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冬的河朔,已是北风凛凛,寒透骨髓。落木萧萧,残日如血,更显得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意。
一面卷着大大 “葛”字的大旗在朔风中飒飒作响,城门外森然峙立着大军。寒冷的朔风中,饶是身着沉厚的甲胄,兵士们的身体仍忍不住轻微的发抖。
葛荣,叛军的首领,在短短半年年势如破竹,连夺河内、鄢、邺三郡,冀、定、沧、瀛、殷五州,现更逼向河朔,直指洛都。
现在,这位传说中臂力千斤的巨灵之将正在马前轻踱,手中是那杆连诛数十员大将的长枪。枪身遍体乌黑,枪尖闪动着嗜血的幽幽光芒,竟是玄铁所制。他双目上翻,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叫阵三日了,无论如何谩骂轻视,奉旨剿乱的朝廷军队仍是紧闭城门,高挂免战牌。那权倾朝野的骠骑大将军尔朱荣也不过如此。看来即刻便能继续挥军北上,攻下洛都,拿下那操纵朝政、荒淫无度的老太婆,懦弱无能的傀儡武泰帝的人头,均田地,减赋税,这已浴血大半年的军中兄弟也能重回家园……想至忘我处,葛荣昂首向城中纵声狂笑:三日闭城不出,拓跋氏当是气数已尽么!……
突见城门一线,闪出一人。身未着甲胄,披着长发,缓缓走来。
葛荣凝目细看,却是个弱冠少年,寒风中仿佛弱不胜衣,掌中一柄长剑,剑鞘黑黢黢的,也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
他心中一轻,笑道:朝中果然无人,竟派一介书生来当说客么…哼哼,尔朱荣区区一军,不过十万,怎能敌我!众儿郎,备下长绳,来一个,缚一个,不得有误!
身后大军轰然而笑,一时间,讥笑声、谩骂声、挑衅声……
那少年突然抬起双眼。葛荣只觉一道寒光逼来,心中一凛,细看时,却觉那清亮的眼神中竟带着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悲哀的神情。
眼看少年愈走愈近,被他眼神所慑,这才发现他容貌之美竟也让人不敢正视。
众人惊艳的抽气声中,一声龙吟,剑已出鞘,轻指着葛荣。
葛荣望着那握剑的手,在风沙中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虽然全身上下没摆什么姿势,却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两人在阵前对视,那少年神情不动,直将那百万大军视如无物。葛荣沉声一喝,挺枪向他刺去,颤动的枪尖舞出一片银芒,已然笼罩他全身,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眼看长枪如电般逼来,少年仍木然而立,似乎吓傻了。待长枪堪堪逼到胸前,他衣决轻动,避开心口要害,枪尖却已刺入他肋下!
这一下出人意料,连葛荣也是始料未及,心中不祥的预感刚生,只见剑如匹练般刺来,剑速并非快极,却苦于枪尖为那少年的肋骨卡住,一时竟来不及抽回,只能眼看着秋水般的长剑没入胸中直至柄部,甚至感不到痛楚,就象情人的眼波一般温柔。
少年眼中的怜悯更盛,扶住他遥遥欲坠的身躯,苍白的嘴唇贴在他耳边轻道:莫要怪我,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公理。你的部属我会尽量保他们不死。
葛荣眼中登时一片了然,凄然笑道:好~~杀气~~,朝廷中怎会还有~~你这样的人~~可惜……双目上翻,气绝身亡。
少年自他胸前拔出长剑,剑光一闪,人头已在手中。
一道焰火冲天而起,城楼上蓦然一阵涌动,如雨般的箭簇直指,只要一声令下,箭雨密如牛毛,快如闪电,朝廷所制的连珠箭,劲道极强,更何况葛荣大军现已人心惶惶,定然无一生还。
城门大开,大队骑兵鱼贯而出。
见他一招间已取主帅性命,众人惊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少年翻身上马,手持葛荣人头,扬声喝道:我乃尔朱将军麾下独孤信,尔等都有父母妻子,奈何从贼寻死!我只拿问首逆,不问胁从,愿从我军者不杀,愿解甲归田者不杀!”
他受伤后声音不高,但眉目间锋芒大盛、睥睨天下,掌中人头犹在滴血,端的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纷纷放下武器,在他面前叩首而去,独孤信遥望天际,夕阳余辉渐去,夜幕正要沉沉下压,吞噬那最后一丝光明……
第二章
遥远的城楼上,一人沉着脸,眼睛黝黑无底,射出一股杀意,转瞬即逝,又露出一抹戏谑的冷笑,如愿,呵呵,你很好,我便如你所愿。
身边一人急道:将军,再不下令放箭,逆贼便要逃脱了,独孤信终是难脱逆骨,其罪当诛……
尔朱荣轻轻一瞥,他心头一凉,倏地住口不言。
尔朱荣深深地望着他,李景,凭你也想动他?他的命是我的,我没说不要,谁能动他!
李景嘴里一阵发苦,呐呐道,末将不敢。那…叛军该如何处置?任他们逃逸吗,百足之虫……
尔朱荣打断他:他们必定南归,二十里外有一落霞谷,正是销魂的地方……西出阳关无故人,你不防送他们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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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一灯如豆,淡黄的灯光投在他的脸上,更显得面如金纸,没有半丝血色。肋下的伤口已经包扎停当,但只要一动,雪白的纱布又会渗出斑斑血迹。
透过营帐的气窗,独孤信遥望漆黑夜空中的繁星,星光熠熠,仿佛那人含笑狡诙的眼睛。一念及此,心中大痛。终此一生,难道便注定了要咫尺天涯么?
轻抚肋下的伤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无论如何,我今日终究是为你做了件事,葛荣军中多是你旧时部属,你必定也不愿他们就这么死去……
他面上突然展露笑容,竟似在这一瞬间,漫天的星光都偷偷爬上了脸庞,有说不出的灿烂、魅惑,帐门外一直长身而立的人不由看呆了。
突听一个低沉而磁性的声音道,今日的事,你也觉得很得意,是么?
独孤信一惊,随即淡然躬身施礼道,见过将军,末将今日无功而返,正要向将军请罪,又怎敢得意?
尔朱荣凝目看着他:闭城休战三天,避其锐气、攻其不备,夺主帅人头以涣散军心。一切如你所料。只是你不该破坏计划。
独孤信恭声道,末将有伤在身,未能阻止逆贼离去。后又伤重不支,无法回营,以致逆军逃脱,请将军降罪。他神色虽恭,眼中却难掩戏谑之意。
尔朱荣抬起他的脸:葛荣的武功与卫可孤相比如何?七月初三,徽州,你百招内击杀号称关外第一的卫可孤。如你愿意,葛荣本连你的衣角也沾不着。一招之内虽要不了他的命,数十招内定能奏效并可全身而退。为了那帮逆贼,你不惜受葛荣一枪,你是在赌我要不要你的命是么?
独孤信别开脸,垂下眼帘不语。
尔朱荣冷哼:太后要诛你独孤一族,若不是我力保得以狱中候审,你以为你还有得命在吗?
独孤信傲然道:将军大恩,如愿当血溅沙场以报,死而后已。只是如愿本就已经将性命交到将军手中,将军若要……
尔朱荣望着灯火出神,象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许久才悠悠叹道:独孤家的小候爷如愿,惊才绝艳,名满洛都。当年倚马斜桥、言笑间侧帽风流,也不知醉了多少闺中儿女。你知不知道,那时有多少人在痴痴地看你……
独孤信一呆,正不知他所言何事,突然呼吸一抑,已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如愿顿觉羞愤,正要奋力摆脱,但伤后无力,只挣扎得几下,在尔朱荣的铁臂中仍然动弹不得,伤口却又裂开,眼前便渐渐一片漆黑……在堕入黑暗前,隐隐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语,如愿如愿,你我的牵绊早已注定,早的你也许已记不起来…没关系,只要我记得就好……
第三章
黑暗中,唇间那温暖的感觉仍未散去,反而越发强烈……
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桃花林中,还是那块青石边,那个端坐含笑拈花不语的是自己,那个仗剑急舞激扬落英缤纷的是他……
可是,为什么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呢?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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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独孤信发现自己的手仍紧紧握着床单,背后却已湿透。脸上、枕边、乃至…唇边,都仍觉有一丝残留的温暖。定是太想念他的缘故吧,连做个梦都会有那么逼真的感觉,呵呵……
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尔朱荣倒也没再来过,也没传他进见,只是差身边的侍从源源不断地送来内廷专疗外伤的圣药、调养的补品等。
这日,梳洗完毕,他掀开帐门走了出去。阳光并不是很明媚,却很温暖,在这样的日子里很是少有。照在人的身上就象情人的手,温柔而多情。
他眯着眼,伸了个懒腰,寻了片草地,草儿也稀稀落落、青青黄黄的。他看也不看,施施然躺下。仰望向那依然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叹道:人要没事的时候多晒晒太阳,就不会做出什么卑鄙无耻的事来……
身后有人一声冷哼,堂堂七尺男儿,不去勤练武功,沙场杀敌,建功立业,只管躺在这里说一些老气横秋的话,不怕遭人耻笑么!
独孤信却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打着呵欠道:建功立业?那又有什么好处?
那人突然激动起来,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南征北战,保家卫国,成就一番功业,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高欢这个名字。太武帝拓跋焘一统五胡十六国,建立我泱泱大魏朝;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汉化,武攻文治,使得四方来朝,八方来拜……
独孤信头也未回,打断他道:那又如何?现内有胡氏外戚摄政、尔朱族专权,挟持幼帝、尽诛良臣,外有柔然、胡觳、龟兹等外邦虎视眈眈,兼之南夷蠢蠢欲动。如此内忧外患,朝廷只知苛征赋税、征兵募役,如今民不聊生揭竿而起!这保的什么家,卫的什么国……他骤然停口,惊觉这满腹牢骚从来只是深埋心底,与这人素昧平生,竟在他面前脱口而出。
也罢,独孤一族自开国来已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也该是没落的时候了吧!什么功名、勋位!身既为一颗棋子在这乱世中随波浮沉,为何还要执著于那些身外物呢?他暗忖,摇头苦笑。
身后的人似是听得呆了,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你叫高欢是吧。欢,好名字。无论如何,想到便去做吧,这世上原也无谓什么对错,但求无愧于心罢了。若是有一日,你功成名就,心中也要了无憾事才好,呵呵……
高欢呆呆地望着他笑着长身而起,轻拍轻衫上沾着的草叶,那修长挺秀的背影沐浴在金黄的阳光中,好像梦中依稀曾见……等他回过神来,那懒散的少年已渐渐走远。
他忍不住高呼一声:喂… 你是谁,到底是谁?
阳光下,那少年回眸一笑,戴罪之人,你还是莫要和我扯上关系的好……
高欢还不知道,只因这一笑,这一回眸,竟成一世纠缠。经年后,他一马平川,裂分两魏,雄霸一方,只为了今日这一笑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