘晒谷子吧。对了,凉茶喝完了,你给大伙再拎一桶来。"回头又冲其他几人吆喝:"哥子伙,龙门阵要摆,手脚也别停下来啊,大伙再加把劲,一会儿等水云把茶拎过来,咱再歇下来好好摆谈。"
月辉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已能一瘸一拐走路了。他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乘凉,顺便帮忙看护院坝上晾晒的稻谷,见到鸡鸭或鸟雀来糟蹋粮食,便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将它们哄走。
见水云回来,月辉笑道:"本想告诉你小龙已经来了,用不着你去收稻子,你却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水云让月辉只管歇着,说让自己来看稻子好了。月辉说没事,正好闲得发慌呢。两人谈话时,一只老母鸡鬼头鬼脑偷偷溜进了晒场。水云抓起竹竿砸过去,那鸡"呱呱呱"大叫着吓跑了。月辉骂道:"这鬼东西,溜得倒挺快。"水云笑道:"其实给它吃点没啥,撑死也吃不了几把谷子。可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六月天,鸡作怪,不吃谷子吃老稗'。它们不光吃,还要满地乱刨,谷子给它们刨到草丛里,扫都扫不回来,讨厌得很。"
母亲从地里摘回些蔬菜,开始忙着做午饭。母亲告诉水云,小龙昨天要帮丈母娘家栽秧,今天一大早就跑过来了。听说地里凉茶喝完了,母亲连忙灌了一桶,让水云给小龙他们拎过去。
借喝茶的工夫,小龙让大家歇息片刻。那三人"咕嘟咕嘟"各灌了几碗凉茶,一边骂这狗日的太阳,简直烤得人流油,一边邀约着跑到山涧里冲凉去了。小龙笑着让他们快去快回,别耽搁了干活。
树阴下只剩了小龙与水云。水云又倒了碗茶递给小龙,小龙没接茶,却抓住水云的手,抚摩着那些纵横密布的伤口。小龙盯着水云,想说什么,水云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说话。在小龙眼里,水云看到了痛惜与爱怜,这样的眼神犹如三月的春风,将冻结在水云心中的委屈、悲伤与愁怨一点一点融化了。水云努力冲着小龙微笑,泪水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小云,以后不许再碰这些粗笨活了!有哥来替你干,你只管念书就是了。"小龙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水云苦笑道:"哥,等你结了婚,恐怕就没那么自在了呢。我家的担子,哪能压你一辈子?"
小龙瞪眼道:"你在胡说啥子?只要哥还活着的一天,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水云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小龙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傻瓜,咋越长越象小娃儿了?动不动就哭。快别哭了,他们要回来了。"
这一天,水云送茶送水送粥,一趟趟往地里跑。
白亮亮的阳光倾泻在金灿灿的稻田里,倾泻在小龙挥汗如雨的黝黑身躯上;阳光同样也倾泻在弯弯曲曲的乡村路上,倾泻在这路上奔走的水云身上。若阳光也有知觉,不知它是否窥破了这两个乡村少年紧密相连的沉甸甸的心事。在两个少年心中,同样有温情如阳光一般在流动,同样有云块不时投下阴影,同样有阳光难以照彻的深谷,在那里,冷硬的山风迷失了方向,细瘦的溪水苦苦挣扎,想要找到一条出路。
每次将茶水或稀粥递到小龙手中,眼看他狼吞虎咽将它们喝下,水云心里总是甜蜜而又忧伤。水云在心里说:小龙哥,多喝点吧。以后给你递茶递水的,就再也不是小云了。
每次喝着水云递来的茶水或稀粥,小龙心中总是疑惑而又惆怅。小龙在心里说:小云,为何由你手中递来的东西,总比她递来的更香甜?以后哥还能吃到你递来的东西么?
由于头天拉下了不少活,小龙不断催逼着大家多卖力气加紧干活,四人一直忙到夜里九点多钟,总算把水云家的稻子全收回来了。纵是常年干惯了农活的人,也累得几乎个个直不起腰了。雇来的三人不禁叫苦连天,一位小伙嚷道:"狗日的,这两天的活路,比干他娘的二十天活路还累。小龙,你小子简直是催命鬼。哥子这回算是亏到家啦,回去肯定媳妇都抱不动。"另一人笑道:"你狗日要是干不动,我他娘的就算累死,也去帮你忙,咋样?哈哈......"人有时很奇怪,身体明明疲惫不堪了,脑子里那点东西却越发蠢蠢欲动起来。小龙常与众人一起干重活,早已习惯了他们的荤话,有时也会随大家胡扯一气。但是今天他只笑了笑,没接他们的腔,那些话如长着尖锐棱角的石块,掉进小龙心里,硬邦邦地扎得怪不舒服。
吃过夜饭,雇来的人各自回家了。小龙说想去溪潭里洗澡,让水云陪他。水云问月辉去不去,月辉还没答话。母亲便骂水云,说你月辉哥腿脚还没好利索,黑更半夜的哪能让他去瞎跑?月辉本想同去的,但听水云母亲这么说,倒不好意思再犟着说要去了。眼看那两个家伙手拉手出了门,月辉只得搬张竹椅到院坝里坐下来,沐着习习夜风,望着那百无聊赖的黑黝黝的大山,还有那同样百无聊赖的明晃晃的下弦月。
水云家门前有道幽深的山谷,谷里有条小溪。小溪无名,比小龙家门前的盘龙溪枯瘦得多,枯水期甚至时时断流。但每隔一里半里,总有几汪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翠绿溪潭,浅的不能没膝,深的尽够凫水。
去山谷的路小龙与水云都再熟悉不过了,用不着打手电筒或是带火把,借着月亮的微光,两人走了不一会就来到了谷底。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彼此都很清楚,内心深处沉睡着一些东西,犹如夜色里栖息的鸟,稍不小心便会被惊得"扑啦啦"乱飞起来。而兄弟两独处的时光,日后不知是否还能拥有。为了眼前梦一般轻柔的宁静与和谐,两人都不忍心以言语的翅尖去将它刺破。
遇到高坎陡坡时,小龙会回过头伸出手,去牵水云一把。这些坡坡坎坎,水云自己并非迈不过去,但是从小到大,一遇到它们,小龙就会把手伸过来,而水云则会将自己的手交给他牵着,这渐渐成了一种习惯。今晚也是一样,水云一次次顺从地将手交给小龙牵着,但水云内心的感受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从小龙手心传来的温暖一如往昔,这温暖却无法再带给水云踏实与安全的感觉了。水云觉得,小龙坚定有力的手,如今变得软弱而又飘忽。感觉到这一点,水云的心便如头顶的月,虽然还静静地明亮着,却已经被什么东西吞掉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