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欢闷闷地回到营房,心中还在懊恼,当时竟没能追上去,抓住他,问清楚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和他说那样的话,还有……看看那双海水般深邃温柔的眼睛长在怎样的一张脸上……
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是个男人,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清新爽利,没有半分脂粉气,自己怎么竟对他的容貌执著起来!
他轻轻地摩挲着剑鞘,这柄剑跟随他征战多年,剑下杀敌无数,可惜裹在这不起眼的鞘中,无人能识。为了出人头地,已从军多年,何时才能锋芒毕露呢?
他抚摸着剑身,喃喃道:长庐呀长庐,你出鞘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眼中突然一道光芒闪过——到了那一天,那双眼睛不知会怎样地望向自己,也许,也许能望的更加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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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信慢步走在营后的山谷间,远望那逶迤的山脉、昏黄的落日。天际遥远的一抹玄黄象墨汁入水般正慢慢地扩散开来,寒意渐重。
看来风沙又要起了。他缩了缩身子。
叛乱的葛荣已经剿灭,柔然最近也没有什么动静,班师回朝后应当能有一段清闲日子过吧。家人虽在狱中,但有尔朱荣在,一时之间也不会有性命之瘐。胡太后虽然跋扈,却也惧尔朱荣心机深沉、兵权在握。
独孤信这么想着,竟觉心情轻松了几分。他对自己的想法是越来越不了解了:明明尔朱荣挟天子令诸侯,铲除异己时辣手无情,五大开国元勋现在也就只剩自己狱中的独孤一族了。虽说他是以我从军为条件,才力保独孤家,可是……
原来,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么?
回想那晚他不明所以的话,独孤信又困惑起来。但无论如何,他明知自己故意放走了叛军残部,也没有降罪,也许号称铁血将军的尔朱荣的心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狠、那么硬……那么,他应该还是一位值得追随、服从的将帅吧?生于乱世,管他江山谁家,只要少流些血、少死些人,也就是了。
独孤信想到这里,心中畅快,抬起头来才发现竟然已是新月当空。寒冷干燥的风中回响着远处营中传来的号角,飘荡在这广阔的山脉间显得甚是粗犷、苍凉。
他心中一动,拔剑掷鞘,捏个剑指,便迎风舞动起来。只见剑光如水银泻地,与新月的清辉交映,竟分不清哪是剑光哪是月光。一套落英十三剑舞完,他心中更觉酣畅,一提身边酒壶,却不知何时已经点滴未剩。
正在遗憾间,突然,一个黑色的物体远远地自背后飞来,来势极快,眼看就要打中他的头。他眼中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头也不回,反手接住,原来是只满满的酒壶。
打开瓶塞,凑近鼻尖一闻,居然是洛都杏花楼珍藏的竹叶青,酒香清冽,中人欲醉。独孤信大喜,仰天长饮一口,大笑:痛快,痛快!没想到尔朱将军竟也是此中同好。出征时也不忘带着美酒,只是便宜了末将。
尔朱荣淡淡一笑:如此明月、名剑、美人,怎能没有好酒助兴?只是这酒后劲甚强,明日一早便要班师回朝,你少饮些。
独孤信一征,听他将自己比作女子,正要作色,却见他眼中殷殷关切,不似作假,一腔火便发不出来了。神色讷讷,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躬身道:露重更深了,将军也早些安歇吧,末将告退。言毕便想退下。
抬腿正待离开,背后却悠悠一叹:回到京城,又是暗潮涌动、明刀暗箭,高处不胜寒,找个说话的人也不容易。你就不能再陪我待会儿么?
独孤信只得回身,在他身边大石上坐下,两人仰望夜空,一时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地直欲睡去,虽强自忍耐终于不支……最后好像靠在了石头上,可是石头怎么会是温暖的呢?定是这陈年的竹叶青后劲上来了……
(嘻嘻,偶对酒末有研究,竹叶青后劲如何不清楚,众位看官莫要与葵一般见识:))
第五章
大军浩浩荡荡地向洛都的方向进发。
攀过这座山头,洛都便在眼前。
离洛都越近,天气却越来越恶劣起来。刚还是艳阳晴天,突然又降暴雨,本就崎岖不平的山路在脚下更难于上青天。随着风雨的肆虐,许多兵士艰难地以矛为杖,在泥泞的山间小道上蹒跚而行。
独孤信勉力打起精神,紧勒座骑的缰绳,伏在马背上。连日的行军、初愈的伤势已偷偷蚕食了他的精力。尔朱荣命人送来的清灵散确是外伤的圣药,可是那一枪伤的虽不重,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要命的后遗症——只要受冷或情绪激荡,胸口便会疼痛难忍。
他面上仍是一片淡然,握着缰绳的手指却已攥得发青,口中渐渐泛起了铁锈味,牙关都将咬碎。
行止一处陡坡,马蹄突然打滑,坐下的马儿一惊,悲嘶着立起前蹄,独孤信早已僵硬的手再也勒不住缰绳,修长的身子直从马上堕下!
惊呼声中,周围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
校尉,校尉,身子可还没事么?…
换坐伤兵的担架可好?…
……
一双双在眼前毫不犹豫地伸出的手,粗厚、长满老茧、伤痕累累… 在他看来却胜似这世上最美的女人的手。从不敢苛求温暖,可是当温暖出乎意料地来临时,他绝对不会往外推。
他正待在众人的帮助下从那泥泞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一双马靴跨入眼帘,其他的脚纷纷退后。
“独孤校尉,可是连马也不会骑了么?倒看不出来,除了脸,身子也跟娘儿们一般娇弱。哼哼,赶上这样的天气行军,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他心中一动,这话中似有所指。难道……一个惊恐的念头油然而生,他不敢再往下想。抬起头来,原来是副将李景。那张俊俏的脸上挂满了不屑与讥讽。
推开身边搀扶的手,他咬牙巍巍站起,这一使力胸口气血又是一阵翻涌。
有士兵报道:启禀副将,独孤校尉的马腿骨折断,怕是无法坐骑了。
李景嘴角上撇,笑道:"军中马匹本就不足,未及补给…",轻瞥他一眼,又皱眉道:“不过独孤家的小候爷天生贵胄,怎能跟下人似的徒步呢......来,把我的坐骑牵来......”他口中说着,目光却戏谑地盯着独孤信。
独孤信望着他,那双眼中分明燃烧着一种莫名的敌意,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在哪里见到过?头隐隐作痛。电光石火般,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于是一切都恍然......
他心中不禁长叹一声,真是傻瓜,你那点心事有谁会看不出来呢?这又是何苦来...于是对李景粲然一笑,“不敢有劳将军。信本戴罪之人,隶属贱民,蒙尔朱将军不弃,收于军中。本就应从下人之行,怎敢偈越。”
李景一呆,本想羞辱与他,万料不到他居然如此云淡风清,毫不介怀。那沾了雨水与泥浆的脸,略嫌凌乱的发鬓...本该显得狼狈,他却有如衣锦履丝,雍然自得,身处芝兰之室般。这般风华,自己委实难望其项背。怨不得…
李景不愿多想,咬咬牙,一跺脚,冷冷下令道:“继续前进!”再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接下去的路更险、更滑、更陡。有几次踉跄欲倒时,身边总有手臂悄悄地扶上一把,当他感激地对对方一笑时,对方总会莫名的红了脸,缩回手去。
军中多为鲁男子,虽不善言辞,但至情至性,比朱门中人可爱千倍,不是么?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视线也开始越来越模糊,胸口仿佛有数百枚钢针在刺,有些透不过气,于是他张口,透气,忽然眼前一片血红……
第六章
黑暗。有时几乎爱上了黑暗,几欲沉溺在黑暗中不愿睁眼。
因为,黑暗只是那一段前路,引导着他重又回到那片桃花林,回到那缤纷的落英中,回到那个人身边……即使那人的身边总有另一个人存在。
这是什么?好苦…吐…
一个柔软、湿润而温暖的东西堵住了口,那苦涩的液体便在口中留连不去,迷恋于那温暖,竟忘了那液体的苦,悄然咽下……
终于,覆在他唇上的另一对唇离开了。它的主人深深吁出一口长气,似乎犹疑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开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顶上是缀着婆娑流苏的纱帐,身下是一张宽大而舒服的床,室内布置的简单而雅致.药味的苦涩还在唇边……那个人,唉…
以手支颐,渐渐回忆起了当日发生的事,自己终究还是晕了过去,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他缓缓扶着床沿站了起来,脚下有些虚浮。不打紧的,也许只因睡的时间长了些.摸索身边,竟然连自己的衣服也找不到,身上早被换成一身似绫非绫、似缎非缎的月白长衫,松松地裹着身子,软软地垂到脚踝。
定了定神,踱到窗边,推开雕花长窗……
阳光顿时洒满了屋子,他顺着屋角那闪光的地方瞧去,原来那是面长长的菱花铜镜,竟约有人高。
镜中也有个人,长发光滑地披在肩上,几乎及腰,月白长衫的衣襟微微散开,露出胸口纤瘦的锁骨,苍白的脸,嘴唇却是病态的嫣红……独孤信骇了一跳,这难道便是自己么?
他烦躁地胡乱束起长发,拉上了衣襟。
却不知,窗外一双漆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眨着盯着屋内的一举一动,目光中燃烧着灼热的火焰……
独孤信就这么被留在尔朱荣的将军府中。一来自独孤家被抄家入狱后,他已无家可归;二来尔朱荣要他留下,说是禀明圣上,论功行赏,已将他从一个小小的校尉破格升任副将。副将的职责之一就是要随侍将军。
尔朱荣的心思他不是不知,被那样的眼神如影随形地追逐着毕竟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只是,那又如何?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总好过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转眼,班师回朝已经半月了。朝中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太后褒奖骠骑大将军,欲封其为定国公,升任内阁首辅。大将军尔朱荣则称中郎令胡炎箪治理都城戌守卓有成效,定要避位让贤……自古以来,兵权向来是权术之争的焦点。
在将军府中,尔朱荣依旧日日与独孤信对弈、饮酒,但眉目之间已隐有沉重之色。府内外更是戒备森严。
一日,二人正在对弈,太后忽传懿旨,十日后回国舅府省亲祝寿,并要在寿筵上亲自犒赏剿乱有功的将领,朝中百官作陪。
谢恩领旨后,尔朱荣眉头深锁,表面上虽是仍在继续与独孤信对弈,手里拈着的黑子却迟迟不肯落下,目光游移不定。
独孤信见状,一着白子下在棋盘的一角。尔朱荣一愣,诧到:“这是什么棋谱?难道这腹下的地盘你全都不要了么?”
独孤信含笑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