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还是会来,我试著平抚胸口处传来的鼓噪,在书桌前坐下。
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底下传上来,伴著粗重的喘息,韩葵一身湿淋淋,出现在我房门口,那样子就像刚才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深深地看著我,身上的水滴已在脚边落成一滩水渍,那件衬衫彻彻底底的湿透,菲薄的衣料下依稀可见殷红的两点,娇豔如花。
我移开目光,「先进来洗个热水澡吧。」
他的反应是没有反应,我心中觉得奇怪,抬头,只见他一脸傻笑。
「你又想住进医院吗?」我作势伸了伸拳头。
「我...我只是太开心了!直树,我...」说著就冲上前来要抱住我。
我和椅子一齐往後一闪,指著他,充满警告意味,「你别过来,你全身都是湿的。」
「好的好的!」那颗大头点得跟捣蒜一样,「我立刻去洗澡!」
随手扔给他一套休閒服,打发他进了浴室後,我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我到底又做了什麽啊?这样不是让韩葵又燃起希望?
只会伤他更深而已。
韩葵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便冲出浴室,一路欢欣鼓舞地冲到我面前,而且只穿了件短裤,讨赏一样,展示他一身泛著红晕的粉嫩肌肤。
这就是我还没准备好的,不,应该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会看到这副美男出浴图,我记得我给了他上衣穿的。
年仅十六、血气方刚的我,怎有办法面对这个?怎能不想到我们数天前一起做过的那件...既痛苦又愉快的事?
我再度移开目光,「去把衣服穿好。」
「不要,刚洗完澡,我好热。」这小子露出虎牙,像只小恶魔,红扑扑的脸蛋十分可爱。
我是不是在他身上开发了什麽?不然为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会那样对著同性笑?为何懂得那样妖媚地伸展他漂亮修长的四肢?
我真是自作自受,当场真有这样的感觉。
「快点穿上,我帮你叫计程车。」我拿起手机,说做就做,不然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麽。
韩葵蛮横地抢过手机,随手一丢。
「你是什麽意思?不是跟我和好了吗?不然干麻让我进来、干麻还叫我去洗澡?」
「我是不想你病了,那我还得送你上医院,说不定你姐会要我负起责任。」
「呵呵,直树,你又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我的样子像在开玩笑吗?」我说著,精心打造的面无表情,应当十分吓人。
「你说什麽?」我看到血色一点点地自他颊上消退。
「你听到我说的了,把衣服穿好,不要闹了。」
一个巴掌刮在我的脸上,可这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口上那阵抽痛。
「你还手啊!你还手啊!像上次一样,然後我们再做一次!」他一把抱住我,很紧很紧的。
然後他火热的吻袭上我的唇,我任他在外头胡乱亲吻,又啃又含的,但我就是不张嘴,冷冰冰的反应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办到的。
「你为什麽这样?为什麽...?」
温热的泪水沾湿了我俩的唇,我尝到苦涩的味道,原来这是悲伤的滋味,那麽难以下咽。
我拉开韩葵的双臂,忍住不去擦拭他颊上的泪水,冷冷地说:「做爱没有用,哭泣也没有用,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为什麽?」他大吼,「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当时我看著他通红的双眼、满腮的泪水,心里也很苦,被我害得这样惨,怎麽他还不知道要退?预备让我伤得更深吗?
「因为我不喜欢你。」
这句话的效果实在完美,韩葵那被彻底击败的表情精彩绝伦,我当时真希望自己能享受一点。
「...你明明说过你喜欢我的...」
「我收回。」g
「既然这样为什麽要对我温柔?为什麽要跟我...跟我...」
「做爱?」我极尽恶劣地冷笑,「我後悔了,我怎麽会跟一个男生做那种事呢?我跟你不一样,我的性向很正常,当时我只是好奇而已,试了才知男人跟男人一点也不好玩。」
韩葵的巴掌再度挥过来,但是这次我拦截住他的手,两只手就这麽僵持在半空中,我们的目光对峙著。
「我不会再让你来第二次!」然後甩开,冷冷看著韩葵踉跄了几步。
「你骗我。」他扑上来,将我困在他与墙壁之间,「那天你和我一样都得到了快乐,我还记得你的表情如痴如醉,你在我身下留下了无数的吻痕...」
「那只是一时的失控,我们都到了青春期,都会有生理上的需要,这你也明白的,所以做了也没有什麽,正好投你所好不是更好吗?」
「生理上的需要?只是生理上的...?」
「当然了,难道还会是心理上的吗?」我取笑地说。
他茫然地放开我,表情一片空白,好像没有灵魂一样。
「韩葵,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切太荒唐了,我不会让你这个同性恋毁了我的一生。」我忍痛送上致命的一击。
他被击垮了,我对他不但没有感情,还把所有的事情说得那样不堪,我甚至嫌弃、鄙视他的性取向。
我看著韩葵拖著沈重的脚步,旋开我的门把。
终於画下一个句点了,只是他那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样子灼伤了我的眼。
我不知道自己发什麽疯,居然天外飞来一句:「那晚你不是进了你哥的房间吗?」
韩葵缓缓转过头来,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燃起了些什麽。
我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什麽?这话是什麽意思?」果然,韩葵听出了什麽,他抓住我的手,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也只好硬著头皮说了,「我见到你走进你哥的房间。」
「那也不代表什麽啊!」韩葵的眼眶里著急地滚著泪花,「我和他毕竟是兄弟--」
「可是你有恋兄情结,你爱著你的哥哥。」我居然用类似「指责」的口吻,实在丢脸至极。
「没有了,没有什麽恋兄情结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哥哥就只是哥哥而已,真的!」
我想韩葵大概是太慌乱了,以致於没有听到我那妒妇似的言语,当时我很庆幸,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我那晚进去蓳的房间就是跟他坦承这件事,真的!」他非常认真地解释,双眼睁得大大的,唯恐我不信他的话,「我们在一起的事已经被他知道了,如果我不跟他说清楚,他会怎麽想?他会怎麽做呢?所以我去告诉他,我和你是认真的,为了我的幸福快乐著想,他不能阻止我们!」
「这样他就答应你了?」我冷笑。
「是的,因为我告诉他,我和你就像他和芹一样。」
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像蓳和芹一样?那不是叫做生死相许吗?拜托啊!我们才十六岁!才十六岁!韩葵懂什麽是生死、什麽是爱吗?
搞什麽啊?我真的快疯了,那种类似「感动」的感觉充塞在我胸间,我干什麽跟著他起舞呢?
「两个月前你为了得到你哥哥的注意,三番两次弄伤自己,这些我都还记得!你还为此让你哥误会你和我的关系...这些给我的震撼太大了,你是这样一个感情偏执狂,怎麽可能说变就变呢?」
这话说完,我和韩葵都呆了,我再也戴不上冷酷的面具,我不仅阵脚大乱,还把自己的心事全数摊了出来,一切都乱了。
「我以前真的认为自己爱蓳的,那时我年纪小,我把对他的依赖错当成是爱情了,直到认识你我才发现,我真正喜欢的是你──江直树。这些年来哥哥极少看我,他的眼睛总是望著芹,但我还能默默地在他身後等待...只是当对象变成是你的时候...直树,当你不理我、离开我时,我是一天都无法忍耐的啊,这样难道还不能说明我对你的不同吗?」
多美的一段话啊,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并非认为韩葵会骗我,只是...他当初可以错认,那对於我呢?也许也只是把对哥哥的依赖移转到我身上罢了,几年後,他会遇到另一个为他著迷的男孩,然後他会依赖他,接著领悟到他并不爱我,他只是依赖我、需要我。
我承认我想得太多,但我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我谈感情大部分时候用的是头脑,不是心──我那时就是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家伙...不但如此,我的心胸还很狭窄,我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这几天夜里,韩葵把头靠在他哥哥胸前的画面一再地让我失眠,那麽幸福的模样我怎麽也忘不了。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是不是?为什麽我们明明都喜欢著彼此,却不能在一起?你是自虐狂吗江直树?」
我想我是的,十六岁时我感情自虐,今天我仍然是。
「虽然你现在喜欢我,但你曾经更喜欢你哥哥,他在你心中永远都会占有一席之地。」
韩葵整个人傻了,对他来说,喜欢就是喜欢,要就是要,他绝不轻易放手,於是我的顾虑和多疑在他看来实在很难理解。
那天我几乎以为和韩葵的大吵大闹要没完没了了,但是那个关键人物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场。
那男人猛然冲进我房间里来,一把揪住韩葵,大声骂著:「你没听见人家拒绝你了吗?这麽死缠活赖的,你还有没有自尊啊韩葵?」
我才知道原来能这样对韩葵狠心说话的不是只有我。
被架住带走时,韩葵没有多大挣扎,他清亮的黑眸挂著两串泪水,直勾勾地望著我,好像要望进我的灵魂深处,看看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是怎麽一回事──直到他被拖出了我的房间,才开始大吼大叫--
「直树!相信我,你相信我啊!你仔细想想这阵子的事好不好?好不好?」
声音从二楼一路叫到门口,彷佛唯恐天下不知有个男孩与江家的儿子纠缠不清。
「哥,等一下,你别这样,你弄痛我了啦!直树、直树!」
我再也忍不住,冲到玻璃前,那双眼睛准确无误地寻到我,我心虚地别开脸。
「我是真心的,直树!」
我迟疑了下,再往楼下看时,韩葵已被韩蓳塞进车里,然後车子很快地驶离我们的高级住宅区。
这一回合,终於结束了啊...好累...比打一场篮球赛或是游十圈泳什麽的都要累上十倍不只,韩葵什麽时候还要来呢?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我以为下个回合...下一次的攻防战很快会到来,因为那天韩葵离开时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他还没死心,他还会来挽回我们这段不正常的男男关系。
那几天我每天无所事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虽然眼睛看著书,耳里塞著耳机,但其实我的每个感官都在密切注意著什麽。
是的,我以为自己已回复平常的生活,表面上也确实如此,但事实上我的内心一直在等待著韩葵的到来,我期待他来跟我吵、跟我闹,说他喜欢我、要我别跟他断交...十六岁的我真是别扭到了极点不是吗?
可是我判断失误,隔天他没有来,後天也没有来,大後天也没有,家里没有了他吵闹的声音,安静祥和得教人感动。
韩葵终於放弃了,我终於成功摆脱掉他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但莫名地我却深深有种被欺骗的感受。
直树...我不想绝交,真的不想...
没有什麽恋兄情结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去告诉他,我和你是认真的...
直树,当你不理我、离开我时,我是一天都无法忍耐的啊...
我是真心的,直树!
韩葵这些感人肺腑的告白还言犹在耳,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消失了。
跟我之前想的一样,他不会伤心太久的,我们都还年轻,一时的情绪过了以後,什麽都不剩,他只是比我想像的更早释然罢了,而我,也该回归正常的我了。
绝交的第六天晚上,我一反前几天的消沈,吃了满满两大碗饭,我妈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
然後就是开学,我正式升上高中二年级,也迈入十七岁。
一段时间没回到学校了,我有些怀念,当我坐在礼堂参加开学典礼时,想到一年前我也是这样站在讲台上诉说著青春与理想,不禁有些怔然,这时的我也同样年轻有理想,只是和一年前已经不再一样了,再想到一年後我又会怎样呢?只盼到时韩葵已不在我心上。
开学典礼结束後,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总是众人目光焦点的我,并不享受被人仰慕的感觉。
走到一半,眼角瞄到一个女孩拿著封信,怯怯地站在一边,那笨笨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全校程度最差的班级|F班的,我最不屑和这种人打交道,正想要绕道而行时,前头杜建中神色忸怩地过来了。
自从被韩葵恶整後,杜建中一直没跟我联络,开学当天虽然跟我打了招呼,但他内心明显还有阴影,所以见了我表情怪怪的,我也不以为意,当下便迎了上去,好避开F班的笨蛋。
「直树,你跟我来...」他说完,拉著我便往校门口走,弄得我一头雾水。
直到看见校门口等著的那个人,我当场石化了。
「你们慢慢聊...」任务完成,杜建中逃得跟飞一样,一下子不见了,留下我处理这棘手的状况。
说不出是什麽样的感觉...是震撼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我也不知道...因为脑筋一片空白,什麽思考活动都被迫停摆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张大嘴巴看著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我既熟悉又陌生,他一样那麽漂亮,双眼一样清澈有神,除了消瘦了一些之外,他还是我认识的他,只是有一处地方不一样了。
我缓缓走近他,在他面前停住,然後伸手拾起他落在衣领处的发尾。
手在颤抖,心也在微微颤抖著。
曾经那头长及腰的乌亮秀发是韩葵的正字标记,曾经他是那麽宝贝那头长发,他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舍得剪掉它?我实在不敢想像他那几天受了怎样的煎熬。
我简直被打得溃不成军,整头整脸的热气闹得我头晕目眩,喉间的硬块哽得我说不出话来。
像慢动作播放一样,韩葵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得那样恬静美丽。
「我的新发型,好看吗?」
很好看,他漂亮的五官搭配怎样的发型都好看得令人生气,尤其那微翘的发尾装饰在他颊边,我真想伸手去拨弄。
「你别不说话嘛!给我一点赞美会死啊?」他露出撒娇的表情,还是那个韩葵...是他没有错...。
「...为什麽这麽做?」我终於找到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出来的声音那麽唦哑难听。
「为什麽?」他看著我笑了,眼波里温柔似水,漫流过我的心脏,「直树,你那麽聪明,怎麽会不知道呢?」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痛苦、我才矛盾...。
「起初我百思不解为何你不肯接受我,但当我想到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忽然明白了...你说因为我曾经很爱很爱蓳,所以他会永远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心上最大的疙瘩。
「我承认蓳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只因他是最先对我付出关怀的人,现在他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人了,我的生命中有了你,你是最重要的,我只是想证明这点。」
他从斜背的包包里拿出一束黑色的长发,塞到我的手中。
「这就是证明,这束头发是为了蓳而留的,当年我不可自拔地迷恋他,以为留著和芹相似的长发就可以守住他、维系住他,但是现在再也不需要了,这束头发如今只会阻隔在我们中间,所以我剪了它,也剪掉对蓳的迷恋,这就是我的决心,对你一心一意的决心!」
我低头看著手中握著的长发,表面上神色如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受到了怎样的震撼,我的心脏狂跳,几乎无法控制!我的手彷佛有自我意识,它们自动自发朝韩葵过去,在我以为我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一个同龄的男孩时,手转了个方向,拉住韩葵的手。
我拉著他,往校园深处走去。
说是用走的,其实我的脚步跨得很大,跟用跑的也差不多了,幸好韩葵同样腿长,才不致在我身後跟得太累。
我当然不能用跑的,江直树大白天在校园里拉著一个比女生还漂亮的男生狂奔,这像个什麽样?
即便如此,我和韩葵还是引起了注意,我心中懊恼极了,却没有放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绕了一阵後,我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拉进了操场角落一间不显眼的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