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枫情 ————琉柳得沓

1
日本

枫叶似火，染红了一路秋色，映红了一江水色，烧红了半边天色。

我走在铺满红枫的江边小道上，无聊的摆弄着照相机。对着这美丽的风景，我一点没有按快门的冲动，作为摄影师的我，看惯了优美风景，对这些已经失去兴趣了。……为了那个重要的摄影比赛，我特意从台湾来到日本，希望找到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让我有激情拍的东西。可是来这已经一周了，我的胶卷一卷都没拍完……我有点烦躁的摇摇头，转身坐到江边的石凳上，想休息一会儿。

对着那波光粼粼，投射着树影的红色江面发呆，我的眼光没有焦距，任思绪自由胡乱的翻飞。

突然，眼前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掠过，我心里一动……在人影走过后的三秒钟我突然回神，急忙转头，目光追着那人影而去……

好美的背影！灰色的休闲上衣，深蓝的破旧仔裤，他颀长健美的身姿在那一片红色的背景中踟蹰而行，走得很慢，很懒散，好像没有目的……他的头略微的低着，好像再看路上那美丽的红色落叶，又好像不是……快齐肩的黑亮长发在落叶缤纷的风中随意飞舞~~~~他的背影透着一种浓烈的气息……强烈的伤感~~浓浓的忧郁……我猛地跳起来……一个摄影师的直觉告诉我，我找到自己想拍的东西了！！

我飞快的拿起身边的相机，悄悄地紧随他的背影移动，手指在不停的按动快门……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狂跳，我没有调光，没有对焦，就这样一路狂按快门，生怕错过他每一次抬头，每一次甩发……他依然沉浸在他的世界中，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突然，他停下来了。我的心有一点揪紧的感觉，我很想看到他的脸……他慢慢转身望着江面，俊美的侧影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在这一瞬间忘记了按快门，拿着相机的手不自觉的垂下来……震动我的不是他那如希腊雕塑一样深刻的五官，而是他眼睛里那种悲怆的神情……怎样的愁怅会让他拥有这样的眼神？

他低头捡起一片火红的落叶，深深的看了一眼，突然用力向空中抛去，然后望着那落叶在风中轻柔婆娑的转圈、降落……他的眼睛里透出来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深深的感染了我，我呆了呆，意识突然回复，迅速的举起相机连续的记录下这一组美伦美奂的画面……修长的手指握住火红枫叶的样子——墨黑深沉的眼睛望住落叶的样子——叶子飞出去时他柔亮头发抖动的样子——叶子飘落时他眼睛瞬间发亮的样子……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激动，也许是因为我终于拍到自己满意的镜头的缘故吧~~~~

“咔！——”一声声响提醒了我，我的胶卷用完了。我迅速侧身在背包里掏胶卷，但也许是因为太急了，把包里的很多杂物都带了出来，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这声音惊动了那个正沉默的注视着落叶的人……他缓缓的转过头来望着我……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望住我时，我的心跳好像突然停了一下，都忘记弯腰去捡自己掉落的东西了……他的眼睛很深，那眼神，让我觉得有点呼吸困难。我赶紧低头蹲下去捡东西，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只手出现在我的视野，健美的手型，细长性感的手指……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边，帮我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我抬起头，看见了他的眼睛，这么近距离的对视让我浑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那双眼睛……真的让我有摄影的冲动。他礼貌的笑笑，把东西递给我，很快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在原地呆了两秒，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追了上去。
“对不起，先生！”我有点气喘吁吁，事实上才跑了几步而已。
“……？”他没说话，眼睛疑惑的看着我。他是日本人？我一激动差点忘了，又赶紧用日语说了一遍。
“我听得懂华语，我是台湾人。您有什么事？”他的回答让我喜出望外。
“太好了，我……我叫张中原，也是台湾人，是个业余摄影师，我可以请您做我的摄影模特吗？”
“我吗？”他明白过来，“可我不是模特，也不懂摄影……”
“没关系，你就作你自己好了，我要拍的是最自然的东西。”我赶紧打断他。拜托！千万别拒绝！
“对不起，您还是找别人吧。”他说完继续往前走。
“可是…先生……”我跟上去，还想努力。
“您不要说了，我不会答应的。”他定定的看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而坚决。
这种眼神让我放弃了想法，我停在原地，就这样失望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一片红枫当中……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我才惆怅的转过身，突然脚下踩到一个东西，我低头，发现是一个黑色的皮夹，打开皮夹……那张面孔又出现在我面前，只是这是一张神情与刚才那张脸完全不同的脸，照片上的他脸上洋溢着从内心透出来的甜蜜笑意，笑容如此的灿烂动人……也许是因为他怀里搂着的那个娇媚的女子吧！照片已经有点旧了，显然在这个皮夹里已经夹了很久了。我在皮家里还找到一张旅馆的登记卡，居然和我住的是同一家！我翻过卡片，映入我眼帘的是个清秀的签名：张子霖。

2

回到旅馆，我立即到总服务台说明了情况，并留下了我的房间号，嘱咐值班小姐见到张子霖先生立即转告他，让他来找我。我存有一点私心，想利用这个皮夹，再作一次努力。我向来是不服输的人，我一定要说服他答应作我的摄影模特。

回到房间，我洗了个澡，换上了蓝色的睡袍。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觉得饿了，打电话到旅馆的餐厅订了一桌日本料理。放下电话后，一个念头闪过，我又拿起电话，特别叮嘱他们准备两套餐具送过来，另外还要了一壶日本清酒。

我很喜欢这家日式旅馆的设计，房间很有日本特色，推拉式的卧室门，干净的榻榻米，整面墙的落地窗。简洁的设计一向是我喜欢的风格。

身着和服的服务员很快把晚餐送来了，她毕恭毕敬的把食物放在房间的小几上，低着头退了出去。我把小桌端到落地窗前，关了灯，盘腿坐下，对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月光自斟自饮起来。

日本清酒很淡很甜，入口很舒服，象甜甜的饮料。可是却听说这种酒后劲很足，不知不觉就会让人醉倒。

我一向喜欢安静的享受属于自己的空间，就像现在这样。可是，今晚对着眼前清幽的月景，我却失去了惯有的平静，脑海里一再浮现张子霖那张冷峻的脸。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笃！笃！笃！”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他！我跳起来去开门。
门开处，是那张我一直在惦记着的脸，他的眼帘低垂，盯着地板，并没有看我。
“张子霖。”我叫他。
他抬起眼睛，“是你？”
看到他的眼神，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慌乱。
“是我，我捡到了你的皮夹。”
“我在外面找了很久，以为找不到了，没想到回来听到服务台小姐说有人捡到了。谢谢你！”他的眼睛里露出淡淡的欣喜。

“你先进来吧！”我侧身让开。
他迟疑了一下。“我还是不进去了，你把皮夹还我好吗？”
对于他的反应，我有点吃惊。难道进来坐一下都不肯吗？我心头突然一阵无名火起。
“张子霖先生，我这么让你讨厌吗？”我挑衅地望着他。
“不是，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他沉静的看着我。
“可是你已经打扰到我了！”我的声音好像有点大，我今天是怎么了？
“好吧！”他在我说第二句话前走进了我的房间。
站在房间中间，他抬眼四望了一下房间，我又看见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怆，就像白天看到的那种震撼我的眼神。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愿意进来，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请坐。”我招呼他在小桌前坐下。“喝一杯怎么样？”
他坐到我对面，但好像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
“张子霖，你很在意那个皮夹吗？我看了，里面的钱并不多。”
“希望你把皮夹还给我，里面的钱可以都给你作为谢酬，我还可以另外加钱。”

“那就是因为那张照片？”我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
果然，他的眼神发生了我意料中的变化。
“是的，那张照片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很坦率，我喜欢坦率的人，我微微一笑。
“我不要钱，如果你真的要谢我，我希望你答应我白天的请求，做我的摄影模特。”
“不，我不适合。”他突然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能让你拍什么呢？”
“拍的东西很多，因为我相信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想拍你真实的内心。”我又为他倒上酒，看着他的眼睛。
他没说话，静静的看着我。

这样的对望让我心跳，因为没有开灯，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出线条坚毅的轮廓，眸子闪着幽幽的光芒。这一刻，我好希望自己的眼睛是照相机镜头，可以拍下这幅画面。其实不用相机，这张照片已经在我心里的底片上显了影，永远不会忘记。

对望了很久，他突然低下头，将酒杯再次举起，端到我的面前。
“你是个很坚持的人，我佩服你！”
我笑着举杯和他相碰。“如果相信我，就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关于那张照片的故事。”
他举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眼睛里浮上来我已经熟悉的伤痛。
仰脖喝尽杯中酒，他的眼神四散开来望着房间。
“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个房间开始的，我和她的第一次就在这。”
我终于明白他在门口低垂的眼神和拒绝进来的原因了。

……

很快，我知道了他的故事，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们把那一壶清酒都快喝完了。那个叫更纱的女孩无情的离开了他，这就是他悲怆眼神的原因。

说到最后，他的眼泪无声的滑落，泪珠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他喝完面前最后一杯酒，无力的趴在桌上，整个人都透着哀伤。

我突然一阵心疼，缓缓起身坐到他的身边，把他搂进怀里。“哭吧，子霖，哭出来会好些。”

……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他的脸。他好像醒了很久了，墨黑的眸子里映着我的脸。

我坐起身，摇摇头。昨天后来的情景我记不大清了，酒劲上来以后我的意识就模糊了。

“你甩头发的样子很可爱！”躺在身边的人声音里竟然有种难得的轻松。
“喂，我免费收留了你一晚上，你该答应我做我的模特了吧？这里的住宿费可不便宜哦！”我回过头笑着看着他。
他也坐了起来，定定的看了我一眼，突然绽放了一个笑容。“好，我答应你！”
在他露出笑容的那一刻我呆住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一种恬静温馨的感觉沁入心田。
他站起身，摸摸我的头。“我先回房去洗澡换衣服，等下再来找你。”
他走出去很久我才回过神，怔怔的看着他离去的门口。

中原，你怎么了？我在心里问自己。


3

没多久，他就过来了，我也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了相机，准备出门。

“子霖，给你这个。”我把皮夹还给他。

他接过来，打开看看里面的相片，那种我熟悉的眼神一闪而过。他很快抬起头，“出发吧！今天我当你的导游。”

那一天，他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没想到一向自认为很冷酷的我竟然有一种小孩子第一次出去玩的原始喜悦。

他是那种天生有着模特气质的人，虽然他说他不懂摄影，但是面对镜头是他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我拍了好几卷胶卷，我喜欢捕捉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感表情，这种表情在他带我重游他与那个女孩一起游历过的地方时出现的最多，连我都被他传染而伤感了起来。

转了一天，我们踩着暮霭回旅馆，又经过我们初次相遇时的那条江边小路。依然是满地的红枫，，依然是这样的两个人，不同的是，我与身边这个人已经熟稔了起来。我和他并肩走着，他完美的侧影衬着鲜红的背景，绚丽的让我痴迷。

一片枫叶飘落，他伸手接住那片火红，放在掌心。
“漂亮吗？”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的笑。
“嗯。”我低头看着那片掌形的如火焰般美丽的红叶，点了点头。
“送给你。”那片焰红递到我面前。

“……”我有些惊喜的抬头看他。
“怎么，不喜欢？还是嫌这种礼物太过平庸？”
“不是。”我赶紧接过那片枫叶，“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送礼物给我。”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伤感中找到一个慰藉的出口，我原以为在这里我只能一个人孤单的凭吊自己的伤痛。”
“子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点发酸，他的心中始终被另一个人所占据。
“谢谢你昨晚温暖的怀抱，你说得对，哭出来就好多了，早上醒来看着你，我竟然觉得自己轻松好多，谢谢你，中原。”他转过身，轻轻的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很快放开。这样轻微的接触竟然让我浑身一热。

“子霖，很高兴我能让你开心，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样子，好有感染力。”我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是吗？”他的眼睛在我的注视下慢慢浸润出笑意，“是你让我终于有了笑容，原来我以为我不会再想笑了。”
“可惜，你的笑容后面还有忧郁，所以我没拍你的笑容。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彻底放松的笑出来，我一定要拍下来！”
他的眼神却在瞬间一暗，低头走到江边，望着一江嫣红，喃喃的说：“我可以吗？还可以回到从前吗？”
“子霖，”我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江面。“没有人可以回到从前，有些事，发生了，就永远无法抹去，为什么要强迫自己？”

感觉到他转过头来看我，我依然盯着着那缓缓流动的江水。“就像这江面，每年这个季节都是它最美丽的时刻，因为有这片火红的枫林的映衬。虽然看起来这种美丽都是相同的，只是每一年的枫叶都不是去年那些枫叶，江水也不是去年的江水，可是江面依然妍丽，就像有火焰在里面燃烧。所以曾经美丽过，不代表将来就不再有美丽，关键是该流走的要让它流走，去年的江水不可能回头。”
“中原。”他叫我。
我转过头微笑的看着他。“天已经晚了。”我边说边掏出背包里的相夹，小心的收好那片红枫。“走吧，子霖。”
在我转身的瞬间，他突然伸手拉住我。“中原。”
“嗯~~~”我回过头。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愿我真的可以做到让那一切流走。”

我紧紧的回握他拉着我的手，手心传过来他的温暖。“要相信自己，子霖。”
他点点头，微笑着回应我。他的背后，是如血的夕阳，还有那泛着金光的枫林。

那一瞬的美丽画面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底。
……

4

回到台湾以后，我和子霖渐渐成了好朋友。

子霖是辅大的高材生，每天都有一群女孩子追逐着他，对于这些女孩，他不会拒绝，但也不会用真心。我不太喜欢他这样的做法，看见女孩子腻在他身边，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但我觉得没有资格去说他，这也许也是他忘记过去的一种方法吧！他渐渐觉察出我的态度，也不再带女孩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读政大的夜校，白天在几家报社干兼职摄影编辑。为了方便工作，我不住校，而在校外租了一套公寓，因为我必须有一间暗房洗相片，学校公寓不可能做到。我租的公寓离子霖学校很近，他在他学校有一套学生公寓，但常常因为躲避女孩子的纠缠到我这里避难。时间在不经意之间慢慢过去，我们也越来越熟悉了。

一天，我正在整理在日本拍的照片，门铃响了。子霖按门铃很有特色，他会一直按住直到开门为止。我一听就知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