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长空(戚顾)----许维夏

杨无邪便不再问第二遍，"我明白了，楼主放心。"
杨无邪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又停下，"楼主，楼子里的兄弟们让我替他们转达一下，对顾公子的感谢。"
戚少商心里一热，"好。"
其实杨无邪心里是明白的，戚楼主之所以不摆庆功宴，也许是因为苏楼主曾经的那场庆功宴让戚楼主有了警惕，亦或是，戚楼主不想顾惜朝多惹麻烦。
杨无邪叹了口气，怎么看，都是后一个原因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戚少商推开窗子，夜色里整个汴梁看起来平静无比，处处透着虚假的吉祥。
他探出头去，往另一座楼里望了一眼。
烛火通明，那是顾惜朝与雁伤住的地方。
他很想知道，这一战之后，他与顾惜朝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他还很想痛快的喝一场酒--其实他是多么希望能与兄弟们痛快的喝上一场。
可是不行。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痛饮黄龙了。
这几年，"酒"对于戚少商来说，是个禁忌。
一想到酒，首先想起的是那年连云山水中的豪气冲天，不醉不休，于是，那些血腥的记忆就会扑面而来。
一想到酒，就会想起曾经一起偷的酒，那种最粗劣的酒，那个当时当刻最震撼他的书生。
而现在，他终于想喝一场痛快的酒。
他低着头，仔细的思量着，要不要去喊上顾惜朝，喝上一坛烈烈的酒。
他正想着，顾惜朝屋子的窗被推开了。
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时，他心里忽然暖了一下。
那边的眼睛眯了眯，也不说话，就那样望着他。
戚少商撇撇嘴，"喂，想不想去喝上几杯酒？"
扬扬唇角，顾惜朝不置可否，"无所谓。"
..................
"这是整个汴梁最像江南的地方--你来过么？"
戚少商坐在城郊的一座园子里，拍开一坛酒的封泥，狠狠的灌了一大口。
"不够味，不够冲，没劲儿！"他叹了口气，点评到。
这是一座废弃的园林，仿照苏杭的园林而建，虽不得精粹，却把外表模仿了个几成。
"我在汴梁的时间大概还不到两年，那时终日只想怎样投书，辗转反复......"笑了笑，顾惜朝也灌了口酒，摇摇头，"从没发现这么一处地方。"
"顾惜朝，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好好的把从前的事想上一想？"
戚少商叹了口气，"你没有后悔过么？"
顾惜朝冷冷一笑，"大当家，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你？"
想了想，戚少商苦苦一笑，"你大概会说，‘你的侠义与我想要的东西比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顾惜朝没有回答，眼睛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戚少商举起酒坛，"咕嘟咕嘟"的喝了个底朝天。
"其实我恨你，你自己都知道，那时的我是多么相信你，多么看重你。所以我越是在意你，我就越恨你。"
"我知道。"顾惜朝的声音仍然是一派温凉。
"可是我杀不了你，要是能下的去手，你早都死了一百次了。我就连在大殿上与你对决的时候，都还不死心的问你，旗亭酒肆的相遇，是不是你早有预谋。我不忍心杀你，即便你忍心为了杀我而杀了我那么多的兄弟！"
酒坛摔到地上的声音很响，顾惜朝只觉得一股冰凉的空气弥漫在四周，挥散不去，让人觉得整个心都冻的发抖。
"我不断的给自己找理由，找不杀你的理由，比如你的命贱，比如铁手的请求，比如诸葛先生的教诲......我找了三年，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冷笑一声，顾惜朝望着戚少商，依然没有说话。
抢过顾惜朝手中的酒，戚少商径直倒进自己口中，
"我不想杀你，我也杀不了你。可是这样和你相安无事的坐在这里喝酒，我心里却自责到要死！顾惜朝，你为什么就不能反省一下，你以前做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反省一下......你知道么，今天杨总管还让我对你说，楼子里的兄弟都感谢你，帮我们打败了勿回岛......"
原本暴躁的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后来，便慢慢的平淡下去......带着苦涩，带着无奈，更多的，还是带着痛。
顾惜朝淡淡的说，"大当家，你醉了。"
没有回音，再仔细看过去，戚少商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在自己曾经的死敌面前--那么安心的睡了过去。
他的眼睛闭上的时候，顾惜朝才发现，原来他的睫毛那么浓密，覆盖在眼睛上，遮挡住那又圆又亮的眼睛。
"我曾经就说过，如果你不是戚少商，我不是顾惜朝......"慢慢的停住，终于还是说，"可你偏偏是戚少商，我终究是顾惜朝。"
一个人望着这仿佛存在于错觉中的江南式样园林，顾惜朝苦笑一声，站起身来。
像这样，相安无事的在一起喝酒，不是只有他戚少商一个人心里觉得别扭。
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人的智慧永远值得尊敬。
就在顾惜朝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戚少商的声音响起。
带着几分迷蒙，一连串的话语蹦了出来。
"这位书生到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顾惜朝吓了一跳，接着又听到他换了一种声音，"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他直直的盯着躺在地上睡过去的男人，嘴角似乎有微笑的痕迹。
"你就这么相信我，拿我当兄弟？"
"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戚少商还在说，那声音忽高忽低，有时清楚，有时却根本听不清。
可是，顾惜朝知道，即便说的很不清楚，他只要一听其中一个字，就知道戚少商在说什么。
"这真是一本好书，能著作兵阵战法心得，定是心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
"你若也不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又怎会如此专注，看一本布阵打仗的书呢。"
顾惜朝站在那里，听着戚少商用一种似梦非梦的声音，连连不断的说着那些熟悉的话。
他知道，戚少商没有装醉，他不会装，他应该是真的醉了。
也许醉梦中的戚少商自己都不会知道，他少了一个江湖人该有的警惕，做了一件江湖人不该做的事。
他不该睡的太死，太沉，更不该做梦。
可他最不该的，是在他顾惜朝面前做梦。
他的脑海闪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曾经的，现在的，戚少商，戚少商......
忽然，戚少商又嘟囔了一句，"你是第一个，肯将此书看完、看懂的人......"
那一瞬间，顾惜朝下意识的接下去，"难得在这偏远山野遇到知道我的人，我身上无钱无贵重物品，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说完之后，顾惜朝才反应过来--自己曾经对戚少商说过的那个永生难忘，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谁也不能幸免，无人幸免。
看着戚少商翻了个身，嘴里仍然嘟嘟囔囔，顾惜朝长叹一声。
"戚少商，不管你是醉至神志不清，还是半梦半醒半癫痫，但无论怎样，你这样子，我实在是，无法不受触动......"

十三 一场突然的祸事

他没有想到，顾惜朝愿意留下来。
那一晚他们喝酒之后，他只记得他醉了。
其实，也是累了。
他只是忽然很想什么也不要再管了，就这样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就在这个人身边，就在顾惜朝的身边，好好的，睡上一觉。
意识迷糊过去之前，他记得自己很想对他说，留下吧。
因为他似乎有预感，顾惜朝想要离开。
他在心里说，顾惜朝，别走了。心里的那个声音很大很大，可他却不知道顾惜朝能不能听到。
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那座园林里，抬起眼看到的就是那个青衫书生挑眉的样子。
于是他想--原来在心里喊的大声一点，耳朵也是能听到的。
他用很亮很亮的眼睛望着顾惜朝，心里有一个小小的雀跃。
他听到顾惜朝安安静静的对他说，"我当年就对你说过，你是我唯一真心想要结交的人，我也在鱼池子里对你说过，我想与你并肩作战合作一次。戚少商，你口口声声下不去手杀我，不忍心杀我，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停了一下，顾惜朝继续说，"那时我要杀你，因为你挡着我的路。如今，即便我依然不能认同你的道，即便我们依然不是同一条路，可是，你没挡我的路。所以，我可以帮你--当然，我不是因为你的侠义，戚少商你明白的，我喜欢的，并且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戚少商的眼睛又亮又清，"我知道，顾惜朝最怕的就是--千年史册耻无名。"
那一刻顾惜朝笑的很豪放，豪放到他一定要对天长歌。
于是他拿起已然空了酒坛，击坛而歌。
"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
就在顾惜朝决定留下来以后，戚少商就倒了个不大不小的霉。
说小，是因为，出事的是自在神州盟--可是戚少商挂名在那里。
说大，是因为这件事与国有关。
四十多年前，有一位叱咤武林的英雄。
他曾是丐帮帮主，可是由于后来他契丹人的身份被揭穿，又背上许多罪名，从而隐匿关外。
后来他得遇当时的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与其结为兄弟，助其平息叛乱。最后，在雁门关一战中，为了宋辽之间的和平，以断箭自尽于雁门关外。
他就是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好男儿的大侠--萧峰。
即便他是辽人，可提起萧峰的名字，中原武林没有哪个汉子不竖起大拇指，真心佩服，也没有哪个女子不夜夜钦慕。
据说，萧大侠曾将毕生的武学以及战争经验著成一书，而这书中却藏有一张当年道宗皇帝御笔亲赐给懿德皇后萧观音的兵符，可调辽国百万兵马，可换万石军需粮草。
为什么皇帝要赐一张兵符给皇后？而皇后手中的兵符为什么会在萧峰手中？
原来，懿德皇后萧观音是辽国最有名的女子，也是曾经的辽道宗最宠爱的人。萧观音才貌双全，更是倜傥有丈夫气，她的诗歌《伏虎林应制》被誉为大辽第一诗，就连中原，也几乎没有人没听说过这个奇女子。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当时道宗皇帝读来十分喜欢，只觉豪气勃发，借打猎为题，表现出雄心万里，威震四方之意。
为了奖赏萧皇后，道宗竟亲赐一张兵符给她，可以看出对她的宠爱有多深。
而作为道宗结拜兄弟的萧峰，自然也时常与萧皇后有来往。萧观音对萧峰十分钦佩，经常与他讨论行军布阵之法。
后来，由于佞臣陷害，道宗听信谗言，只因萧皇后《怀古》诗中"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中包含了"赵惟一"三个字，认为萧观音与宫廷乐师赵惟一有染，竟就这样赐萧观音自尽。
可怜一代贤后，就这样冤屈死于一丈白绫，实在令人唏嘘。
而萧观音在临死前曾派人将借来阅读的萧峰所写的那部兵书还给他，而那张兵符，就藏在此书之中。
后来，随着萧峰死于雁门关外，尸体被红颜知己阿朱的妹妹阿紫携同坠下悬崖，葬于谷中之后，这张可以调集辽国百万兵马的兵符，便随着兵书一同不知所踪了。
许多辽人觊觎这部兵书，觊觎这部兵书里的兵符--有了这兵符，便可以在辽国呼风唤雨。
若是汉人也想要那张兵符--那么，这代表什么？
叛，国。
而现在，江湖上忽然有了传说，自在神州盟似乎已找到了那本兵书，总管花满衣被人证实，与辽国高官耶律章奴有往来，似欲投辽。
而整个江湖都在等着他解释的时候，花满衣却突然失踪了。
这个时候的失踪，就叫做畏罪潜逃。
一时之间，自在神州盟成了众矢之的，投辽--汉人最恨的事。
戚少商倒霉，就倒霉在这上面--无论怎样，他亲自答应了花满衣，做自在神州盟的一分子。
于是，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曾经的连云寨大当家，六扇门御前神捕，抗辽英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被怀疑叛国投辽--逆水寒一案，似又重新上演。
新帐旧帐一起被拿出来谈论，况且他现在把顾惜朝留在身边--这说的过去么？
有古怪--江湖中人都这么说。
不过好在这一次，由于诸葛先生的力保，戚少商依然呆在金风细雨楼，而江湖中也对花满衣进行追捕，等待抓到他的那天，看他说什么。
戚少商眉头皱起来的时候，好似会让人与他一起烦躁。
金风细雨楼的人都很烦躁。
却只有顾惜朝是冷冷的望着他。
两个人已经三天无话，这三天顾惜朝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戚少商望见雁伤出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上一问，"你师傅在做什么？"
雁伤似乎十分讨厌他，看他一眼，却并不回答。
他捧着一摞书，这是顾惜朝借来看的书。
金风细雨楼的白楼里有很多兵书资料，戚少商并不阻止顾惜朝去看。
想是这三天顾惜朝都在读书，这会读完了，让雁伤抱回白楼去。
戚少商也没纠缠，只是站在顾惜朝的楼下，静静的望着那扇窗。
会不会像那晚一样，他望过去的时候，顾惜朝也正好推开窗子，然后与他对视。
他便愣愣的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雁伤从白楼回来之后，他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直到顾惜朝的房间里传来琴声，戚少商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久到，天都已经黑了。
他忽然在下面大喊，"顾惜朝！"
琴声仍然继续，顾惜朝没反应，却有守楼的弟兄探出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楼主。
戚少商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所以他就又大声的喊了一声，"顾，惜，朝！"
终于，琴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戚少商看到顾惜朝慢慢的，从楼上下来，走到院子里，站到他面前。
"干什么？"
还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戚少商看了真真有点冒火。
"顾惜朝，你说，我就信你。"
戚少商望着他，紧紧的盯着他。
冷冷一笑，顾惜朝摇摇头，"戚少商，当我不说你也信我的时候，那才是你真的信。"
仍然用又圆又亮的眼睛盯着他，戚少商坚持，"我要你说，我要你说不是你。"
静默了很久，顾惜朝忽然凄凉一笑。
"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放声大笑，顾惜朝有些狰狞的看着他，"知我者，二三子？哈哈哈哈......"
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戚少商忽然走上前去，狠狠握住他的手腕，"我要你说，不是你。"
为什么在见了他之后，恰好遇到花满衣？
为什么花满衣救了雁伤之后要求是他或者顾惜朝其中的一个加入自在神州盟？
为什么顾惜朝说不加入花满衣也不强求？
为什么在这之后花满衣就被江湖说叛国投敌，所以自己便跟着受到怀疑？
甚至再往前推，为什么顾惜朝对自己的徒弟这样冷淡？为什么蔡京亲信的案子的卷宗不送到刑部去，反而送到六扇门？就好像要特意让戚少商看到一样。
一切的一切，一环连一环，可所有的环里，都少不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顾惜朝。
顾惜朝用力甩开戚少商的手，转身往外走去，"戚少商，我一个字都不会解释的，是不是我做的，我都不会解释。"
戚少商一个反身挡在顾惜朝面前，狠狠的抓住了他的手。
"我要你说，不，是，你。"
"戚少商，既然你仍然怀疑我，不，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那么，你我之间，确实已没什么好说的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