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怒不可遏,将他推倒在地,“我千辛万苦,寻得治刀伤的圣药……知你现下不愿见我,宁愿自己风露立终宵、在你门外徘徊,也不愿你有丝毫不豫。想不到你竟如此作践自己!让我情何以堪?如愿,你到底有没有人心?”
独孤信坐在地上,也不起身,冷冷道:“对我好就是这样逼我麽?哼哼…,你们执著的不就是这一张脸麽?现在也毁了,这幅皮囊还有什麽好的,值得将军如此大费周章?”
尔朱荣呆呆地望著他,眼中竟有些悲伤,道:“你以为我做那麽多事,便只为了这张脸麽?不管旁人怎麽想,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目光突然变得遥远而朦胧起来,“还记得你中了武状元的那一年麽?披红挂彩,打马街前过,神采飞扬,端的人物风流。当时我就在想,不知这世上还有什麽东西能看在这双眼中……那日时逢大风,将你帽沿吹歪,长发便从帽边露出,更平添几分英气,人人为之倾倒,次日起便全城侧帽,蔚以为风……”
他目光一转,又看向独孤信道:“那时候的你,真是有如天神谪仙,令人不敢逼视…”
独孤信苦笑,恍然道:“原来你早在那时便认得我了。我明白了......,”一顿之下,声音转厉:“五大世家获罪,料来也是你的所为了?胡氏虽然权势熏天,但没有你的暗中相助,单凭一己之力如何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撼动国之廷柱?我本想不通你有何理由要这麽做,现在看来......”
他眼中戏谑顿生,“又是如愿之过了!”
尔朱荣柔声道:“我本不愿你明白其中曲折,只希望你在我身边,象以前一般无忧无虑地生活所有的争斗、杀戮、龌龊只由我一身承担...你可明白?”
“...葛荣残部虽败不乱,进退之间井然有序。定是有朝廷中人暗中摆布,你定然也看出来了,是以下不了杀手。没关系,既然独孤如愿的手从来不肯沾上那麽多鲜血,我便来替你动手....〃
“...武泰帝年幼轻狂,对你起了觊觎之心,我不计後果闯宫救你,值此多事之秋,正好沦为胡氏把柄,百官弹劾。也不要紧,大不了鱼死网破,看江山谁手......”
“如愿,你的任性总该有个限度吧?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总是伤了自己。”
独孤信一动未动,竟似听得痴了。突然抬头冷笑道:“你愿意怎麽做便怎麽做去,只是莫要再拿我作借口。你...你既已毁了我,就不要再惺惺作态!”
尔朱荣见他语声越发激愤,心中也是迷惑,不知他何出此言。但见他激愤之下,胸膛不住起伏,怕他又惊动了宿疾,便不再多言,叹道:“罢了,你还是多歇歇吧。这张脸纵然全毁了,我也...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也不会教它轻易地就这麽毁了的。”
叹息声中,悄然一指点在他灵台穴上,随即接住他软软倒下的身躯,向床边走去,将他放在床上,轻轻盖好锦被。
坐在床沿,看著那张睡脸即使在梦中也蹙著眉、咬著牙的痛苦表情,尔朱荣的眼神中也满是阴霾,忖道:看来这江山也是时候该易主了!
第十四章
尔朱荣近日来烦躁不堪。自葛荣军覆没後,民间再无如此大规模的叛乱了,可是小打小闹却是不胜枚举,搞得他烦不胜烦,如昨日报河东佃农集会杀死千夫长了,今日又报河西饥民抢劫官粮了……如此没完没了下去的话,国运之日渐衰竭,委实回天乏力。
军饷早已欠缺,国库早已虚空,常此下去,胡氏也好,尔朱氏也罢,统统都要玩完。环视各邦,北方的柔然国最为强盛,姑且不论物产丰饶,军队也是骁勇善战.其他各邦都纷纷竞相缔约交好。如今之计,唯有……
次日,城中便贴出了榜文公告,言道为与柔然国缔结盟约,世代交好,骠骑大将军、世袭一等候尔朱荣将赴柔然求亲,即日便将启程。
一时间,将军府忙作一团。求亲的礼物、长途跋涉的装备……
独孤信脸上的纱布已摘下,那道疤痕作淡粉色,横在额前,据那位“神医”所言,只要加以时日,疤痕便会慢慢变得更淡,肉眼难见。他听了也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似乎那是张别人的脸。
尔朱荣也不再出现,想必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赢得美人归吧!这倒也难怪。在外,与柔然结成姻亲,便不惧他国压境;在内,若娶了柔然的公主,便稳占上风,胡氏手中的兵力亦不值一晒。不提别的,光是柔然的嫁妆,就足够一年的军饷呢。──那人,终究是动了那个念头啊。更何况,据说那柔然的公主,也是个少见的美人……他思前想後,居然心烦意乱了起来,自己心中也是不解。
正迷惑间,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高欢的马厩中。高欢正拿著把大刷子,一丝不苟地刷著马背,见他来了,展颜一笑,道:“今日怎的有空过来?明日便要动身到柔然去了,我这里正不得空,你姑且坐坐,等我刷了这马便来陪你。”
独孤信奇道:“欢也要去麽?此去柔然,路途迢迢,路上照应马匹,定是劳累异常。你大可以不去的,反正……”,见他眼中光芒一闪,心中亦是一动,恍然转口道:“欢可是心中已有了打算?听说那柔然国,崇尚马术,精於此道的人往往被奉为上宾。”
高欢一声长笑,叹道:“当真是什麽也瞒不过你。只是现下也没什麽打算,到了柔然後见机行事便了。”他口中说的平淡,但眼里精芒四射,如同苍鹰高翔、鸟瞰神州。哪里还有平时畏畏缩缩、低眉顺眼的半点模样!
独孤信不觉看得呆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笑道:“欢,想不到你原来生的这麽好看。我若有个云英未嫁的妹妹,定要她嫁给你。”
高欢垂著头,自言自语道:“若你妹妹能有你的一半,我便是抢也要抢了来的。”他不等独孤信反应过来,便挽著他手道:“你多日未来了,玉花铳很是想你呢,走,看看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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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峦叠嶂,远看青山如黛眉般婀娜多姿,可近在眼前时却黑的,如天空般高高在上、无法超越。去往柔然,必定要翻过这一座座的山。
独孤信骑在马上,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後有一双看似冷酷却又灼热的眼睛在紧紧地盯著他。他自嘲地笑笑,明明已被这人逼得走投无路,可自己却还是得跟在麾下,听他号令为他卖命,真是造化弄人。但若不是这人尚有些可取之处……
正在思量间,求亲的马队已到一深谷前。月光下,这山谷郁郁苍苍,溪水潺潺,有说不出的清幽,独孤信却隐隐觉得有些什麽不对的地方。许是太过於安静了些。
他勒住缰绳四处望去,谷边是茂密的树林,团团将山谷围住,出谷的路只有一条,也就是进谷的路,狭窄而漫长。他心念转动间,马队已缓缓地排成一字,正要入谷。
来不及细想,他纵马向前,拦住了最前头的骑士,急道:“这山谷过不得!”
马上的骑士将头盔上抬,露出一张讥笑的脸,这人竟是李景,他悠悠道:“为什麽过不得?这是最便利的路,并且前方探子也已报过无事了!要耀武扬威,独孤将军也不必挑在此刻吧……继续前进!”说罢在独孤信的马臀上狠狠一鞭,马儿吃痛,前蹄上扬,险些把他从马背上掀下来。
独孤信稳住坐骑,待要再阻拦他,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尔朱荣的坐骑也缓缓步入谷口,突然,牛毛般的长箭破空飞来,速度之快,目力难及。尔朱荣一惊,已被一人扑到马下,十数支羽箭登时没入他身後的树干中,嗡嗡的尾声不绝,箭的羽稍尤在轻颤!
尔朱荣涑声道:“好强的劲力!”
前方的马队顿时乱作一团,纷纷回马向谷外逃出,但由於谷口狭窄,只能一人一马通过,因此前方的人不是被乱箭穿心就是被自己惊动的马匹踩死!
独孤信推开尔朱荣紧握的手,纵身向谷口掠去。他在几匹马上轻跃,几个来回便已进入谷中。只见李景右手挥动长剑,舞的密不透风,将飞箭一一击落,左肩中却赫然插著一支长箭,鲜血汨汨地流出。剑势越来越沈重,眼看就要不支。
独孤信右手一招荡剑式,长剑脱手飞出,一个盘旋击落了堪堪射到李景身边的箭,左手腰带飞出,一端缠住了身後大树,一端缠住了他腰,奋力一抖,两人便如大鹏展翅般退出谷外。
谷中敌人见到尔朱荣等已全身而退,偷袭已经无法奏效,料想再也讨不了好去,便向山谷外逃逸。
李景惊魂甫定,伏在独孤信身上,听著他稳定的心跳,对著那双含笑的深如幽潭的眼睛,觉得心灵之平安喜乐竟是前所未有,一时之间也不愿动弹,直恨不得这一刻便是永远。忽听身後有人一声冷哼。
第十五章
尔朱荣面上如覆了一层冰霜,冷冷道:“你们要抱到什麽时候?”
李景如遭雷击,放开了独孤信,讷讷道:“末将判断有误,中了敌人埋伏。请将军降罪。末将这就遣人追去,定要弄清在大魏境内是什麽人敢袭我等。只是……”
独孤信一振衣诀站起,将腰带缠回腰间,漫不经心道:“不必追了。知与不知又有什麽分别?”头也不回,径自走开。
尔朱荣瞧著他背影,道:“如愿,今日你救了我,我心中很是……”
独孤信顿住脚步,打断他道:“我不是真要救你,而是出自一己私利要保我一家平安,你也不必谢我。若非如此,只怕今日那拉射日弓的人是我也未可知。”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去。
李景犹疑地看向尔朱荣,道:“朝廷专用的射日弓麽?可是,这箭并不是倒簇连环箭啊?”
尔朱荣神情凝重,道:“除了射日弓,还有什麽能射出力量如此强劲的箭来?之所以不用倒簇连环箭而只用了民间常见的箭,只是因为不想暴露了身份。如果弓箭并用,我等哪里还有命在?”
“暴露身份?”李景登时恍然,恨声道:“原来又是胡氏作乱,怪不得对我等行程了如指掌,一干人等行事时尽都蒙著面呢!”
他转念一想,又幽幽道:“如愿早已知道了是麽?他之所以不说,只为了不在你面前伤及我的面子。真是任谁的心思都瞒不过他。只是,他既然什麽都知道,为什麽就不知道你的心呢?”尔朱荣默然不语。
李景黯然,回头掩面而去。山谷静谧,溪水依旧潺潺,如闺中人断肠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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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风平浪静,再无什麽意外。也许是知道他们起了戒心,亦不敢再造次了吧。一行人安然前进,一路长空万里,关山度若飞。离柔然越来越近了。
再翻过这个山头,便是柔然的都城了。站在山头上,便已能俯瞰柔然城中的景致。都城之中,道路交通、房舍林立都井井有条,隐有中原五行八卦相生相克之理。独孤信不禁心中暗赞,这柔然之主果然是雄才伟略、胸中大有丘壑之人。
就连脚下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头,也是水美草肥,兼之地势起伏较为平缓,实在是跃马奔驰的好所在。难怪柔然多出名马,柔然人也爱马若狂,常以马术骄人了。
一行人停下歇息。高欢却不休息,牵了尔朱荣的玉花铳远远地走开,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松开玉花铳的笼头马鞍,让它悠然自得地在一旁吃草。玉花铳扬蹄轻嘶,似乎在表示谢意,昂首抖鬃之间,更见神骏。
独孤信含笑看著这一人一马,漫步走近,道:“千里马易得,伯乐难求。玉花铳遇著了你,真是幸事!”抱著玉花铳的脖子,又板下脸来:“你啊你,见著老相好却连看也不看一眼,还好马肉是酸的,不然我就……”他弯下腰来在玉花铳脖子上作势要咬,又是噗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