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夏砂

我愣愣看着那位老人，我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迷宫，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如果事实真和藤原说的一样，林峥的确爱着程亦冰，要不他怎么会放弃日本的一切，他的身份他的家人来到中国？但为什么只经过一年，他就爱上别人？
车外有人轻轻的敲击窗户，藤原转过头来。
"丁律师，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但请你明确一点，这并不是为了赎罪。"
他迟疑一下，似乎在考虑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丁律师，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我已经知会过贵国驻日大使，希望这起案件，能够公平审判......毕竟，亦冰是荣家的孩子。"
几乎是瞬间我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如果说之前我还能确定这起案子荣家能够摆平，我寻找的不过是自己感兴趣的真相，那么现在，胜诉的可能性，真的就如那时我对吴为涛说的数字--百分之二十。

在柔软的床上辗转超过半小时，我终于放弃了想要沉睡的决心。抓过床头的睡衣，披上，走到落地窗前。夜色很浓，但却是温润的，好象中国的水墨画，从宣纸上润开去......慢慢的，湿了心。
城市中的高楼仍然是灯光通明，看出去，仿佛能听到喧闹的人声，连同下坠的星光，汇成都市的模样。
我想起子危的话来--这是个玻璃做的城市。
所有的一切，都是脆弱。
闭上眼睛，我把从接下这个案子开始发生的以及自己查到的事，一件件，从脑中清理出来。

林峥被杀，凶手是程亦冰。所有人证物证都指向他，他亦认罪。
我开始调查，最初从雅心处得知程亦冰真实身份，他原来是荣家长子。然后与凶案唯一证人胡婷婷见面，她说出的大致与资料上一致，但她隐瞒了一些事并说了谎，至于哪部分她没有告诉我们及哪部分虚假，那时我不得而知。之后我与法医和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察见面，凶器上有两个人的指纹，除了凶手，就是死者。八处刀伤，致命的，只有一处。同时警察暗示我，不用担心法庭上证据的展示。
后来我见到疑犯的父亲，荣天义，他的话，唯一给我一个印象--他不想救自己的孩子。在他之后，我见到疑犯另外一几位亲人，他们恰好相反，不惜触犯法律也要胜诉，保住程亦冰的性命。同时，我从荣轩轾处得知，程亦冰三年前与荣家断绝关系。
我开始调查死者。
在这中间发生过一个小小插曲，雅心的资料把我和她都差点导入一个误区--程亦冰和吴为涛的关系，被我们看成父子。但实际上，案件与此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自然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仍然是从雅心处得到的资料，程亦冰三年去过日本，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林峥。
大致确定程亦冰就是凶手。
在调查户口时得知林峥原先国籍在日本，他是日本人。和程亦冰的见面，确定了他知道这个事实。然后再次与胡婷婷见面，明确了一件我们以前一直没有想到的事--林峥与程亦冰是恋人。这个真相的确定，来自严子危。
在这之后，案件有了实质性进展，许多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真相渐渐裸露出来。林峥的原名及真实身份，然后便是海韵别墅群所在土地的使用权纠纷。中国与日本两大巨头同时出现，在荣天义处得到的真相，解释了前面出现的多处疑问。但这仍然指向唯一一个结论--程亦冰，就是凶手。
雅心提出置疑，凭直觉提出，谎言中仍然存在爱情。
而与即将回去日本的藤原见面，确认了雅心的置疑。
最后还未得到解答的疑问，林峥既然真爱程亦冰，他为何在一年后就变心？虽然我很清楚人心难测，但从藤原的表现以及他自己的表现来看，这份爱情并不那么容易就会被摧毁。还有胡婷婷那时的谎言，我从她的眼神和表情看出她在撒谎，但我不知道她想隐瞒的事，到底是什么。
已经没有时间了，藤原家族的插手，让这个案子变得简单，但也更复杂......
胜诉的希望，越发微小。

我在早晨七点接到电话，铃声只响一遍我就抓起话筒。
"喂？"
"小丁？"那方传来吴为涛惊讶至极的声音，"你醒那么早？"
我没有跟他解释这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的原因。
"老板什么事，有关程亦冰。"
他的声音里仍然还有惊讶，"是......你赶快过来，明天的庭审麻烦很大。"
我答应着，放下电话后立刻整理好所有东西，以最快的速度驾车冲向事务所。
李鸣已经到了，他和吴为涛两个人面色凝重坐在办公室里，我立刻就有这样的感觉--天已经塌下来了。
于是强装笑颜打招呼。
"来那么早，是不是有奖金拿？"
我坐下来，三个人，围成一个三角形。
"什么事。"
"简单来说，"李鸣清清嗓子，"凶器，就是程亦冰杀死林峥的那把水果刀，忽然之间消失了......忽然之间，又冒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很严肃的话题，但还是差点笑起来。我明白他的意思，消失，那是荣家动的手脚，警察不是暗示过我吗？但是出现，那是藤原插手后出现的结果。他对我说过的话，已经开始兑现。

"我知道。"
"你知道？"李鸣怔住。
我点头，然后把和荣天义以及藤原见面的事告诉他们。大概的经过，与案件有关的事实，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给他们听。
吴为涛和李鸣都愣了大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有这样的内幕......my god。"
他们惊讶的，大概是林峥与程亦冰的关系，以及这件事之后的背景。
"李鸣，现在不是你找上帝的时候。"我低头翻阅卷宗，"藤原已经说话了，至少这个案子不会象我们想象中那样圆满结束。现在，必须靠我们自己来打赢这官司，保住程亦冰的性命。"
"但现在人证物证都明显指向一个事实--程亦冰就是凶手。"
我停下动作。
"有什么办法可以宣判他无罪。"
李鸣笑。
"第一，他不是凶手。第二，他是神经病。第三，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开庭日期无限期延长。"
这小子。
"第三就不用想了，第二绝对不可能。"
哪有最后一天忽然发疯的？谁会相信？
"那第一......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李鸣看我，满眼不置信。
吴为涛抬头看看钟，他转过头来，"但是这个第一，也不是没可能......"
这下换我们都睁大眼睛看他。
"等会儿我们要见一个人，希望他说的话对我们有帮助。"
于是时间就在匆匆间过去，五分钟后，李鸣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端了茶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不过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脑子里就象打战一样，乱成一片。
终于，吴为涛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答应一声，然后抬起头来，"开门去，他来了。"

出乎意料，来人是个绝对陌生的中年男子。而且他是个外国人，褐色头发，蓝色眼睛。
在我和李鸣的满脸迷惑中，他与吴为涛拥抱一下，说出十分正宗的普通话，"吴，很高兴再次与你见面。"
我们的老板微笑着。
"我也是。但若不是荣先生的邀请，你不会来到中国吧。"
他点头。
"是，那边的事情一样多得让我头疼。不过这既然关系到荣的儿子，我不来不行。希望我的结论，对你们有所帮助。"
接着吴为涛向我和李鸣做了介绍，那位来自英国的客人叫做洛林·格兰特。职业，亦是一位法医。
荣天义的出面，自然令得一位来自英国的法医鉴定尸体变做可能。
他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向我们讲述了他的尸检结果。我和李鸣并没有听太懂从他口里冒出来那些英文专业术语，但有关案情的部分，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很是震撼，但更多的，却是绝路逢生的惊喜。国外在这方面的技术，发展得有些出乎我们的想象......
洛林假设出来的凶案现场，是我们绝对没有想到过的情形。但如果他说的真是事实，那么程亦冰的罪行，会减到最轻。
一直到十一点左右，洛林才长长舒口气，"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在英国，我做的工作比这个还要细致，从伤口的排列情况，分布位置，还有力道大小，甚至于它的形状，我们可以大胆假设出当时的状况。当然，这个状况是否事实，我们不能做出决定，那还需要证据的支持。在你们国家，我做的这些工作大概连法庭都不会知道吧......"他微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洛林低头看看表。
"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要上飞机了，祝你们好运。"
我们握手告别，送他离开。
转身后李鸣竟冲上去拥抱吴为涛。
"老板！我们还有希望......真的！"
一干同事眼珠子全部吓得掉出来。
我在一旁微微的笑。
"李鸣，你不要忘记，格兰特先生说过，这个，需要证据的支持。而且他做出的假设，我们并不能拿到法庭上去。"
他松开手，转过头来。
"那他说的那些不是跟没说一个样。"
吴为涛拍拍他的肩，"小李，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一样证据。"
"什么？"
我和李鸣同时发问。
"人证，胡婷婷。"

时间就象钻石一样宝贵，等李鸣联系到胡婷婷时，中饭时间已经过了。
我们依旧约了她去竹屋。只不过过了几天，我站在这里便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许许多多的事，已经在转眼间，改变模样。
在等待胡婷婷的时间里，李鸣忽然问我，"丁零，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执著帮助程亦冰？"紧接着他摆手，"不要用你对闻静的那一套来敷衍我，什么职业道德。再说律师的职业道德，并不是寻找真相。"
我笑。
"也许吧......但当时我的确是想寻找真相，而且那时的目的很单纯，因为胜诉根本不是问题。但现在......"
"现在怎样？"他咄咄逼人。
"现在......"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后面的时间中我再没有考虑这样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件事上，寻找真相。也许和雅心一样，我只想证明这个故事，是关乎爱情的故事。也许......我忽然想起子危，若是程亦冰死了，他会怎么样？
他是喜欢他的，我知道。
所以若是程亦冰死了，他会伤心。而我，不想让他伤心。
"丁零，胡婷婷来了。"
李鸣的话，打断我的思绪。有关子危的思绪。
胡婷婷愈发的清瘦，她的面颊凹下去，露出两边的颧骨。我第一次觉得，女孩子太瘦了会给人恐怖的感觉，就好象现在的她一样。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她到底隐瞒了多少真相？她的心里，到底有多爱林峥......
"胡小姐......"
我们在一个隔间中坐下，她仍然选了玫瑰冰茶，她的手是青白的，象是泡过水后脱色一般。
"你们还有什么事，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不，最重要的东西，你没有告诉我们。"
我开门见山，同时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她果然变了脸色，但很快，便稳住阵脚。
"我不明白丁律师在说什么，我连林峥和程亦冰是恋人这件事都告诉你，你以为我还隐瞒了什么？"
我慢条斯理喝口茶水。好冰......不过很令人感觉清醒。
"胡小姐，在你说这句话之前，你是否愿意听一下法医关于尸体检验的报告？"
"你说。"
她的身体，仿佛只要一个小小指头一戳就能倒地一般。
我看看李鸣，他点点头，清清嗓子后开口。
"林峥身上有八处刀痕。但只有一处，是致命伤。"
"那又怎样？"
她激动起来。
"胡小姐，请你听下去。"
我暗暗叫一声，有戏。看样子洛林做的假设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法医仔细查看和测量了伤口的长度，深度，对比了它们的位置，研究了它们的形状和角度，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李鸣看了看胡婷婷，"那些伤，是两个人刺的，不只是一个人动的手。"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胡婷婷会立刻死去。
李鸣停了下来。我知道我们很残忍，但不得不说，唯一的真相，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但林峥死了，程亦冰绝对不会说，只有她......
"警方进一步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程亦冰刺的，是那七刀，七处刀伤都很浅，和他这个人的身材以及力量大小比较相符。当然也不是绝对的，任何一个人在某个时刻都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林峥自己刺下致命一刀，力量很大。那一刀，宣告他的死亡。"
胡婷婷忽然笑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尖利，凄凉得令人心寒。
"你们在讲什么笑话？林，林他怎么可能自杀？怎么可能！他要和我结婚......他要和我结婚的啊......"
"胡小姐！"
我厉声打断她的笑。
"或者你可以现在比一下，看别人刺你时用的姿势和你自己刺自己有什么不同。"
她并没有照我的话去做，她的眼神在瞬间变得飘忽，我立刻示意李鸣站到她的身后，以防万一。
"可以请你说出事实了吗？"
只有这个事实，才能解释我的疑问--这个故事，是否真的关乎爱情。
她终于看定我，她在唇边露出很美丽但是很凄凉的微笑。
"是的。你们没有说错。"
"林，他是自杀的。"

"我们在两年前就认识，网络上。我知道他在日本，有一个恋人，而那个恋人，是男的。但那有什么关系，爱情这种东西，只要有爱，对象是谁，何必在意。"
胡婷婷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还有林峥和程亦冰的故事。
"可那时我并没有爱上他，我有自己的男朋友......我只是好奇，两个男人是如何相爱并且生活在一起的。而且，林很温柔，我享受着，作为朋友他对我的温柔。直到一年前，他们回到中国。"
"很巧，他们想要定居的地方，就是这个城市，我的故乡。"
"我们见面了......林，他果然是个英俊而且温柔的男人。"胡婷婷的面颊，呈现出迷离的粉红，"几个月以后，我和男友分手，我爱上了林。"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捕捉她的飘忽的声音，我不知道，下一刻，她的声音是否会突然消失......
"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中国，他的朋友很少，而我，是唯一一个异性。一个月前，是的，一个月前，林忽然找到我，他对我说，希望我帮他做一件事。"
我立刻猜出，那是件怎样的事。
"他要我扮演他的女友，说我和他相爱。他说，他要放开亦冰。"
"为什么！"
李鸣几乎是暴跳着站起，我看看他，眼里有丝惊讶。
胡婷婷并没有睬他，她的整个人，都已经陷落到了从前的记忆中。
"我没有问他原因，我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我以为上帝，真的听到我的祈祷......然后，林对亦冰，摊牌。"
接着，他们开始无休止的争吵，但那时程亦冰的心里，还有林峥的心里，是怎样的疼痛？怎样的绝望？
"那一天，那一天......"
李鸣坐了下来，我们定定看着胡婷婷，我知道，所有的一切，就将水落石出。
"林带我回去收拾行李，他说，也许他会回去日本。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然后听着卧室里他和亦冰两个人不停的争吵，声音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