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夏砂

"亦冰说他早就放弃了一切，他只有他了，如果林走，他要怎么办？林说，回家去，荣家那么大，怎么可能容不下一个你？然后，他拿着皮箱出来，走到茶几边时他说，婷婷，我们走。"
他让他回家去？
他为他放弃了家族，甚至背弃了国家，他要他回什么地方？
"亦冰跟了出来，林转过身，他对他说再见。"胡婷婷猛然停住，她深深吸口气，"亦冰忽然抓起桌上的水果刀，一刀，扎进林的身体......"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那一幕场景。
血流出来，疼的是他的身，但伤的，是他的心。
"林丢下皮箱，他笑了起来......亦冰拔出刀来，再一刀。亦冰说，你为什么不躲。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躲。我吓坏了，等回过神时，第一件事便是想要报警。可是我还没拿起电话，林就大声喊出我。他说婷婷，你不要动。如果你还爱我，你就不要动。"
"我哭了起来，亦冰也哭了起来，只有林没哭。亦冰拔出刀再扎下去，再拔，再扎......直到第七刀，他大哭着说你走吧，我不会再见到你。林笑得很开心，他说亦冰，我欠你的，我现在还给你，我欠荣家的，也一并还掉，可是......日本欠中国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还。他拿过亦冰手里的刀，一刀，就插进自己的身体。"
"亦冰大叫起来，他伸手去拔刀，可林抱紧了他，很紧，很紧。"
胡婷婷说完了故事，她木木的看着精致的小小茶杯。
而我和李鸣终于在窒息前找回呼吸的感觉。
谁都不说话，寂静的空气缓缓的流转在房间中，连同竹子的清香，慢慢的消散。一声清脆的鸟叫忽然在耳边响起，李鸣转过身，推开竹窗，我看到一只画眉，站在竹林间婉转的歌唱。
胡婷婷终于哭起来，起先是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抽泣。
李鸣走过去，他抱住她的头，于是她放开了声音，在他的怀里，她大声哭泣着，似乎想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一样。从那件事后，她就没有哭过，我想，她应该没有哭过......因为她一直隐藏着，最秘密的事，被她藏在心底，变做最痛苦亦是最甜蜜的记忆。直到现在，她不用在隐瞒，她不用再欺骗自己，她的泪水，才由坚冰换成流水。
谁都没有想到故事竟然是这样一个情形。
我闭上眼睛。
雅心，你的直觉没有错，这个故事，果然关乎爱情。
如果不是因为爱情，他们，都不会这样决绝。

车子在路上慢慢行驶，胡婷婷靠在后座上，眼神痴呆。
李鸣静静看着前面的路，半晌，转头问我，"丁零，你要不要去看看程亦冰。"
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是证人翻供，但若他那边不改口，事情的起色仍然不会大。我暂时没有遇过这样的案例，即证据与疑犯的认罪并不相符法院会如何判决。但美国有过这样的情形，最后定罪的依据，仍然是疑犯的供词。
回头看看胡婷婷，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做。
李鸣笑笑，"我送她回去吧。"
我们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分手，我从后视镜中看着李鸣和胡婷婷的身影慢慢远离，直到消失。然后，我要去见程亦冰。
但我没有一点儿把握。
在看守所门口，还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算说通，他们答应放我进去看他。
是啊，明天就要开庭了。上面大约也很为难吧......中国的荣家，日本的藤原......
过了大约十分钟，程亦冰才慢慢出现。
"亦冰。"
我这样喊他。
他抬头看看我，没有回答。
我笑一笑。
"明天就要开庭了，你紧张吗？"
他忽然露出一个奇怪至极的笑容来。
"紧张？怎么会？就只有那唯一一个结果啊......"
我知道他指什么。
"但那致命一刀并不是你刺下的。"我盯紧他，"是林峥，他是自杀。"
他没有象想象中一样惊慌失措，只是淡淡看我。
"丁律师，你做梦呐。"
他知道，我没有任何证据。所以，他不担心。
"是，我做梦。我梦到林峥......不仅如此，我见到你的父亲，还有他的父亲，我指现实中，我知道所有的事。"
他的眼神终于有些微微的波动。
"所有的事，你指什么。"
"你的曾祖父，三年前的日本，一年前你们的归国......海韵所在土地的使用权归属，林峥与胡婷婷......"
"不要说了！"
他大吼一声，门边站的警察动了动，我摆摆手，他又站回去。
我知道，坚固的堡垒已经开始决口，所有的情绪，将在一瞬间汹涌而出。
"但你不知道的是......"我顿了顿，"林峥并不是真爱胡婷婷，他找她，不过是做一场戏。"
程亦冰猛然抬头，他瞪住我，一句话没说。
那一刻，我竟不忍心看他的眼睛。
"他爱的，始终是你。"
某样东西，在顷刻间崩塌了......
程亦冰愣愣的坐着，他的视线穿越过虚空，看向无尽的过往。

"我是那样爱他......我在樱花盛开的季节见到他，他说其实他认识我，我以为那是上帝的旨意......"
"其实我知道，我知道他打开过我的电脑，但我以为那没有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他。"
然后他回国，就在荣家为了竞拍失败而大乱时，他却提出再去日本的要求。其实他知道，这一去，他便背叛自己的家族，背叛那从小就深深记忆的仇恨，但他还是选择了林峥。子危说过，在他们的世界中，肉体的对象也许不在少数，但真正能令自己动心的，也许一辈子都碰不到一个，而两情相悦，就更是一件困难的事。所以他宁可放弃一切，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们在日本住了两年......多么美丽的两年......可是，我仍然不能忘记爸爸，妈妈，我的家......还有，我的祖国。"
"中国阿......"他的眼神渐渐迷离，"你永远不知道从照片上看它有多么美丽雄伟......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放弃它，就象放弃我的家一样。"
所以他选择回归，我甚至可以想象，在日本的两年中，他是如何思念自己的家和祖国。而林峥，选择了他。他放弃了日本，放弃自己的家人，陪他来到中国。
"我见到了轩轾，他告诉我，说林其实是藤原家族的人，他说两年前竞拍失败，就是因为他们拿到了中义的机密文件。我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林，是他......是我，把秘密泄露给了他......我们争吵，我们冷战，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该做什么。然后林说，亦冰，我们忘记这一切吧，你为我背弃了一次祖国，我也为你这样做了，我们扯平吧。"
泪水慢慢从他眼中流出，慢慢的，湿了面颊。
"我是那样爱他，我知道，如果真要我去选择，我还是会选他......"
果然，三年前的竞拍，程亦冰根本不知道林峥的身份。我不能猜测，若是他知道，他的选择，又会是怎样。
"林，林他不会知道这一年里我是怎样的心情，我是罪人，荣家的罪人，这个国家的罪人，那段血染的记忆，我怎么可以那么容易就忘记？但是我爱他啊......我真的爱他......"
泪水不停的流下，仿佛停止哭泣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再见不到阳光。
"林终于对我说他要放手了，他说他爱婷婷，他说他会娶她，他说，我们分手吧。"
"可是我不能放手啊，我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我只有他......如果他离开我，我还有什么？"
所以那一刻，他拿起了刀，他是真的想杀掉他，但见到血流出的时候，他知道，他不可能杀他。
真正决绝的，是林峥。
他在他面前闭上眼睛，他以为还了一切，却不知道，程亦冰的心，从此再不会跳动。

从看守所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我回到家，放满满一缸水，把自己浸进去，想永远这样，永远闭着眼睛，不看不听不想......忘记一切。
这样一个故事，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动人，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界定它的含义，我甚至不知道，谁对，谁错。所有的真相，终于在我眼前露出面目，可为什么，我竟有种宁可不去知道的感觉？
放在浴缸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
"丁律师？"
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声音，一时间，我想不起她是谁。
"我是亦冰的母亲。丁律师......明天，你有几分把握？"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五成。"
我没有把握，程亦冰和胡婷婷的口供，我都没有把握保证。
"丁律师，如果你可以救亦冰，你要什么荣家都拿得出来。"
我笑了。
我想啊......为了自己，为了雅心，为了子危，为了所有在这件事里伤透心的人，但是，我做得到吗？
"荣夫人，我尽力而为。"
不等她说话，我挂上电话。
然后静静的，闭上眼睛。

距离开庭还有半个小时，我见到了胡婷婷，她径自走到我面前。
"原来你们骗我。"
我愣住。
"法医的鉴定中，不可能有那样一项。"她冷笑，"中国的技术，没有发达到那种程度，就算真有人做了这样的鉴定，也不会出现在法庭上。"
"亦冰还是要死，杀人偿命。"
"但人并不是他杀的啊。"
李鸣在我身边大声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冷冷看他一眼，心说好小子，美色当前你就把所有东西都告诉人家了......
"回去找你算帐！"
在他耳边恶狠狠的说，他果然缩回头去。
"胡小姐。"
她转头看我。
"你知道程亦冰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她目光闪动，却没有答话。
"就是死。因为死了之后，他便可以永远陪在林峥身边。"
我微微欠一下身。
"失陪。法庭上见。"

烁烁的国徽之下，威严的法官站起身来，于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看着程亦冰，他的眼中一片茫然。
所有的一切，到了现在，都会有个最完整的结果。

"现在宣判......"

尾声

从法院出来，我接到了雅心的电话。
"丁零，结束了吗？"
我点头。
"是。"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在那方微微的笑，"明天的飞机，我和他。我们去北京。"
"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他吃起醋来真是个孩子。"
我忽然想问她辛苦不辛苦，但话到嘴边，又吞下去。
"有空的时候，疲倦的时候，回来看看我们吧。"
她答应着，"丁零，再见。"
我收起手机，见到站在前方的荣轩轾和严子薇。
"丁律师。"
走上前去，与他们握手。然后我扭过头对子薇说，"可以让我和荣先生单独说会儿话吗？"
她笑着点头，荣轩轾轻吻她的面颊。
"你先陪妈妈去。"
子薇离开后，荣轩轾转身看我。
"丁律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问你一个问题。"
他点头。
"你找过林峥是不是。"
沉默......他没有立刻答我，他低下头去，静静看着洁净的地面。
"是的......"终于，他长出一口气，"是我找到林峥，请他放弃哥哥，请他离开中国，把哥哥还给荣家，还给......"
后面的话，我听不分明。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还给我。所以林峥会找到胡婷婷，请她演这场戏。
至此，所有真相都露出它本来面目，裸露在我眼前。

我和荣轩轾面对面站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不清楚。
"丁律师......"
我看他，等待他即将出口的话。
"请你，不要把这个告诉哥哥。"
过了很长时间，我慢慢点头。
"我知道。"
程亦冰的心，再不能经受敲打。冰冻过的东西，更容易破碎。
"轩轾。"
远远的，有人唤他的名字。
我和荣轩轾一同转过头，子薇站在荣夫人的身边，很灿烂的微笑着。
"丁律师，失陪了。"
我退后一步，却忽然忍不住问他，"荣先生......你到底爱不爱严小姐。"
他转头，唇边露出一丝近乎虚幻的微笑。
"总有一天，我想我会爱上她。"

我走下法院高高的台阶，路边的车旁，站着一个俊秀的男子。
"子危......"
我忽然感觉到了疲倦，在那一刻，我希望能靠在这个男人的肩上，闭上眼睛，忘记一切。
"丁零，辛苦你。"
我们终于站在一起，看着他微笑的眼睛，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拨开他的头发。
"你知道，以后的事慢慢会发生，是不是。"
他仍然笑着，却不说话。
"让我们慢慢的来，好吗？"
我不想尝试会撕裂身心的爱情，我希望，我即将感受的爱情，能和春水一般柔和，源源不断。
子危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的视线，看进我的眼中。
"是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很长，很长......"

THE END

后记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这个故事从10月7日开始动笔，写完三章后一度停滞下来......中间很多情节，我没有做出决定。之后开始备考，再之后，我放弃考试，重新动笔，试图结束这个故事。

玻璃之城，坦白说我并不知道它是否算做耽美，我也并不十分明确自己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只是想写，于是很任性继续了下来，把自己一直想要涉及到的，爱情以外的东西强塞了进去。中国与日本的冲突，那时的战争，以及当代社会中，一些不能不去注意的东西。
石头说这篇文章的主题很严肃。
其实说的，还是爱情。女性心目中，或者耽美中，永恒的主题。
只不过，当这份爱情与很多东西冲突时，我们的选择，会是什么。
在我以往的故事，爱情是绝对的，是种执念，很可怕的感情。就算背弃一切，手里紧握的，还是爱情。
所以这一次，我试图将主角放在一个比较大的环境中，看他，会选什么。
所有的一切，自然都是虚构的。
但是写作时的心情，绝对真实。

谢谢石头，谢谢你做这篇文章的法律顾问^^谢谢你一直坚持看了下来，包容我的任性。抱住啃啃，我喜欢你^^
小杰，谢谢你。谢谢你提出建议，帮我更正文章中的硬伤，谢谢你。
感谢所有回帖给我的大人，所有鼓励我的大人，因为你们，我才会在寂寞中感觉温暖与动力，谢谢你们。另外，因为忙于写文，很多大人的帖子某砂都没有回，对不起。
感谢所有打开这篇文章进行阅读的大人，谢谢你们坚持下来，我知道，这并不是一篇吸引人的文章^^
感谢所有记得我，看我文章的大人，因为你们，我才能在这个地方坚持下去。
鞠躬。

老公，对不起，很多时候都忙着写文，没有和你好好说话，亲，你不会生气吧^^
我爱你。

最后，我想说一句话。
我坚信--
所有的爱情，都会得到救赎。

砂
于 200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