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推门而入的是越野,听彦一说了仙道异乎寻常的瘦削,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但也在进门后小心地收起了忧虑之色,脸上依旧是温雅的笑。
看来三年不见,沉稳不少。仙道欣喜地弯起了嘴角,指了榻旁的椅子让他坐下。
坐定了,方开口。"怎么不躺下歇歇?"
摇了摇头,"还早,睡不着。"明明已是很累了,心却还是牵挂着放不下来。
"下棋费神。我陪你聊聊,便好睡了。"
"手谈不也是聊么?"
只好点头。"我说不过你。"执白,让仙道先行。
仙道也不推辞,落子如飞。
两人的棋力本就不相上下,仙道却一反常态地急突猛进,在白子的"循循善诱"之下,很快便似燃烧殆尽般,只余荧荧微光。
"追求太过绚烂,怕是不能长久。"劝。
"未必!"
又一黑子落入重围。
"你又为何执迷不悟!"再劝。
"我愿意!"若说先前的回答是自信,这次可是任性了。
"你这是当局者......"又劝,却被打断。
"谁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子落下,"怎么走对我来说才是最好,我自有分寸,无关旁人!"现在,更又是不近人情了。
"你!"越野气结,于是仙道又言。
"而且,你不也是当局者?你却早知道,三年前留我不住,今日劝我也是徒劳。"苍白着脸,攻势又起。
"为什么?"
"就当是......"却又笑了,深黑的眸子蒙上一层薄薄的,说不清和道不明。黑子终落,突出重围,局势立变。"......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越野拂乱了棋子。"我输了。"
仙道看着他,眼底又有了疲惫的温柔。"你只是懂了。"打一个小小的哈欠,寻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闭上眼,算是送客了。
走出了仙道的房间,压抑已久的酸楚终于化为无奈的自问脱口而出,"我......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亲近的师兄一步步走向死亡吗?
"等待,还有希望。"
不想却听到了回答,平静无波的声音底下,是否也有暗潮涌动?
"能动了就走吧!留在这儿看着他死么?"
祭起招牌式的冰脸,流川直看着越野的眼睛。
"不然,还能怎样?"
是啊,不然,还能怎样......
于是,浮躁的心就在他冷冷的目光里安定了下来。
柳絮飞扬时,还只是一个小少年的仙道不与同龄的孩子一道上树、下河、掏鸟窝、摸田螺,却是执着鱼竿一动不动地坐在江边。不知何时鱼饵已被鱼儿啄了一半去,也不再添,或许是意不在鱼吧!身边自然有一只竹篓,篓子里也自然没有鱼。不过,也许就快有了。
一条生得颇为秀气的小鱼儿不知怎的看上了与它身量匹配的小鱼饵,娓娓游来,轻轻碰触,一下,再一下......
〖自〗直扰得流连于暖暖春日、悠悠江水、纤纤扁舟的仙道将目光投向顽皮的它。
哎......哎......好象要咬钩了呢!
纵然仙道天性自持,但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又是第一次有希望钓到鱼,不由得兴奋起来,屏息静候着前所未有的刹那。
"上钩了!白痴,快拉!!快拉!!"
身后突如其来过分洪亮的声音不仅吓了仙道一跳,也吓跑了并没有完全咬钩的鱼儿。那条灵秀的小东西一摆尾,带着半团鱼饵悠哉游哉而去咯!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不过想来,那条小鱼也许更适合待在水里,而不是盘中吧。但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原谅了吓跑他鱼儿,又说他白痴的人。
挑眉,回头,于是,便有了第一次的相见。
5
一头短发红得好烈,又好狂!
飞扬的浓眉下澄澈的双眸不似这个浊世应有。
一身绯服有如吸收了太阳的明亮,却掩不住他自身的光芒。
只是领口、衣襟上绣着的樱,不就是......
一时,似乎愣了,也就有了让来人开口的机会。
"白痴啊你!连钓条鱼都不会!"
丰润的唇一张,便又是让仙道哭笑不得。
"明明......"明明是他吓跑了鱼儿,怎么反倒......
来人才没有耐心听他讲完,夹手夺了鱼竿,在他身旁坐下,自顾自挥竿抛线。
"让本天才来示范给你看!"
"哎......"
"罗嗦!钓鱼要绝对的安静,你不懂啊?果然是白痴!"
本来是好心要提醒他上鱼饵的,现在,就安静地--看戏咯!
夕阳渐落,暮色渐起。〖自〗
晚霞的余辉将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金红,包括这条江、江堤和堤上垂钓的人。仙道和那个红衣少年自是不在例外。
红衣少年现在的脸色与他的发色有的一拼。两、三个时辰,他几乎捏断了手中的鱼竿,可是没有一条鱼上钩。
仙道也好不到哪儿去,忍着笑已快成内伤,直憋得俊脸通红,浑身颤抖。
少年猛然站起,"我明白了,这江里的鱼一定是怕了本天才,所以才......"明显的底气不足,虚音连连。
仙道终于笑翻在地,立时被加以拳脚。
一阵打闹过后,气喘吁吁的两人并肩躺在堤上,脸上带着"运动"过后健康的红晕。
谁也不言语,只是,开心地笑着。
良久,还是少年先开口。
"喂!刺猬头,你叫什么?"
惘然四顾,并无他人,原来是在问自己啊。无奈地耸了耸肩,回答的同时,也算是承认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外号。
"仙道,仙道彰。"
"仙,道,彰!"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念来,仿佛要铭记在心的样子。又突然自得地摸了摸仙道已经倒下来的头发,"还是叫你刺猬头好了!"
笑,仙道发现对着眼前的少年除了笑,什么也做不了。
却被少年揪着领子正坐了起来。
"现在,给我仔细听好,我决不说第二遍。"清了清嗓子,"本天才的大名是......"
"樱木花道。"
"呃?"琥珀色的眸子蓦然瞪大。
仙道拉开了仍拽着自己的手,虚指樱木的衣襟上绽得正红的樱。"狂樱庄少主樱木花道。"
眸中异色闪过。"原来你早就知道。"
仙道仍是笑着,点头。
清澈的眸有些黯了,清爽的声音也有些暗了。"你是庄外第一个知道我的身份却不躲的人。"
仙道的心有些微的抽痛,也许只是看到墨云蔽日时习惯的不忍。
樱木起身欲走,却被仙道拉住了衣摆。
"还我!"
"什么?"
"鱼竿啊!"
樱木一愣之后,突发狂笑。笑声中支离破碎的言语原来是,"我碰过的东西,你还敢要!"
"为何不敢?"
"你不怕我已在上面下了毒?"
仙道却在这时收起了笑,正色道:"你使毒,并不意味着你逢人便会取其性命。正如我虽习剑,却也不会妄开杀戒一样。"
〖自〗顿了顿,见他眼中仍泛着犹疑的苦涩,于是并非有十足把握地又加了一句。"也许,毒比之刀剑是......"
"是什么?"追问,眼中将熄的火种又亮。
仙道却皱紧了眉,摇头。"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是......太乱......"
"下次见面,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答案。"这是仙道给出的承诺。
击掌为誓。
仙道目送那袭绯红愈行愈远,方想起只约定了下次见面,至于何时、何地,只字未提。
也罢,一切随缘。
6
春江,花,月夜。
春是前提。春江柔情,春花妩媚,春月朦胧。
夜是背景。江是夜色中沉默的流动,花是夜色中幽雅的吐露,月是夜色中光明的凝结。
这样的春,如此的夜,却有人折了花,抛入江心,破了水中晶莹的纯圆。
樱木正烦着,他等的人还没有来。四年了,念念不忘那个答案。
陷入自己的思绪,于是便没有发现那人正朝堤上走来。
月白的衣上鲜红淋漓,滴落在地,勾画着踉跄的足迹。
化不开的悲哀纠结成链,锁住翩飞的剑眉。
失色的嘴角仍噙着一个微笑,只是淡薄得无论怎样也传不到眼里。
虚无的视野里蓦然腾起了一蓬火,温暖得,让人晕眩。
樱木伸手接住了仙道坠落的身子。"刺猬头!"使劲摇晃,"你怎么了?"
重逢时的欣喜在察觉他的异样后化为乌有,胸中升腾起强烈的焦急和......愤怒!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仙道的思绪仍被囚禁在那个混乱的空间。刀剑相击,迸出黑幕中刹时的绚烂。
"我没事......"欲挣开圈着自己的手臂,却被抓得更紧。
"白痴刺猬头,你看清楚我是谁!"
〖自〗突然凑近的滟红让仙道受惊似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渐转明晰。"樱木?"
放心地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教训。"你脑壳坏掉啦!穿着血衣夜游,扮鬼吓人啊!"
想要撑起一个笑容,樱木已是一把捏住了他的脸颊。
很是气愤的声音,"在本天才面前不准假笑!"
愣在当场。
纯净的眸映入眼底,挖掘出未及藏好的悲凉,"你,很难过吧!"
无言以对。
"难过的话你就哭出来好了,本天才不会告诉别人的。"
仙道眼里果然起了涟漪,却又别开了头去,深深吸一口气。"我刚刚有了答案。"不稳的声音。
"呃?"
仙道又言,"毒比之刀剑,是慈悲。"
转过头,直视樱木的眼睛,欲从那无垢中寻到继续的勇气。
"刀剑无情,便是错杀了,又能如何?毒却不同,错了,还能后悔,能挽回。不会......无路可退......"
泪,终落。
抹去脸上的水迹,道一句,"更深露重而已。"
樱木压抑着失速的心跳,嘎声道,"死刺猬,你还装!男子汉大丈夫,哭了便是哭了,呃......"
不防被仙道搂住。黯黯的声音传来,"借靠一下。"
怀中的人轻轻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被他靠着的肩头那边的衣服,是确确实实的,缓缓濡湿了。
想着明天要让仙道赔衣服,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背,轻轻拍着,安慰。
六个时辰之前,仇家率众上陵南寻衅。师父闭关,仙道携门下弟子迎敌。
来人很多,武功也是不弱。
仙道却还从容地游走于生死之间,只要对手丧失了攻击的能力,他便决不再下杀手。
无奈,天意弄人。
贼人好象越聚越多,己方也已出现了死伤。
月白的衣衫并未染上太多的血迹,可那迫人犯罪的液体似乎渗入了心底。
出手的轻重渐渐难以掌控,再一名师弟中剑倒地,仙道终于失了冷静。
受了重创的中年男子艰难地爬行,伸长了手,拼命地够--
冷眼一扫,那人的前方是一柄断刀。上前,一脚踢飞了兵刃,反手再补一剑。
可那人为何还是顽强地向前爬着?〖自〗
鬼使神差般地瞧见黄土中的一闪。
弯腰,拾起,是一支小钗。
拂净,蹲下,塞进那人僵直的手里。
那人居然笑了,念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最后--
一口血喷出,铺天盖地!
从发梢流经额头,在眉骨处积蓄着力量,一冲而下。融进眼里,视线就变得通红。
红到,终于发了黑。
浴血的白鹤在修罗场中绝望地舞蹈,迷失了心神般地用剑刻下呼唤死神的符号。
贼人终退,仙道也不支倒地。
越野慌忙来扶,却被仙道挣开。"我没事,只想出去走走。
同样的六个时辰之前,樱木在狂樱庄中突觉心神不宁。纵马外出,竟是连换三骑,由北往南,飞驰千里,来到了这江边、花前、月下,见到了不同于当日的仙道。
是巧合,还是天命,促成了两人同一地点第二次的相见。
一人无心,一人无力,皆未深究。
醒来,却不是在那个温暖的怀里。
回忆与现实间有着永恒的距离。
想靠思念拉近,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及。
在那天之后的很久,才听到了一个古老的预言。
如果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见过三次面,那就准备好一辈子的相见。
原来,我们仅仅差了一次啊......
睡去时还紧蹙的眉,只能在梦中舒展。
樱。
红樱。
满目的红樱。
如赤霞,似绯云,更是象极了那日莽莽一片的,血海。
低下头去,一手拉缰,一手却是按上了额头的隐隐作痛。
一直留心着的樱木掉转马头,扶住仙道不稳的身子,递上一枚药丸。
"这里的樱花与别处的不同,含着这个就没事了。"
难怪离狂樱庄如此之近却见不着一个守卫,仙道点头。
也不多问,依言接过,放入口中。
清香的药丸似有安神的功效,仙道示意樱木带路,继续向前。
〖自〗
被樱花遮挡的视线中终于露出了屋舍的一角。
两人下马,自有小厮上前接缰。
似对主子的突去忽归习以为常的样子,却好奇地盯着仙道不住打量,终是忍不住开口:"少主是头一回往庄子里带人呢!"
仙道心头一暖,看向樱木。
樱木别过了头去,说:"要不是你死活不回陵南,本天才才不会......"却是连耳根都浮上了薄彩。
庄子比想象中的还要开阔,走了一会儿才进了主屋。
规整的布局,古雅的摆设中走出--形状大小各具特色的三人。
樱木一见,立时冲了上去,四人笑闹一团,招呼客人的工作自然只好交给了随后而来的那人。
很是俊逸的一名青年,更难得的是一双眼睛。
深不见底,却在看着樱木的时候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不似现在--
仙道一笑,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在下仙道 彰,多有打搅。"抬手致礼。
"哪里。水户洋平,常听花道提起你。"
花道么?很是亲密的称呼呐......
仙道的笑容有些涩涩,却瞧见一旁的樱木不满地嘟囔:"说很多遍了,不要叫我‘花道'嘛!"颇有些忿忿地扯着头上的滟红发丝,"象是招呼小猫小狗一样!"
仙道失笑,松了口气。
洋平却黯了颜色,怔怔看着樱木,良久才重新开口:"属下记住了。"
樱木没有反应。
洋平又言:"属下还有些庄务急需处理,请先告退。"礼罢,离去。
仙道暗叹一声,摇了摇头。"你不该这样对他。"
樱木仰头,深吸口气。"我,只当他是兄弟。"
仙道一震。
原来你......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于庄上一留便是三月,期间仙道似是迷上了毒药的研究和使用。
樱木也特地辟了间房,放上些见效慢、效力又不很大的毒药供他摆弄,以及亲自尝试。〖自〗
每次服毒都让樱木救了回来,气极时赏他一记头槌。"找死呀!白痴刺猬头!"
乐此不疲。
水一般平静而又流畅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
小巧的薄胎瓷瓶中透出的颜色,是一生所见最美的红。
与其主人的发色一样。
忍不住倒一点在自己的手背上,立刻便渗入了血肉。
热,那一片皮肤象是正被灼烧着,化开淡淡的艳色,又晕起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终是凝成了妖娆的樱花花瓣。
沉醉于这动人心魄的美丽,直到灼热转化为难忍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