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他想要换的,就是我的身体?"
于镜自顾自地说,"而且他吞噬万鬼的妖毒其实渗透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包括着三片羽毛..."
"他对我好,只是要和我交魂而已?"
于镜还在说,"虽然对他的兽身来说这么丁点妖毒根本无关痛痒,但是一旦变为人身,造成的却是惊人的毒伤,所以..."
我猛拍桌子截断他的话,终于和于镜四目相对,"那后来呢?我的千年功力也是因为他?"
于镜终于回答我的问话,"记得最初见面的时候他的一吻么?他在那个时候就渡给了你他三枚羽毛中的一枚,所以你得以平添千年的功力。"
"为什么?"
"一来既然你已经是他的目标,他自然要停止你的身体的老化。第二,他也利用你为他接下来的行为转移目标。"
"接下来的行为?"我冷静了一下自己的思维,明白过来了,"凶兽地离有吸取法力的天赋,那么从最初开始,平心崖上失去功力的,都是他做的了?"
"对,他只有一百八十天的时间来夺取你的身体,但以他当时幼儿的体魄肯定不行。而吸取足够的法力来催长身体,是最便捷的方式。不管是自愿的攻击,或是被动的吸取,凶兽地离都可以把法力从对方身上夺走。而我作为和他有交易的人,只会干扰他,因此他也必须把我打发开,这就是他为什么袭击了老掌门,迫使我闭关为他疗伤。"
于镜喝口茶,又说,"云钗跟我一起,云簪闭关,唐棋不知所踪,他自然把目标集中在潘孔身上。他唯一的障碍就是你,不能让你丝毫起疑。所以典墨串通了潘孔的弟子刘席,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授之以同化之法。刘席应该在那时从典墨身上得到了吸取法力的能力,在那夜之前就吸走了潘孔的功力,只是你以为他和刘席交欢而没有细看。释放出妖化的面人,也是为了造出袭击潘孔的假相蒙骗过你。不过刘席还是错了一步,典墨更进一步假面人之手吸走他和潘孔的功力,最后再把功力从面人身上抽取到自身,一夜成长。"
我安静地听着,我的世界随着于镜的话而颠倒破败,最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可以相信,什么是谎言。
快半年的相处,小黑的呵护和陪伴,只是从头到尾一个骗局。
我说嘛,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就喜欢上我了。
他只是需要这副身体,需要我活着爱上他。
想到小黑确实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有他在,没人能伤到我的身体。
当时我为他的爱护而感动,如今才明白他是话中有话。
不是爱上我,只是为了这个身体。
不是爱上我,而是有求于我。
不是爱上我...
过了很久,我看向于镜,"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这副身体吗?"
于镜沉默了一下,"你不需要问我吧?"
他站起来,指指对面的客房,"既然你不想回去睡,今天就在这里凑合吧。李梳,你不是笨,只是懒,既然你午夜都起来了,不如干脆好好想想吧。"
我一个人躺在客房冰冷的床上,想着小黑,想着我自己。
眼睛直直地看着东边的天空发白,朝霞和阳光。
苦笑一下,我原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初升的太阳呢。
世事原来无常。
而我也是可以失眠的。
失眠的时候,就是过去像走马灯一样在头脑里反复出现。我突然心酸地发现,在小黑拜入我门下之前,我的人生居然没有任何可以回忆的事件。我所能回忆的场景,竟然全跟他有关。
初见他的时候,还是幼儿模样,矮墩墩黑乎乎的。
吸收了云簪云钗的异火凤,突变为少年,他手挽长弓,把就要飞升的我硬生生射下来。
然后吞食掉面人的妖力,蜕变为美貌青年的小黑,陪伴我离开十多年不曾离开一步的平心崖,前往闭峰门。
最后,他倒在凝结的龙涎之中,肢体不全。
历历在目。
他一路的呵护温柔和百般讨好,这时候突然变成了让我无比难过的记忆。
心里不好受,我撕扯着平日奉为圣物的床单,一丝一缕,每一个线头,我挑出来,扯断,再挑,再扯。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可是胸口就那么闷,真是很想一手探进去,看看什么东西作怪。
为什么救我回来,不如干脆在魂魄死于龙涎洞内,而小黑也可以得到我的身体了,岂不两全其美痛快淋漓?
......
原来如此。
我突然把头埋入已经被我扯得不成样子的床单内,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于镜听到声音,推开门进入。有力的双手把我的头从床上拉起来,"你要憋死自己么?"
我笑得喘不过起来,眼泪合着喘息落下来,我抓住于镜的肩膀,"你说,他为什么要来救我,不如干脆让我死在龙涎洞,我那失去魂魄的身体不是正合他用么?你说,他是不是很蠢?"
我被自己的笑哽住,猛烈咳嗽起来,于镜轻轻拍拍我的背,帮我理顺气。
稍微缓过一口气,我继续说,"当时他不是打算上我么,干什么放弃了?!这样不是一了百了!"
"你轻一点。"于镜掰开我抓住他的手掌,"你现在已经得到两根羽毛的力量,注意一下你的力度。"
"你说什么?"
"你魂魄回到身体的时候不觉得有异么?那时已经晚了一点,若不是他的第二根羽毛支持你的魂魄,你已经魂飞魄散了。换句话说,你现在的法力已经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强了。我,他,所有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于镜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说,"如果你恨他,你可以随心所欲报复他了。不过,我要警告你的是,这羽毛只是祸害,如果你不在一百八十天到来前将它驱除出体内,你和他会一起被这个世间排斥的。"
我抹把眼泪,"什么意思?"
于镜轻轻一笑,"你以为我真会把这个凶兽放任到这个世间来?他以为是那个造就的身体会被排斥,其实他不想想,造身体的原料都是人世的物品,完全和人体没两样,怎么可能会人世被排斥?而魂魄则是万事万物共享,也怎么可能被排斥?真正会被排斥的是他从妖魔道带入的力量,也就是他寄托元神的三根羽毛。"
"等他成功换了身体,一百八十日后才发现得到的身体会被毁灭,而他放弃的那一个倒是留下来了。失去依凭的元神也只能重回妖魔道,懊悔自己的愚蠢,真是有趣啊!"
我听得愣住,于镜这个人是我从来也不理解,将来也不会理解的人物。
于镜看看我,又说,"不过,你倒是个变数,这下子,我誓约也违背了,一切都脱离掌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单单看你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羽毛是没法子简单从身体里脱离,只能转移到别的身体上去。"他贴近了我的耳边,"反正,我们平心崖上还有两个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家伙了,我就大方一点,你拿去用吧。"
"你就不顾你师弟的性命?"
于镜鄙夷一笑,"他们两个,师父妄图夺权,弟子欺师灭祖,留来何用?在我言咒之下他们两个在慰灵堂醒不过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去给他们一人一根羽毛,记得不可给一人两根,否则功力高过我,就能摆脱言咒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到时候,他们三人一人一根羽毛的力量,算是给我平心崖清理门户了。"
我一个人,在清晨的冷空气里,我在平心崖的山路上来回走。
直到前前后后,我都想得很清楚了。
作了决定,突然就可以非常轻松,我开始四顾我呆了太久的平心崖。
安静,原来早晨是这么安静,似乎世间一切都静止了。我侧耳倾听,远远的地方,那缓慢而节奏的呼吸声,明显是陷入熟睡的声音。
我的脚步加快,身边的景物流线型后退,那扇门内,我的床上,睡着他。
他的眉头舒展,眼紧闭,沉缓地呼吸,头发松散,我站着看了一会,他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我开始怀疑他还会不会醒过来。
伸出手正想去摇摇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多次在我酣睡的时候摇醒我,等我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他又一幅无辜的样子说没什么事情,然后我呵斥他一两句都懒得翻翻白眼继续睡。
我想,那时候他也许是跟我现在一样,看到躺着的人太久没有动静,忍不住猜测我是不是还会醒过来。
我看了一会自己伸出去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你对我抱有的想法是会杀了我的,而我为什么对你还是不舍不忍?为什么还是要做这样的决定?
算是我欠你的吧,你下辈子得还我。
言咒,于镜刚刚说的言咒给了我提示。
言咒是最简单的法术之一。简单的意思,就是说只要你有足够高的法力,那么它的效用也是绝对的。
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微微的体温传过来,一瞬间我的手掌心竟然不能移动,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
一个笑容浮现在他脸上,有些虚弱的,又是宽慰的,露出一点点雪白牙齿,微微的笑容,不搀杂任何想法,单纯因为见到我而笑了。
我似乎受到蛊惑,又或是我的决心让我再无顾忌,突然翻身跳上床铺,我的双手扣住他的双手,将他整个压在身下。小黑的身体因为震惊而些许僵硬,不待他有所反应,法力从我手上了流动而出,我低念咒语,大喝一声,"定!"
小黑的整个身体随之重重一震,动弹不得。我的功力果然已经凌驾他之上。
我松开扣住他的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飞扬的眉,勾魂摄魄的凤眼,挺直的鼻梁,曲线优美的双唇,他的眼神由最初的吃惊,变为发现倪端的困惑,然后突然明白我想做什么一样,眼神开始惊惶!
但是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我。
我低下头,轻轻接触到他的唇,温暖又有点湿润,带着让人怀念的味道。
他喉咙深处发出像是呼吸又像低吼的声音,仿佛是抗拒。
严格说来这不算是一个强吻,我很轻,很慎重地亲了他,就如同我们是一对真正恋人般,捧着他的脸,一吻。我开始回忆我们初见的时候,小黑轻轻地吻了我,当时他不过是要把力量送入我身体,也只是轻轻拂过嘴角,有一丁点温热的感觉,我以为我不记得了,但身体,明明还记得很清楚。
我的手沿着他光裸的脊背向下,引起他一阵本能的战栗。他紧紧盯着我,复杂的眼神,我读不懂,索性装作没看见。我轻轻咬着他有着健康光泽的皮肤,修长身形上的紧实肌肉,他的呼吸陡然沉重,像是点燃了我的灵魂一般,整个身体火热起来。
可是和这滚烫激动的身体相比,心里的一个角落却是那么冰冷平稳,不起波动。
三两下把自己的衣服脱个干干净净,我轻轻喘息着掰过他的脸,"你不是想做么?我们来做吧!"
我的亲吻渐渐向下,从下巴到脖颈到胸膛,我泄愤一样地在他完美的身体上肆虐!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突然洒落在我的脖子上,抬头一看,殷红一片。
"师...父"小黑咳着血,似乎是孤注一掷,集中全身所有的功力,突破了言咒的一部分,可以说话,他看着我,"我很高兴你这么主动,但是不可以,解开法术我..."
我轻轻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交魂对不对?"
小黑的眼神是震惊的,深黑的双眸讶异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说,"于镜他..."
我的手指抵上他的双唇,毫不留情地击散了他集中起来的法力,第二次强加言咒于他的身上。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要报复你。"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光洁的额头,口中说,"所以我决定要你的力量,把你最后的那根羽毛交出来吧。"
他的眼神闪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惜口不能言,只能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你受到伤害了么?
以为被爱,然后发现并非如此而受到的伤害,你体会到了么?
我内心深处承认这一刻,我是想你受到点伤害,才对得起我已经受到苦和将会受到的苦。
我还可以做得更多一点,更狠一些,给你此刻身处地狱的感受。
只是我舍不得你太苦,
只是我舍不得。
"若你真想要,就自己来拿。"他看着我,为了对抗我施加的言咒,他每说一个字,都是一口鲜血。
我一掌猛击他丹田正中,击散他的法力,然后顺着他的经脉,我寻找他隐藏在体内的那最后的凶兽的力量,一无所获。不会太容易, 我很清楚,最后这一根羽毛,一定在最靠近他元神的地方。
看来,必须潜入他的意识里去搜寻。
我在屋子四周设下坚强的结界,双手与他交握,我将他给予我的法力溶入魂魄,随后自然流入他的沉睡的意识之中。
迷宫,他的内心有如迷宫千回百转,面前似乎条条都是出路,反而无路可去。我无力地看着面前的去路,哪一条,才是通向他的真心?
我凝神静思,魂魄里有什么隐隐跳动,仿佛在和什么起着共鸣,我判断着这共鸣的方向,慢慢前进。原本广阔的空间越来越小,最后我发现我走入了一片浓雾之中,一回头,来路已经消失。
但那强烈的共鸣就在这里,我想我已经非常接近小黑的本体,只是被困在这一片的迷雾之中,不知道我找的东西究竟在哪里。
我在迷雾中摸索,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我开始着急,我不知道现在离一百八十天的大限还有多久,我所作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发疯了一样地找,但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轻飘飘的雾气。
到底过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
我终于绝望地喊起来,"小黑..."
我的声音在这里散开,回音一层层传递开来,一声声的小黑远远近近,把我想喊的名字不停息地喊了出来。
迷雾瞬间消散,眼前豁然开朗。一只金色的羽毛,就端正地飘在眼前。灿烂耀眼的羽毛,天下奇兽的羽毛,充满法力的羽毛,是他最后的三分之一。
我战抖地把它纳入自己的魂魄之中,温暖的气息,涌动的力量。
有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
"再喊一次吧,用你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让我回到妖魔道之后也能想起来。"
"我的名字是你唯一给我的东西。"
"从此不会再有人这么叫我。"
"以后就没有你了。"
......
原来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我逃一样地脱离了他的意识,带着他剩余的羽毛,回到自己的身体。
眼一睁开,就看见他的双眼。
小黑只是看着我,深深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视线没有移开。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看着我,直直的视线,仿佛不再需要看别的任何东西。
没有发出声音,他似用眼睛呼唤我。
我一定是生病了,竟然这么想。
"睡吧。"我说。
言咒的力量因为我远远凌驾他之上的法力而无敌。
话音刚落,他已经呼呼睡着。
睡吧,比较不痛苦。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睡容,就看着,直到第一百八十天到来。
设下保护他身体的结界,我换上一件新的白色长袍,系上那红色的宝玉,我站在他床前,"别怕,你很快就自由了。我消失后半个时辰,我约束你的法力就消失。你可以留在人间,直到厌倦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