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姓滕的那两个小子吗?”庞磬棠微蹙起两道浓眉问。
“是他们,好象是远岱叫他们来找我的,他一会儿也会回来。”裴冷艳点点头,正想抬腿,脚下却传来一声极轻的断裂声——
“断掉了啊,大减价时买的东西果然还是质量不佳,才买没多久带子就断了,真是不吉利。”他看着脚上莫名断掉了一根细带的皮拖,声音清冷扬高了些,如他的名一般冷艳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不吉利吗?我这些天眼皮跳得很厉害呢!我们这种人对这些预感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比较好……”庞磬棠走过去拾起那只坏掉的鞋子,把自己的拖鞋换给裴冷艳——
“先穿我的去吧,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远岱回来叫他马上来见我。”
“不用派人去学校接他吗?”裴冷艳踩上那还带着体温的鞋子,问赤着脚站在草地上仍然高大威严的男人。
“不必,我相信自己的儿子,远岱不会连这种小事也办不好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让他骄傲的儿子决定向他“求救”呢?
“明白了,那我先去了。”裴冷艳轻挑了下细长如墨的眉,露出一个淡得接近于“无”的笑,趿拉着帮主大人的鞋子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留下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别担心,伤口不是很深,血已经自己止住了。搽上这种药膏不出一周就会痊愈的。我已经叫阿刚出去给了那司机一笔钱,警告过他不要在外面随便乱讲,你们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
裴冷艳半跪在地上,一边仔细地将淡绿色的透明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滕日脖子上的伤口上,一边安慰始终咬着唇没做声却一看就知道担心得要死的滕月。
“谢谢你,艳叔,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处理好了伤口,滕日脱下沾了血污的制服,换上了裴冷艳抵给他的衬衫。
“不必客气,滕日,上次远岱清理内部叛徒的时候多亏你帮了他。现在你有了困难我们自然也会义不容辞地帮忙。先帮你弟弟把衣服换一下,我在隔壁等你们。”裴冷艳说完,留下另一套衣服退了出去。
小孩子第一次经历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之后总需要单独和最亲近的人相处一会儿,缓和一下过于紧张的心情才是。等他们平静下来,不用急着逼问,他们自然会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
“月,来,我帮你把脏衣服换掉——”
滕日沉了下气,走到曲起膝盖坐在墙角的滕月身边,拉开他的胳膊,让他从膝间抬起头来——
“日,我这次真的闯祸了——我杀人了!以前打架斗殴时硬生生地折断别人的骨头时我以为即使杀人也不过如此——可是没想到亲手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是这么恐怖的感觉!即使他是我最恨的人——我想过各种报复的手段,怎么折磨他,怎么让他生不如死,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这样杀死他……不想……我不想杀人啊!”
两行热泪顺着滕月的腮边滑落,再次冲淡了他脸上沾染的血污,逐渐还他月亮一般莹魅的俊美容颜。
“我知道,月,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是有意要杀他的……”
滕日从裴冷艳留下的脸盆里捞出毛巾,帮滕月擦净脸上和手上残留的污垢,然后替他换上干爽的白色衬衫,把那盆红色的血水和制服丢到另一个角落,不让他再接触到更多的血气。
“少爷回来了!”“少爷!”
滕日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是远岱回来了!
“远岱!”他连忙拉开门迎出去。
“日,你们已经到了!啊——总算放心了——”从外面一直走进来的庞远岱把手里的机车头盔随便丢给一个手下,拉着仍然一脸茫然的罗俨钧进入内厅。
“远岱,你回来了?和滕日一起到这边来,我要和你们谈谈,我必须知道出了什么事,然后才能和你父亲商量该怎么帮你们。”
被惊动的裴冷艳站在隔壁用来接待内部客人的小厅门口,严肃的表情和清冷的声音丝毫不逊色于他父亲的凛然气势。
“知道了,艳叔,我们马上来。俨钧,去陪陪滕月,我和日要去一下。”庞远岱搂了搂罗俨钧的肩膀,在他询问的目光中把他推进了只剩下滕月一个人的房间——
“过来吧,日。我至少可以保证他绝不会在我家里出事。”
(10)
滕日和庞远岱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之后,有人进屋把那盆血水和沾满了血污的制服清了出去,但那股令人心寒的充满死亡味道的腥气却仍然顽固地黏附在房间中的每一个空气分子上,挥之不去地萦绕包围着滕月。跪坐在身边软垫上的罗俨钧从垂下的睫毛底下偷偷看着他比之前的一个月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加苍白黯淡的脸色,几次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怕再次触动了他本来就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
“俨钧,对不起,连累了你和会长。”不知过了多久,滕月终于抬起眼帘,打破了沉默。
“滕月?”罗俨钧用清澈中略带迷蒙的眼望着滕月,不明白他为什么向自己道歉。
刚才远岱匆匆忙忙赶回宿舍,只说了一句出事了,拉着他就跑下楼,把头盔扣上他的脑袋,一路闯了不知几个红灯回到他家。到现在他仍然被蒙在鼓里。
“我刚刚杀人了,我杀了龙钤羽,我用刀割开了他的脖子。你看到的那些就是他的血。”
滕月看着罗俨钧不敢相信地瞪大的双眸,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他就象一个魔鬼,突然出现在我和日面前。他向日挑衅,日就和他打起来,然后他用暗器伤了他。于是我也用了暗器,我用绳索缠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制服,象个屠夫一样用他伤了日的凶器割开了他的脖子。当我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又红又热的血已经喷在我脸上了——我变成了一个凶手。”
“滕月,我……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要怎么安慰你才能让你感觉好一些,但是我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杀人的……恩……我想远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帮助你们的!”罗俨钧舔了舔唇,反复估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想表达的意思说出口。
“唉,为什么还要安慰我呢?这个时候你应该替自己多想一些啊……你太善良了!把你这样清白优秀的人卷到这种事情里,我的罪大概下辈子也赎不清了——”滕月哀叹一声,露出一个凄惨的苦笑,眼圈又跟着红了起来——
“你应该清楚会长家和龙家之间的关系。日和会长是朋友,我杀了龙钤羽,龙家不会只找我报仇,一定也会牵连到庞家的整个组织。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学校上学了,再也不会有平静的生活。我是自找的,可是你们却是最冤枉的——对不起——可是,可是对你们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毁了你们的生活——”
“我早已经准备好了。”罗俨钧伸出双臂抱住滕月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一向温文平和的脸上此时却显露出极其坚定的表情——
“在我爱上远岱、决定要永远和他在一起那一天就准备好了。我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是他无法选择自己生长的家庭,只能由我来选择他。你同样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当它逆风而来的时候,只有坚强起来面对它。别再自责了,请相信远岱一定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里的气氛已经绷紧到了极点。庞远岱从小就知道,一旦哪一天裴冷艳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了异常的波澜,那么一定是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关头——
“艳叔,带我去见父亲吧。我自己来和他解释。”庞远岱很清楚他们要过的第一关不是警察或者龙家人的追杀,而是他的父亲,庞家的当家掌门——庞磬棠。
“不,我先去。你留在这里,等我派人过来叫你。而你必须听我的安排,否则我不保证你父亲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情,这件事万一处置不当,牵连到的人就不止他们兄弟和你。在这里耐心等我。”裴冷艳说完,深深地看了庞远岱一眼,得到了他眼神中的保证之后才起身走了出去。
“远岱——”
“别说任何抱歉的话,日,我不想听那种话。你当初和我作朋友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会被我的身份连累到吧?”庞远岱握了握滕日的肩膀,打断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到隔壁去陪滕月吧,我想我也需要和俨钧单独待上一会儿。”
“那——好吧。谢谢你,远岱。”滕日点点头。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 ※ ※ ※ ※ ※ ※ ※
在漫长的煎熬中,时间象只沙漏一样缓缓地流逝,当等待已经变得麻木时,墙上的钟突然“当当”地想了起来——
“已经午夜了。”滕月对靠在墙上环抱着自己的滕日说。
“别急,远岱说过,要我们耐心地等他。”滕日吻着滕月的发心,动了动身体,让他在自己怀里靠得更舒服些。
在裴冷艳离开近两个小时之后,有人过来叫走了庞远岱和罗俨钧。此后除了送晚餐的人进入这个房间,一言不发地放下食物就退了出去之外,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人,更无从得到任何消息。
虽然主人相当细心体贴地替他们送来的是清淡的白粥、馒头和小菜,滕月却依然食不下咽,在滕日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才勉强将那一小碗粥喝完。约半小时以后,还是同一个人礼貌地敲过门后,将用过的碗碟收走。他的表情告诉他们他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他们默默无语地继续着无边的等待,走廊里偶尔有急促的脚步声一闪而过,绝大部分时间就是紧张的静谧。
“日,我现在终于发现自己真的是一颗毒药,谁和我在一起都会走霉运……也许那个女人说得没错,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危害世间的祸害。”滕月依偎着滕日,抱紧他的腰。现在他是真的只有靠日才能活下去。
“你不是祸害——我们是一体的,世界上没有月也绝不会有日——你只是太耀眼了,她不是亲口承认她是在嫉妒,后悔为什么把自己的儿子生得比自己更出色吗?”滕日握住滕月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透过薄薄的衬衫把强而有力的心跳传给他——
月的美丽本身不是错误,可是从古至今美丽的事物都容易引起“祸害”的关注。就象十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月第一次出手伤人一样,那并不是他的错——
那是一个和今天一样晴朗的夜晚,一轮满月荧荧地将银色的光芒撒向大地。当人们欣赏着这温柔浪漫的夜景时却不晓得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实——根据科学家的统计,满月之夜的犯罪率明显高于平常,与小说中描写的月黑风高恰恰相反。
那晚母亲又喝醉了,还带回来一个同样醉醺醺的男人,他们又喊又叫地闹了一会儿就歪歪扭扭地倒在地板上睡了。早对此习以为常的他和月没有太在意,在家里恢复了安静之后就钻回了自己的被窝继续孩童的美梦。
可是睡到半夜,他却突然被月的哭喊声惊醒,连忙从床上跳下来顺着声音找到洗手间,发现月被那个醉鬼压在地板上,睡衣被撕扯得露出了白嫩的肩膀。那男人一动也不动地趴着,额头上的伤口汩汩地渗出鲜血,旁边丢着修管道用的铁扳——
“呜呜呜……日!救我!这个坏蛋想吃了我——他一直脱我的衣服,还咬我——”
当他把月从那男人沉重的身体下拽出来时,他委屈地扑进他怀里大哭。
哭声吵醒了睡在客厅里的母亲,她不满地咒骂着走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她的情人被敲破了头,狼狈地昏厥在地上。再看月衣衫凌乱的样子,她猛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美丽得象小精灵一样的儿子吸引了她的男人!
“你这笨蛋!你杀了他吗?你想害死我?”
那女人揪住饱受惊吓的月尖叫,用力摇晃他小小的身体,他怔怔地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母亲,陡然停止了哭泣——
“你这个祸害!才七岁就惹出这种事,以后长大了还了得?见鬼!怎么生出这种会勾引男人的儿子?”
月呆呆地任她晃着,尖锐恶毒的诅咒一下下狠狠地刺进他幼小的心灵——他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不再哭出声,在那双乌黑的眸子中第一次出现了“憎恨”——
那件事的结果是那男人没有死,在那女人要先告他袭击幼童的威胁下也没敢报警。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把男人带回家,月也没有再叫过她一声“妈”。
“那是我手上第一次沾血,也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和所有嘲笑我象女孩的男生打架,起初是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每天挂彩回家被你骂……后来我慢慢地学会了打架的技巧,我把所有欺负过我的人踩在脚下,滕月变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一直为此而自鸣得意,直到一个月以前我仍然那么想——你已经不记得了吧?七岁以前的我其实是个整天跟在你后面掉眼泪的鼻涕虫——”滕月靠在滕日宽阔的胸膛上,知道他刚刚一定在想那段往事。
“记得。因为你可以保护自己之后好象就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才跑去参加各种武术班,我认为只要我能超过你就可以继续保护你,永远保护你——”滕日边说边拥紧怀中的身躯。
他始终想要保护他,可是却从没有真正在他需要的时候保护过他。月总是比他更勇敢地面对一切,就连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他首先坦然地说出对他的爱恋,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一身白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向冷面以对的他大声说出“我爱你!”时那灿烂的笑容——
…………
“日,可以进来吗?”
又过了半个小时,外面传来了庞远岱的声音——
“请进!”滕日应了一声,连忙站起来开门。
“唉——累死我了,差点被老头子废掉!”庞远岱一边揉着梗得酸痛的脖子一边拉着罗俨钧走进屋里,“别担心了,终于都搞定了——否则再等下去我一定会疯掉!”
“远岱,事情究竟怎么样了?我们该怎么做?”滕日等不及地问。
“该怎么说呢?‘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们刚得到的最新情报,那家伙暂时还没有到地狱报到——”庞远岱稍稍松了口气地说。
“他还没有死?”腾月猛地站起来急切地抓住庞远岱的衣袖问。
“虽然没有脱离危险,但至少现在还活着——如果消息准确的话,你那一刀并没有真的割断他的大动脉。”庞远岱抓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才回答道。
“这么说他还是有可能会死?——不,就算他没死龙家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啊!”滕月的眼神稍微明亮了一下,又马上黯淡了下去。
“也许,但只要他还有一条命在我们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而且龙家那边的情况现在很‘微妙’,我家老头也还在观察他们的动静,很快就应该有新的消息了。”庞远岱侧过身,伸长腿,靠在罗俨钧身上说。
“‘微妙’是什么意思?”滕日微蹙起眉问。
“现在还说不清,传回来的消息只是说龙郢人还留在医院陪龙钤羽,可是却没见到龙郢天,龙家的宅子那边更是安静得出奇,完全感觉不到出了大事的样子——这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平常——”庞远岱摇摇头,严肃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困惑。
“他们会不会在酝酿什么阴谋?比如在暗中调集人马准备大开杀界?”滕日坐直身体,担心地提出自己的猜测。
“就是因为摸不清楚所以才觉得奇怪!我爸和龙郢天是几十年的老对头了,彼此都非常了解,那老家伙是个争强斗狠的角色,他可以杀人不眨眼,可是却拙于运用权谋。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应该立刻大动干戈的,这样的风平浪静只能说明龙家内部发生了比龙钤羽丢命还要严重的事情——这就是我爸和艳叔得出的结论。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前告诉你们——我爸明天白天会见你们,他已经答应了要帮你们,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加入庞家——”
(11)
偌大的厅堂中椭圆型的会议桌两侧坐满了几十名身着藏青西装的男人,个个神情肃穆地等待着端坐在中央的男人开口发话。如果不是他们身上隐约透出的硝烟味以及其中几人脸上或新或旧的伤疤泄露了天机,没有人会把这当成一次黑道组织的内部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