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他露出黯淡的笑容。
我怔了怔,明白蒙骗韩葵失败...他居然也看得出来,我事实上,并不知道要怎麽办。
深吸一口气,我打开门。
韩俐神情冰冷地站在门外,看著我的眼神带著些敌意,我耸耸肩,掩饰住心中浓浓的不安,侧身让她进房来。
虽然样子有些狼狈,但韩俐一进门就雍容华贵地坐下,高高在上的像个女王,我总算知道韩芙蓉那副骄傲的嘴脸是出自於谁的手笔了。
「你好大胆!居然敢绑架我儿子!?」
「老太婆,你说什麽鬼!?我是心甘情愿跟直树走的!」一面对母亲,韩葵就竖起满身的刺。
「那麽就是诱拐罗?你诱拐我儿子跟你逃家!」
「你不要乱说!从头到尾都是我诱拐直树!」
我按下韩葵像根箭几乎要射出去的身子,冷静地说:「我和韩葵都未成年,我也名不经传,不怕人家说,但韩俐小姐软禁自己儿子、靠儿子炒新闻,传出去应该不是太好听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风韵犹存的脸上一阵青红交错,一双美眸恨恨地瞪著我看,过了好一会,才逐渐冷静下来,「你以为我为何要把他安置在郊区的别墅,不让他出来?还不就是怕他被那群记者给生吞活剥了,或者他又口无遮拦地乱说话怎麽办?我这还不是为了他好?」
当年十七岁的我无法肯定她话中有多少真实性,其实即使到今天,我也依然怀疑。
见她说得著实诚恳,本想姑且相信一回,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质问起我来:「我是为了葵好,那你呢?你的作为真的是为他好吗?你带著他躲在这里准备躲到什麽时候?万一临时出了什麽意外,你们两个小孩子有办法立刻处理应变吗?万一钱不够花了,你们养得起自己吗?你们又凭什麽以为自己有能力独立生活?真是太孩子气了!」
我其实并没有认真考虑两人独立生活的事,当时窝在那小饭店里纯是为了带韩葵躲避他妈妈的迫害,但韩俐这样问,令我有股反驳她的冲动。
「我们都已经快成年了,我对自己的能力也有足够的信心,相信还能勉强应付,加上我们对彼此的信任和感情,互相扶持、照顾,总不会有什麽大问题。」
「是啊是啊!」
想不到她眯起美眸,极其不屑地啐了一口,「感情?不要可笑了,你们两个小孩懂什麽感情?不过是玩玩游戏罢了,或者...只是一时好奇,想偷尝禁果...」
「妈!你休想挑拨我们!」
「你放心,我们不是像你说得那样,我江直树做事向来是慎重其事的,包括感情也是一样||」
「我不相信!」韩俐忽然爆吼一声,「就算不是玩玩而已,你们以为就凭你们这些小情小爱济得了什麽事?光靠爱情可以换得了一口饭吃吗?你们以为你们这点爱情又能够维持多久,可以一辈子不变吗?不要太天真了!你们不懂感情、不懂爱,不要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形象高贵、优雅、美丽的韩俐,居然会失态地在我们小辈面前像泼妇一样大吼大叫,那副偏激的样子让对两人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我,直想好好地反驳她,说得她哑口无言。
「最没资格谈论感情的恐怕是你了,韩小姐。」不同於她,我轻描淡写地说,可眼神十分锐利,「你这一生有爱过吗?你生了那麽多个孩子,每一个的父亲都不同,我想你应该没有好好爱过这些男人中的任何一个吧?生下孩子後,你也对他们不加理会,没有付出一点点母爱,其实你谁都没爱过,你唯一付出过感情的对象是你自己!」
「你住口!你凭什麽教训我?谁说我没爱过!我...」
韩俐忽然住嘴不说了,当时我并不明白,只当她是理亏,真的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我和葵对彼此是真心的,不管你是不是反对,都不会改变这一点,而你既然并不关心这个儿子,又何必在乎他和谁在一起呢?大家皆大欢喜不是很好吗?」
「我并没有反对你们在一起,我只是认为葵既然身为我的儿子,上个版面帮助一下妈妈的事业也没什麽大不了吧。」她昂起头,面无表情地说,刚才激动的情绪似乎一瞬间全敛了下去。
真不知道该说什麽,原来那天气到浑身发抖的样子也是在作戏...这个女人果然只在乎自己的事情,并且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不过听到她说并不反对我们,当时我心里著实松了口气。
「你不爱葵也没关系,从今以後我会满足他所有情感上的需要,就请你不要管我们了,也不要再在这件事上作文章,让事情平息吧!」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怎麽知道会闹成这样?这阵子我家门口每天都有人在站岗,烦得要命!现在既然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也想让事情早日落幕,但就欠你们一句话。」
我心中已有了谱,「你有什麽条件?」
「够乾脆!」韩俐赞许地一笑,「很简单,把葵交还给我两个礼拜的时间,这期间你们不能见面或联络,我会负责把事情搞定,两个礼拜後你们就可以自由见面,只要你们够小心...」
「不行不行,我不要!」
「你怎麽说呢?江直树。」
我看著韩俐、看著葵,表面上镇定,内心却天人交战。
好不容易才把葵弄出来,又要把他双手奉上,还给他恶魔一样的妈妈?可是如果只是犠牲两个礼拜时间,不但可以平息风波,又可以得到韩俐的许可证,实在是划算太多了...唉,总是这样,事情一旦涉及韩葵,我就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无法果决冷静地下决定。
「事实上你根本没有选择的馀地,你心里也清楚你们这样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逃家辍学的你们只能接受我的提议。」
「...你会说到做到吧?」
「这种时候你只能无条件相信我了,不是吗?」
「我只想要你知道,你骗我们也没用,因为你阻止不了我们的──你,也没有选择的馀地。」我放慢速度,把每一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晰、有力,要确定它们全部正确无误地输入韩俐的脑子里。
「真是不可爱。」韩俐撇了撇嘴,「如果我是你,我会多笑一点,嘴巴甜一点,为未来预做准备。」
我冷笑,「或许,但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她看来不太开心,但也只是皱了皱眉。
「葵,准备好後就下来,我在门口等你。」然後扬起头,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我站在後面,静静目送女王的背影离去,回过头,面对的是韩葵含著「咒怨」的眼睛。
他身後布满了郁结之气,整个暗了一片,幽幽地说:「你把我卖了...」
我们的逃家之旅就在第三天时匆匆结束了,在我的好言规劝、威胁利诱下,韩葵满脸不甘愿地坐上自家的车,从我身边离开了,我真心希望自己不会後悔。
回到学校後,我连请假手续都不用办,我英明的爸妈全帮我处理好了,於是我若无其事地去上学,面对师长同学们的关心问候,毕竟身强体健的江直树居然大病了三天,教他们怎麽能不表达关切呢?
如往常般上学的同时,我也被家里禁足了。
那天回家,爸爸一见到我就破口大骂,整个人气到快站不住,妈也是,甚至不知道是因为怒气还是担心,居然哭了起来。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感受,这麽懂事、优秀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份同性恋情而一声不响地出走,似乎完全不在乎家人,也似乎把应该珍惜的一切都彻底抛弃了。
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爸妈和裕树在我心中的地位并不低於韩葵,只是在那三天里,韩葵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还需要我的陪伴,再说,我也无法忍受坐在家里束手无策的感觉。
但他们不会理解的,为了不再伤害他们的感觉,也为了不使他们迁怒於韩葵,即使我很想告诉妈:我不会再那样离开家里、她不必这样紧张兮兮地到学校来接我,我还是只能闭上嘴巴,默默心疼他们。
可是,不知是否因为被禁足了的缘故,这两个礼拜简直度日如年,特别地难熬。
我密切注意著报章和电视,不想错过韩俐任何一个动作,然後,在第三天时,她高调地开了个记者会,控诉媒体们的穷追猛打,让她可怜的儿子韩葵完全没有隐私不说,连学校都去不了,甚至每天神经紧张,几乎要崩溃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知道有多难过、多自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演得颇有那麽一回事...却看得我怒火中烧!
她是怎麽答应我们的?不是说了要让事件落幕的吗?但经她这麽一闹,事情只有更扩大的可能啊!
当时我已经站起来了,就几乎要冲向韩家时,一个记者这麽问了:「韩俐小姐,请问你的儿子真的是同性恋吗?」
我登时被钉在原地,然後感觉整个现场忽然安静下来。
韩俐缓缓地抬起头,拿起mic,我也不自觉地退回电视机前面,屏息以待。
突然发觉她的眼睛很亮,透著一股率性和天生的反骨,充满个性的眼神竟让我联想到韩葵偏执、激烈的感情观,这原来是源自於韩俐。
「我不认为这很重要,况且这个记者会的目的并不在澄清或承认什麽,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我并不知道葵是不是同性恋,我也没有问过他,因为那样做毫无意义,他要喜欢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过就是喜欢上一个人嘛,没有什麽大不了,也不会改变他是我儿子的事实,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他要全心全意、从一而终地去爱人,忠於自己、忠於对方,不要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全场一阵哗然,想必她这段谈话又为整个记者会更添了几分新闻性。
只有我...怔怔地看著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这泪水并不显眼,却比之前流的任何一滴眼泪都要真实。
我心里只是约略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她曾经受伤过?还来不及细想,心里头便占满了她接下来的话,并且被深深地撼住了。
「其实我的孩子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涉入过他们的人生,我让他们拥有自我、决定自己的一切,让他们独立自主、做自己的主人,我认为做父母的并没有资格代孩子做任何决定,或把孩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们一切自主,并承担所有後果,所以葵的爱情,我也不打算插手,他是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罢,就算是双性恋,我都不会有意见...这就是我教养孩子的方法,很另类,或许有人会说我不负责任,但是我无所谓。」
这次的声浪更大,不论是「双性恋」那段,还是关於教养孩子的论调,对广大的观众来说都充满了话题性,可以感觉到媒体记者们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兴奋不已。
我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若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并不在乎韩葵的性向,那我或许可以开香槟庆祝了,但是她做为一个母亲的自白却让我充满了疑惑。
我知道韩家三姊弟对於自己的母亲都非常不谅解,尤其是韩芙蓉,几乎可以说是恨她了,但听完韩俐的话後,我却不知道该怎麽去看她这个母亲了,这样看起来,她好像也没有那麽罪大恶极,可我又不确定那是否为她的推托之词。
不过这麽一来,我也冷静下来了,我决定相信她的话,也就是说,韩俐并不会阻挠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母爱,或许我可以相信她这一次。
隔天,韩俐记者会的新闻当然报得很大,不过总算韩葵不是唯一的焦点了,他的锋头被韩俐劲爆的谈话全给抢光,因此,虽然事情跟我原先所想像的不太一样,我仍不得不承认在某方面,韩俐确实是遵守了她的承诺。
於是我耐住性子,强忍思念,等待这漫长的两个礼拜过去。
没想到,第十三天时来自韩芙蓉的一通电话,竟在我的简单生活里再次掀起了惊天巨浪。
我第一时间冲出家门,一直跑、一直跑,就像我妈爱看的连续剧男主角一样,使尽全力地狂奔,彷佛这世界上除了两条腿,再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了。
但现实不一样,我拼命跑出我家所在的住宅区後,随便拦了一辆计程车後跳上去,直奔韩宅。
直树,你快点来,葵要被送出国了!我妈是骗你们的,她这两个礼拜根本是在帮葵申请国外的学校,你现在就到我家来,否则再晚就来不及了!
没听过韩芙蓉那麽焦急的语气...葵要被送出国了!葵要被送出国了!葵要被送出国了......不行啊!我不允许、我绝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葵...绝对要撑到我来啊!
心脏紧缩,我用力抓住前方的椅背,手指关节一片死白。
16
为什麽我那麽傻?为什麽要去相信韩俐的话?连认识她这麽多年的子女都信任不了她了,为什麽我就那麽自作聪明!?
我的身体颤抖著...如果就这麽失去他了、无预警地分开了,我怎麽办?韩葵怎麽办?我们承受不了这个的,他离不开我,就如同我不能没有他一样...如果真的来不及阻止韩俐的这一著,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就要失去韩葵的恐惧挤压著我的心脏,带来揪心的疼痛,虽然我不停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不必担心,那熟悉的感觉仍是席卷而来--头脑晕眩、视线迷离、然後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最後连四肢末端也冰凉了起来--完全跟那天不告而别、偷偷离开韩家别墅的情形不谋而合。
原来这家伙给我造成那麽大的影响,甚至把我整个身心都制约了,多麽可怕,但是我已不再排斥这种感觉,并且欣然接受他带给我的一切快乐或烦忧...因为我已经喜欢他到这个地步了...我在车里难受地自嘲著,...就连他害我身体如此不适,我都还肉麻地想著:嘿!这就是我爱的证明啊!...
这种危急存亡的时刻,我可不能又被司机大哥送进医院,所以我拼命地舒缓情绪,拼命地深呼吸,我不能倒下,我要作战。
到达韩家时,我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有一点头晕目眩,但没有让我坐下歇歇的时间了,也许,一秒钟之差,会在我们中间隔出千里远的距离,我不想再尝到那种悔恨交加的感觉。
我努力爬上韩家门口的斜坡,才来到门口,熟悉的韩家座车便从眼前急驶而过,里头那张美丽的侧脸不容错认。
瞬间,我好像被什麽击中了心脏。
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被带到没有我的国度!
当风急速吹过我的颊,带走我脸上的湿意,留下清清冷冷的寒意时,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正追著车子狂奔,沿路洒落绝望的泪水。
我毕竟只是一介凡人,两条腿又怎麽跑得过四只轮子呢?疯狂追了一阵後,我扑倒在地上,不甘且愤怒地看著那部车子载走我的韩葵,也带走支撑我身体的全部力量。
冷静啊江直树,静下心来想一想,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或许我应该打电话回家让妈帮我到机场去追人,或许我让德叔借我韩葵的机车,我好立刻飙车到机场,或许、或许韩芙蓉会有她的办法...不!不对,她要是有办法,会急call我来拦人吗?
我茫然地望著车子离去的方向,止不住的泪水仍奔流在脸上,闹得我根本无法好好思考...真的憎恨死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了!
再想、再想...
我握著拳头,猛扯头发,刨开心、刨开脑子,好半天却只有满腔恐惧愤怒难消!
可是我一定得做些什麽,葵这小子只知冲动行事,并且瞻前不顾後,若我也跟著他疯疯癫癫,事情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对!这样想起来,这小子会不会给我来跳车这招呢?我忽然一惊,觉得这根本就是他的作风,於是更加心慌意乱起来,也这才惊醒:当务之急是要跟他联络,和他好好说一说啊!
伸手至背包中一阵大捞特捞,捶心肝地发现在我最需要手机的时候,我居然把它忘在家中了!
我一刻也没有迟疑,转身就向韩家大宅奔去,才跑没有几步,便差点撞上急驶而来的小轿车,车里韩芙蓉探出头来。
「快上车!」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跳上车。
坐在狂奔著的跑车上,我没空也没兴趣去了解懒惰成性的韩芙蓉怎麽不但有车,甚至还会飙车,我的心思全部放在「如何摆平韩俐」这件事上,因此,在我发现车子行走在一条并不通往机场的路上时,我直接发飙了,可惜这吓不倒韩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