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么?"戚少商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把一切都放下,先将此行的事解决。
眼角带着冷冷的温度,"不管是为什么,我都懒得理。"整了整衣服,顾惜朝淡淡的说。
戚少商噎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就听顾惜朝的声音又响起来,"往北是仙牛岭,往西是茱萸湾,往东可去洞仙桥,往南可去八里关。东南西北处处有路,大当家的自行方便吧!"
戚少商愣了愣,"已经这么晚了,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意思就是,你收留我吧。
顾惜朝冷冷一哼,转身便往屋里走,连门都要关上了。
戚少商只好拦住他,"顾惜朝,你徒弟出事了。"
果然,顾惜朝的脚步停下,慢慢的转过身来,"大当家的知道我徒儿的行踪?"
戚少商便将雁伤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顾惜朝。
"当下,你我就把其他的事先放在一边,救雁伤要紧。"
"他是我徒弟。"顾惜朝冷冷的说。
言下之意,戚少商又说了句废话。
"可是他失踪了这么多天,你又何曾关心过他?"戚少商到底还是问了。
顾惜朝忽然用眼神刺了他一眼,"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沉默了一会儿,戚少商又问,"这些年,你一直住在这里么。"
顾惜朝眯起眼角,"怎么,大当家的后悔没有早点找到我畏罪藏身的地方么?"
戚少商叹了口气,也不回话,就那么望着顾惜朝,似欲言又止。
终于,他憋出了一句话,"其实,我很想知道,雁伤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狠狠一笑,顾惜朝点点头,"大当家的很有智慧,没错,雁伤这个名字,就是厌恶戚少商的意思。"
五 一个寂寞的早晨
"戚大当家,你站在我身边,却眉皱嘴斜,心事沉沉,状如歪瓜裂枣,形似凶神恶煞,你在想什么?"
往扬州城去的时候,顾惜朝忽然说了这些话。
戚少商噎到了今天的第一口气。
清晨的山路有很多美景,戚少商幽幽的叹了一声,"我在想你。"
顾惜朝扬眉一笑,"这是自然。"
于是戚少商噎到了今天的第二口气。
昨晚,顾惜朝收留他过了一夜。
两间房,他住在雁伤的房间里,隔着一扇门,他问了问关于雁伤的事。
两个人的对话不冷不热,顾惜朝爱理不理,只淡漠的将雁伤的情况说了说,便再一夜无话。
是啊,这样的两个人,又有什么话可说?
如果不是要救人,如果不是已过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时光可以埋没、消融掉很多东西......
这样的两个人,不会如现在般安稳的处在同一屋檐下。
这是一个令人烦闷的夜晚,喘不上来的气憋在胸肺里,堵塞的厉害。
就在这沉闷的几欲让人睡过去的夜晚,戚少商忽然听到了琴声。
耳边传来的,是那样清越、空灵的琴音,慢慢的,变的越来越势不可挡,直直攻城掠地,攻破心防。
三年之前的冬天,某一个冷风刺骨却酒酣耳热的深夜,也是这样的一曲,拆毁了他心中的疏离之感,却未曾想到掉入了一个陷阱。
这样的一支曲子,这样弹着曲子的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胸有成竹、汪洋恣肆。
那一年的那一夜,永不能忘。
他说人生幸运,不必恨无知音赏。
这一年的这一夜,同样的曲子。
轻轻抚着腰侧的佩剑,戚少商从未有过这么深的寂寞。
他的人很寂寞,剑也很寂寞。
寂寞的剑想要出鞘,想要随着琴声起舞。
这柄剑通灵性,它一直记得什么时候的剑法最酣畅淋漓,他一直记得主人在什么时候与它最心意相通。
戚少商深深叹息,却终究没有与那年那夜一样,再去舞一场精彩绝伦的剑。
这剑,一定也记得,染在它身上的鲜血,血让剑缀满沉重,它已不再可能,那样轻快、豪迈的扬空起舞了。
这一夜,空旷的山林里,只有琴声,孤独的奏着。
戚少商在琴声中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顾惜朝弹琴的样子。
脊背挺直,手指苍白,眼睛亮亮的睁着,每一个音,每一个动作,他都可以想象的十分清楚。
他甚至很想隔着一道门,轻轻的问一问那边的那个人。
顾惜朝,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弹着这支曲子,弹了整整一夜?
他在表达什么?或者也在等着什么?
他很想知道,顾惜朝也会忘不了那一晚么。
这几年,他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有过怎样的经历?
一直,都在江南么?
这一刻戚少商终于了解,自己排斥来江南的原因。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江南,是顾惜朝的江南。
犹记得那一年连云寨,在旗亭酒肆的那几天,如知音一般彻夜深谈时,那个青衫书生低头望了望一片青碧之色的衣衫,静静的告诉他,自己是江南人氏。
所以,后来,真的怕了江南。
怕来江南,却又在听到丝毫有关于他的消息时迅速赶来--顾惜朝,还真是自己的梦魇。
慢慢的回想着昨晚,却听到顾惜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当家,你可已想完在下了?"
戚少商窘了一下,"想......想完了......不......不曾想完......"
顾惜朝那薄而有棱角的唇角又轻轻的弯起一个弧度,"哦?那么大当家就继续想吧。"
戚少商便噎到了今天的第三口气。
"顾惜朝,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想你,却是都想了什么?"
微微颔首,顾惜朝的笑容渐渐退却,冷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如无风的平原上暧昧的暗影。
"不用问,大当家在想什么,在下自然清楚的很。"
戚少商皱了皱眉,眼角微微垂下,他知道,顾惜朝的话不假,他们岂非才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都说最了解一个人的,是他的敌人,或者是他的知己。
他们是敌人,可在那之前,他们也是知音。
像这样并肩走在一起,很多年前似乎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后来,不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是倒转过来,历史重现,只换角色扮演。
一晃这些年,流光把人抛,天上人间,原来都敌不过流年。
岁月里,淡看拍岸惊涛。
于是终是问了一句,"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顾惜朝望了望他,眼神慢慢的在他脸上逡巡过去,像是要把这几年的时光一年一年的都数过来。
"从汴梁到扬州,然后住了下来,收了一个徒弟,就是这样。"
"晚晴葬在哪里?"
戚少商问了之后,才觉得自己问错了。
他看到那个人清亮的眼睛里忽然就暗了下去,睫毛下即刻溢满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影。
戚少商知道,也许终其一生,顾惜朝都会被缠绕进那个影子里,不死不休。
"她就在葬在扬州,她最喜欢的,便是这扬州的琼花。"
所以他才选择在扬州安顿下来么?戚少商想起那个温婉而坚毅的女子,心里也有钝钝的痛感--更何况是顾惜朝了。
他换了话题,"你是怎么收雁伤做徒弟的?"
"偶然。他受伤了,我救了他。"
"这一次,雁伤得罪的是蔡京的亲信,恐怕得想个万全之策。"
"蔡京又如何。"说了这句话的顾惜朝,眼里是如血的杀气。
戚少商的心里忽然暗了一下,是的,这才是顾惜朝。
这个敢逼宫的书生,无论拿不拿剑,都足以掀起万顷风浪。
"可我知道,顾惜朝做事,总是用脑子的。"
愣了愣,顾惜朝微微扬了扬唇角,"戚大当家,久入庙堂,说起话来也不一般了。"
戚少商便也愣住,"你......也知道......"
"戚大当家的事,在下即便隐居山野,却也还是知道的。"顾惜朝仍是那样,不带任何表情。
忽然,戚少商停住脚步,挡在顾惜朝前面,用很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字的说,"不,我还没变。"
那一刻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申述什么,确认什么,又为什么要面对着顾惜朝说这样的一句话。
多年之后他细细回忆的时候,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说那样的一句话,只是因为,戚少商曾经的岁月里, 见证人的名字,一直都叫顾惜朝。
他和他不仅仅只是在同一个时代,同一场战役,走过同一座山,同一条水,他和他到底是什么,还要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他才答的出来。
而此刻,这样的一个清晨,两个多年未见终相见的仇人,在并肩前行的山路上,一个认认真真的望着另一个,说,我还没变。
顾惜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戚少商,盯了很久。
终于,他换了一种说不出含义的眼神,用极淡极淡的口气说。
"是么。"
这一刹,戚少商似乎闻的到空气里时光在悠悠流过的味道。
他也学着顾惜朝,用极淡极淡的口气说,"我却知道,你最喜欢的诗,一定还是那两句。"
......顾惜朝在那刻,深深震撼。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里突然就涌上来一束那么强烈的光。
"你......还记得......"
"自然。"
曾经黄沙漫天的边关里,年轻的书生,眼睛里是怀才不遇的激愤与誓不罢休的壮志,腾空扬起的片片纸屑如碎翼蝴蝶般落地,再从自己手中获得重生。
那一刻的书生眼里,感情真实的让人珍惜。
即便到如今,戚少商也仍然坚信,自己收拾起那本呕心沥血才著成的《七略》残片的那一刻,顾惜朝定是从未如那时一般,心透亮的如同边关最辽阔的旷野。
他忘不了,那时的书生朗声吟了两句诗,掷地有声,告诉他,这是他最爱的诗。
念着那两句诗的书生,虽宽服广袖,却毫无半点文弱之气,铿锵声中,他仿佛看到了执剑于万千兵马中的威武将军,那是怎样的豪气,怎样的志向。
这一刻,他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一年的两个人。
他用那年这个书生铿锵豪迈的不像话的声音,在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替他,再念了一遍。
"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
那一瞬的顾惜朝忽然心里痛了一下,纷涌而至的太多情绪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久久的,望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终于决定说些什么,"你知道,这是谁的诗么......"
"......额,难道不是你写的么......"戚少商摸了摸额头。
"......"顾惜朝翻了翻白眼,拂袖离开。
只听见戚少商在后面跟上,"那是谁?我一直以为是你写的,很有气势。不是你写的?那么,是李白么?还是杜甫......"
六 一条聪明的计策
"也就是说,黄家二公子黄富贵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出手伤了他,却没逃出去?"
戚少商仔细的问了当时的情况,眉宇间有淡淡的愁绪。
"你伤他伤的有多重?"
牢房中的少年面色仍是病态的苍白,可精神明显好了很多,想是因为师傅在面前,心情好起来了。
"我用银针刺他的眉心,没想到那贼人反应还挺快,用手一挡,我刺不中,便用斧削了他肩头的一片肉去。"
说着过程的少年眼神凌厉,微微有嗜血之意流露,戚少商心里沉了一下,"你想取他性命?"
眉心为人体致命穴位,小小少年下手够狠--戚少商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另一个更冷、更淡的声音响起。
"轻了。"
"轻了?"戚少商又重复了一遍,望了望顾惜朝。
"没错,伤的轻了。"
戚少商眉头皱起,"黄富贵虽然犯错,可你总不能教一个孩子去杀人......"
顾惜朝抬了抬眼角,冷冷哼了一声,"戚大侠,那是你的道,不是我的。"
"顾惜朝,你......"这是戚少商今天噎到的第四口气,他叹了一声,"我现在不想和你吵。"
顾惜朝仍然是冷冷的,"戚大当家,我从来,都没兴趣与你吵。"
沉默了一瞬,戚少商瞪了他一眼,"你......"
雁伤忽然问,"师傅,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顾惜朝望了望他,眼睛里有一丝极清浅的温柔掠过,,"他是师傅的大当家。"
少年的眼睛里泛出迷茫的光,似乎并不能从"大当家"三个字里品味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是亲是淡,孰远孰近。
戚少商却有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充斥在心头。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在顾惜朝的心里,如今,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
敌人,死对头,还是曾经互称的知音?
究竟哪一个,是顾惜朝心里的戚少商?
如今,顾惜朝将答案告诉了他。
一个"大当家",让戚少商的心里再起波澜。
其实,他的心,从来都不曾平静过。
忽然无话,过了好一会儿,顾惜朝站起身来,对雁伤说,"我走了。"
望着青色的影子慢慢的消失在远处,戚少商叹了口气,也起身准备走。
"雁伤,你师傅......一直都是这样的么,对你,也是这么冷淡么?"
雁伤的眼睛里有浓浓的悲伤,戚少商终于看清楚,这个少年与顾惜朝,根本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他虽然用尽全力去模仿顾惜朝,却还是模仿不像。
顾惜朝永远不会将悲伤那么明显的显露于人前,无论是谁,都不会看得到,暴露于顾惜朝眼中的,那种名为忧伤的情绪。
"你在这里再等一阵子,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丢下这句话,戚少商转身向外走,却听到雁伤说,"请你提醒师傅,每日不要忘记必喝的草药。"
戚少商停住,然后背对着少年,点了点头,消失在雁伤的视线里。
出了府衙,他便看到顾惜朝安静的站在街上,这时正是午后,春日的阳光很暖,街上喧嚣无比,可他站在那里,把自己周围的那块空间变的如此寂寞。
就像那一年一样,他在酒肆的窗前望到了他,那么寂寞的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天,手中的碎片散向空中,像把满身的寂寞也散向了天空。
一个人究竟可以寂寞到怎样的程度?
戚少商从来都不曾承认过,他会静静的观察顾惜朝。
他观察过他沉思时的表情,也观察过他说话时的神态,他还记得,当年,每一次看到顾惜朝寂寞的样子,他就很想问问他,究竟怎样,你才可以不再这样寂寞?
他也没忘记,有一次他几乎就要问出来了,那是某一个夕阳里,顾惜朝坐在桌前,安安静静的用左手与右手下棋。
那时他给他大寨主的位置,从心底里钦慕他,用尽自己的力量,想要让他乘长风、破万浪。
他以为他会觉得开心,可是他发现他并不开心。
一个人,自己的左手与右手对弈,无输无赢。
如今,戚少商终于明白,那时的顾惜朝也许早已知道,他与自己的这场战役,他没赢,自己也没输。
那时他没有冲动的上去问他,到底怎样才会快乐,如今他依然没有理由这样问他。
所以,这么久这么久以后,他仍然是,站在旁边,看着他的寂寞,一如往昔。
扬州的十里长街,三年的婉转光阴,也不能安放下他的寂寞么?
戚少商就那样的望着他,直到顾惜朝转过身来,用清冷清冷的眼睛看着他,"你有什么办法?"
戚少商明白,顾惜朝在问他,有什么办法救雁伤。
他慢慢走到他面前,仔细思量了一会儿,才说,"如果六扇门执意翻案,必然与蔡京起冲突,所以我想,要从黄富贵身上找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