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和自责的心情填满了凌晨素来嬉笑无忌的思绪。
太过自大,认为有自己在,就可以掌握一切,却不想,自己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半残的废人。
果然,是被大家宠得太过没有分寸了么!
但是,为什么要以鲜血来洗刷自己的愚蠢。
咬紧牙关,远远的,终于见到了,白色的披风和鲜红的鹤氅。掩在路旁的树杆上。
狂奔的汗水迷住了眼,不知无法看清,还是不敢看清。脚步顿住,全身乏力。
"小凌(凌晨)你没事吧?"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不及接住倒下的少年,只来得及扶住他,"你伤得好重。"
紧紧握住两人的手,任性的少年尝到如释重负的狂喜,"你们也没事?"
劫后重逢,加上曾经是自己的责任,连王裴看起来也善良了点。
"别说话了。"瑾儿见凌晨身上伤痕累累,衣服破碎,不由眼圈一红。"我们不该留下你一人的,伤成这样......"
"这些都是外伤,没事的。"凌晨最怕见到女人哭,忙软语哄道:"我这不是还能跑能逃能说话儿么......你千万别哭啊。"
"能跑能跳,不代表不痛。你明明比我还小的,不该是由你来保护我。"瑾儿眨了眨眼,努力咽回眼角的泪光,与王裴一起将凌晨扶到一旁大石坐下,正要解下自己雪白的狐裘披风,王裴已先一步将自己的鹤氅给凌晨披上。
凌晨与瑾儿看了他一眼,他咳嗽了声,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你病倒了你哥又要烦恼了。"
瑾儿低头一笑,没拒绝他的好意,伸手将自己衣袖上干净的布料撕成碎布,为凌晨包扎止血。
凌晨见瑾儿脸色不好,忙道:"大小姐别包了,你不是不能见血么。"
"没关系!"瑾儿按下他,不让他乱动,"都十年了,已经没关系了。"
松了口气后,终于能冷静想事情。凌晨眼珠子转了转,见远处似乎躺着两个人,不由皱眉,"那二人?"
瑾儿回头瞧了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追上我们,王公子想跟他们拼,让我先走......"
凌晨听到这,看了王裴一眼,只见他白玉般的脸上多了些伤痕与乌青,给自己披上的鹤氅,也破损了好几处。可怜他一向放纵惯了,怕是第一次跟人打成这样。
王裴见凌晨看向自己,忙转开身子,不让他看自己的狼狈相。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这两人突然变倒下了。我跟王公子正犹豫要怎么办,你就回来了。"
"突然倒下?"凌晨眉一动,等瑾儿一包扎完,就跑到那二人处,一探鼻息,早已气息全无。翻开他们的身子,检查了一番,二人后领大椎穴上微有红肿,大抵被人打中这死穴。看看附近地面,并没什么显眼的暗器,很有可能下手之人只是随手捡了石头扔的,此时混入地面碎石,找到也没用。
这样一来,根本查不到暗中之人的身份。凌晨却似心有所悟地叹了口气,放下手,站起身。"好了,我们快走吧,今天真是多灾多难啊。"
之六
积雪销融,院子角落里,渐渐探出一二绿意。难得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谢峦办完事回府,见时间还早,换了一袭松软的袍子,裹着貂裘披风,握着本书,在院子里竟日微吟长短句。
"驿外断桥边,寂寞无主开。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读到这,他抬头看着梅花,不觉有些怔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该从何处解起。
"谢爷是在想我么?"清脆的声音笑嘻嘻打破安静,"不然干嘛看着梅花发呆?"
谢峦叹了口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哪天你能懂规律了,老李大概做梦都会吓醒过来。"说完回过头,
"有那么夸张么?区区一向都很守礼啊,李叔没那么脆弱经不起吓的。"少年不改跳脱本性,一下子就蹭到梅枝上去坐着,指着自己笑眯眯道:"一枝春雪冻梅花来喽。"
如此厚脸皮的人物,谢峦确是前所未见叹为观止,"那你现在来有何事?"
"怕谢爷对区区相思日长啊~"见谢峦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只得吐吐舌头,正色道:"其实是为了......没事真的不能来么?"
谢峦只觉这小孩子真是不受教,偏又有丝怀念的感觉,让他狠不下心硬不下脸,"你没事就陪瑾儿去吧,毕竟除了陪瑾儿,你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吧。"
"难说,难说~"少年双脚在空中晃着,歪歪斜斜地将身子靠在树枝上。谢峦很怕他又这么直接摔下树来,内心却又有股恶意,想弄断那树杆,好看少年灰头土脸。却听少年道:"区区也是有一技之长的,比如区区过目不忘,精于算计,谢爷放在北鸿院的那批火药,区区就可以帮你盘点清楚。"
谢峦脸色微变。"什么火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啊,只不过前几天夜里经过北鸿院时,看到有人趁夜在搬东西。区区是个好奇之人,自然跟上了。爷,区区不只是精于计算,而且力气也不小,绝不下了一般大人,比那些护院更能让别人不多加注意哦~搬些箱子对区区而言,易如反掌。再说这种生意,赚的钱多,只要爷让区区去帮忙,区区绝对不会去告密的。"
谢峦看着少年半晌,无法从他笑嘻嘻的神色里看出他到底是认真还是玩笑,是威胁还是利欲攻心。将杀机缓缓压下,谢峦吸口气:"你到底想如何?"
"应该说,你到底想如何才是。"少年还是一脸无赖笑意,目中却另有一种神采飞扬,与谢峦初见到他时的违和感一般。他不适合这种青衫朴素的打扮,生来便应是人中龙凤,倨傲而华贵,"你真想与庆国合作,灭了中原么?"
谢峦微微一笑,一惯的平和温文,带了点叹息,"有那种奸佞受宠的皇帝,躲得过这次,难免还会有下次,一了百了的话,何尝不是好事。"
"......对你来说,只有你想保护的人,才是人命么?"
谢峦淡淡一笑,放下手中书卷,"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之人,你说,我要拿什么来保护家人?"
少年也开始叹气了,"话不是这么说的......唉唉,真是让区区也无从说起的一笔乱帐啊!"说到这,少年伤脑筋地抱着脑袋哀叫,明明是好像很危险的叛国通敌大事,现在看来却像个笑话,"大小姐,还是你来说吧......区区真的说不下去了。"
"瑾儿?"谢峦一讶,一身冷厉气氛尽敛,回过头,果然见到少女一身粉色装扮,披着白色的披风,站在月门外。
"大哥。"瑾儿唤了声后,顺便瞪了凌晨一眼,气他出卖了自己。
谢峦冷静下来,见两人眉目传情,心下又是一阵烦躁,"你们想干什么?"
同时想到瑾儿只怕也知道了自己与庆国往来之事,更是烦闷。
"大哥,你喜欢我。"少女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苍白的小脸微微一红,"是吗?"
意料中的问题没出现,非意料的问题却出现了。
隐密的情怀被揭破,再加上有凌晨在场,谢峦只觉一阵狼狈,正想断然否认。但见到瑾儿微颦的眉,突然觉得,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错,我是喜欢你,超出兄妹正常的喜欢。"
说出的话语,伴着释放后的轻松。谢峦闭上眼。
瑾儿轻轻吐了口气,"大哥喜欢我,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吧?从我陪你爬树,摘花,摔下树的时候吧?"
"没错。我永远记得,你摔下树,我急忙奔过去时,你故意闭气,然后睁开眼睛吓我。"谢峦苦笑,"结果我打了你一顿,你不哭,听到我不想理你时,却哭了......你从小就这么倔强任性......"
"大哥,你会打女孩子么?"
谢峦一怔。他虽然一向温文有礼,从不暴力对人。但关心之下,或有失控也是常事,瑾儿为何这样问?
"大哥,我一向体弱多病,能跟你一起爬树么?"瑾儿又一问。
谢峦又是一怔,他记得瑾儿的身体在家破前是很好的,只是家破后,生了一场大病,才变成现在这多病的身子。
"大哥,我与你差了十岁,纵然与你一起爬树,你一个十五岁的人,会看不出五岁孩子装晕的把戏么?"瑾儿问了第三问。
瑾儿天性聪颖......谢峦给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不想去面对这些问题后面真正的答案。
"因为,跟你一起玩的,从来都不是我啊。"瑾儿低低叹息。
"不是你......"谢峦呆呆地重复着。
"那个人,是与你青梅竹马,但那人的父亲,却逼败了我们家。你过度激动下,大病一场,醒来后,便彻底决绝地忘了那人,将与那人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记忆,都转到我身上来。"
目光闪动了下,谢峦抚着脑门,"大病?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病你应该记得吧。李叔抱着你,跑了好多家医馆求大夫......只是,就与那人一样,你以为,这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大哥,你真的不记得你那场病的痛苦了么?"
谢峦表情木然不语。
"那时怕刺激到大哥,虽然发现大哥认错人,大家却也不敢挑明,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时间久了,连瑾儿都要以为,瑾儿当初是没有病的,跟大哥天天玩在一起的,大哥喜欢的,真的是瑾儿......"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时的她,也不过五六岁的年龄罢了。
谢峦呆呆地看着瑾儿。他一向不是激烈的人,但对于自己对瑾儿说的,颠覆了他前半生的事,却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平淡了,为什么一点激动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那些曾经出现的景象,我一直以为是梦。可是,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我已经看不清了。这样的人生,到底是不是笑话?
--或者,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事是真的,只在等着,有人来揭破这个虚假的梦......
逼败谢府的,是王府。
王家与他同辈的,只有男孩,没有女孩,他是知道的。
王家最有可能的......
难道,才解开了乱伦的痛苦,又要陷入背德的漩涡了?!谢峦悲凉的心中,突然涌现一丝啼笑皆非。
瑾儿瞧谢峦脸色一变再变,轻声道:"大哥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出几分事实了......"
"我什么都没猜到!"谢峦断然说着,"既然是场误会,解开便好。少小时的童言稚语,哪能当真!"
"若不当真,你会喜欢上大小姐,而痛苦这么久么?"安静了半天的凌晨终于跳下树来,"不要一说到小孩子的话就说当不得真,年纪小便是一切的借口么?年纪小不代表承诺不真诚,不代表不懂得感情!"
谢峦被他推得退了一步,"我......"
"还是你发现对方是男的?"凌晨用力鼓掌,"好,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那我支持你!比一下当然还是瑾儿好......"说到这,被少女在一旁掐了一把--不帮忙也别添乱!
"他......给我点消化的时间。"谢峦又退了一步,伸手揉了揉眉心,冷静说着。面对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他还能保持清醒,少年不由也对他刮目相看--毕竟,没几人能在知道自己原来喜欢错人,该喜欢的,是那个一直与他作对,被他认为是情敌的男人时,还能保持正常的思索。
其实,小时候的感情,或者是引子,但未必要连累现在的生活。时间下,什么都会过去......
谢峦如此想着,抬头看了眼凌晨,前因后果想一想,叹了口气--这话真是自欺欺人得紧。
"瑾儿,小凌总出现在我周围,是你示意的吧?想提醒我关于某些事的记忆?"谢峦淡淡问着。
少女没有否认,羞怯一笑,"因为我觉得,他很象。"
那种轻佻又无礼,带了几分任性的态度,的确有点象王裴,还是小了十来岁的王裴。谢峦为自己的眼光而郁闷,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呢?
"好,提醒我记起这件事后,你们又想如何?王裴喜欢瑾儿才有此祸,难道我记起我曾经喜欢过他,祸就会没了?"谢峦还是神智清醒地算计现实问题。
"大哥,你怎么还会认为他喜欢的是我呢?"瑾儿抚着头,"他三番五次在追的,不就是你么?"
是这样么?谢峦有点想不起来,眨了眨眼。
他与王裴是怎么交恶的呢?
依稀是很久前,几乎被遗忘了的第一次见面。王裴的确曾经兴冲冲地扑到自己身上,被自己一脸惊讶地拒绝了。后来王裴一直亲昵地对着他,只是他提防着蛇鼠一窝,只怕另有什么算计,一直敷衍了事。慢慢地,王裴发现了自己对瑾儿专注的目光......
是了,与王裴的交恶,是从王裴调笑性地问自己,这么喜欢瑾儿,舍不得将她嫁了要怎么办。自己只是惆怅一叹......从那之后,他便口口声声非要得到瑾儿。
"他想把我弄走,也是讨厌我一直妨碍他勾引你的......"瑾儿抿嘴一笑,说到这,外面不知什么人扔进一块大石头,‘嘭'地一声溅起积雪,"--好吧,不是勾引,是提醒。"瑾儿羞怯的笑容不变,眼神幽幽,"提醒他才是大哥的正室夫人......"
这次扔进来的石头比之前的更大块。凌晨手快,将瑾儿横腰一捞带到一旁。谢峦就没那么幸运,石头撞在先前的大石上,积雪再扬碎石四溅,谢峦举手遮脸却慢了一步,碎石划过脸,割出数道血痕来。
"哎呀~"瑾儿尖叫,哽咽道:"大哥你受伤了,血流这么多,痛不痛?"
谢峦抚着脸,还来不及有反应,角落的树上突然摔下一个人来。那人不顾身上摔得又是泥又是雪,爬起来就爬住谢峦抚在脸上的手急切问道:"你受伤了?伤得多重?你们站在那边傻了啊!还不给本少爷叫大夫来!!"
这边急得直跳脚,那边却是慢条斯理。凌晨松开瑾儿后,蹲在地上托着下巴喃喃自语。"果然,太过关心会让人变白痴的。不过本来也不如何聪明就是了。"
王裴闻言脸色一变,拉下谢峦捂在脸上的手。谢峦端正温和的脸上,除了几道细微的刮痕,哪有什么血流很多的重伤。
脸上五花八门色彩交错,王裴知道自己上当了。
见王裴狠狠瞪向自己,少女弱不禁风地晃了下身子,目光幽幽地叹了口气,"瑾儿是见血就晕的大家闺秀,刚才受了点惊吓,有点承受不住。小凌,你扶我一把吧。"
王裴只气得牙痒痒的,回头狠狠瞪着谢峦:这就是你喜欢的,一心想保持的人的真面目!!--等对上谢峦平和温文而微带疑惑及探索的目光时,想到先前瑾儿已把自己的底掏得差不多了,脸不由刷地一红,马上手足无措想走开。
"他们说......你喜欢我?"谢峦看王裴有些同手同脚,僵硬的反应十分有趣。与王裴见面,他每次都是用愤怒嫉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与瑾儿。自己觉得他这态度甚为有趣,也从来没多计较......几曾想到,他原来是藏着这样的心思,也有这样的一面。
王裴看了瑾儿一眼,瑾儿依然弱不禁风地捂着胸口--我说这么多,好累了,剩下你自己接手吧。
王裴气得想跺脚。他平日在太原横行惯了,现在怕吓到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心意的心上人,以至什么话都觉得不得体说不出。面对谢峦的问话,脸涨得快滴血了,还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感情的力量多么神奇。"凌晨咬着朵刚摘下的梅花,咋舌不己,"你能想象会有见到王少爷这种表情的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