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清脆的鞭声和杀猪般的嚎叫声。
程问转头看向台上穿斗篷的年轻人,微微笑道:"这位兄台,我没认错人的话,我们好像见过?"
他脸上虽是笑着的,目光却带着几分冷意。穿斗篷的人转过身来,他今日脸上未戴着面具,斗篷虽将白发藏了起来,可那张脸确确实实就是昨晚的那个少年。
"你刚才说你是齐王府世子,这么说你是程家人?"那少年望着他问道。
程问微微蹙眉,还从未有人用程家人来形容皇室中人,他略一点头道:"正是。"
"哦。那我不跟你打,你千万不要再跟我动手了。"少年如是说道。
程问一脸莫名其妙,少年从台上跳了下来,忽又问道:"昨晚另外一个人不姓程吧?"
"不是。"程问回了句,少年点了点头,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程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就跟他打起来了?"
"我也不想的,我倒是想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他好好说话,可他一见我就拔剑砍过来了啊!"少年很是无辜地说道。
程问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又道:"不过我所认识的他跟你所认识的他是不一样的。"
程问皱眉道:"什么意思?"
☆、但为君故
"说来话长。"少年面色有些纠结。
程问挑了挑眉道:"那不如坐下来慢慢讲?"
"好吧。"少年点了点头,同意了。
两人回到之前程问坐的位置上,少年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开口道:"哦对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应虞。"
"哦!名字还蛮好听的嘛!"少年随口说了一句,程问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我问你,你昨晚看到的应虞,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少年正色问道。
"脸上多了些不知名的纹路,格外地凶狠暴戾,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程问回道。
"不一样就对了。他脸上的是符文,晚上太黑我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符文,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身上附着一只厉鬼,看那符文就知道不是不小心惹上的,而是故意招来的。很不凑巧的,那个厉鬼算是我熟人。"少年说完又喝了口茶。
程问眉尖跳了跳,这种志怪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故事如今竟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若是换作旁人跟他说这些,他一定当江湖骗子轰出去了。
但眼前这人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双眸清澈,一看就不像撒谎。
"有办法驱除吗?"程问面色凝重地问道。
"有。不过恐怕有些麻烦,昨晚我试过将鬼魂抽离出来,没成功,看样子附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主要还是要看究竟是用了什么符。"
"若是不能分出来会有什么影响?"
"重则生魂被鬼魂吞噬,身体被彻底侵占。轻则因为沾染鬼气,招致灾祸,命途多舛。简而言之就是倒霉,还顺带会连累身边的人,命格旺的人还没事,命格轻的恐怕会被克死。"少年说完,自己啧啧两声。
程问眉头拧成个疙瘩,又看了他一眼,质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么?姑且做过几年道士,后来道观没了,只好四处漂泊了。"少年随意地说道。
"你若能替他除了那个厉鬼,我必重金酬谢。"程问对他说道。
"那怎么好意思!本来这事我也是非管不可的,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啦!"少年笑嘻嘻地冲他眨眨眼,半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叫什么?住哪儿?"
"顾念。"少年叼着空的茶杯玩,一边回道,"居无定所,有钱就住客栈,没钱就找个破庙山洞什么的凑合。"
程问便道:"那你去收拾收拾行李,跟我回去吧,事情没办成之前,都住在齐王府上。"
顾念闻言立马跳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胸脯道:"不用收拾啦!我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走走走!我受够住破庙了!"
"你之前说那个厉鬼是你熟人,难不成是你的朋友?"程问好奇地问了一句。
顾念闻言顿了一下,伸手搔了搔鼻尖,回道:"故人。"
程问带人回府,府内上下都很好奇,一看还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不由地议论纷纷。
程问对管家吩咐道:"给他安排间干净的客房,这位顾道长是我的客人,好生伺候着。"
管家忙恭顺地点头称是。
顾念不由地感慨了一句:"好久没被人叫道长了,还真不习惯。"
程问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是穿着道袍走在街上,兴许就不用住破庙了。"
"越朝重道,只因当年助程子胥打江山的有个清玄道长,他下令凡越朝子民不得对道士无礼。可就是这样,大街上多的是穿着道袍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世子爷就不怕,我也是其中之一?"顾念说着,冲他微微一笑。
"你连道袍都没有,若是敢骗我,我直接命人打断你的双腿,也没人敢说我对道士不敬。"程问勾着嘴角说道。
顾念摸了摸下巴道:"看来没有道袍还真是有些吃亏啊。"
"明日是新皇登基大典,到时候你扮成我的侍卫随我入宫,我把应虞单独叫出来,到时候你看看那个符文是怎么回事。"
"新皇登基大典?难得难得!居然能亲眼看一次,真是不枉此行。"顾念叹道。
"希望不要生什么事端才好。"程问轻声说了一句。
顾念掐指一算,看了眼程问,说道:"恭喜你,被你说中了,明日的大典恐怕真不太平。"
程问皱眉:"能阻止吗?"
"阻止什么?阻止登基大典进行还是阻止事情发生?唉,明日反正我在场,见招拆招吧。"顾念摆了摆手,转身朝客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我到底欠了你们程家什么了!"
程问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登基大典甚为隆重,因此众人衣着也必须讲究。程问一大早便起来沐浴更衣,换上了紫色的蟒袍,浅金色腰封,头戴金冠,两条流苏顺着双鬓垂下来。
他本就生得俊朗,这样穿起正装,更是气度不凡。
顾念本是要扮作他的侍卫,程问却也叫人给他准备了一套衣服。银白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身后,一袭剑袖白衣,衣襟和领口用金丝绣了花纹。
顾念对着镜中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谁家的侍卫长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少爷,你真是让我去扮侍卫的吗?"
"反正别人眼中齐王府的侍卫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有什么关系?何况你这一头白发,穿再普通也惹眼。"程问说道,"行了,该出发了,你会骑马吧?"
"会。"
程问与齐王同坐马车之中,管家命人将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牵到顾念面前,顾念登时眼前一亮。抚摸了一下马脖子才翻身上去,驱马行至马车边,对程问喊道:"这匹马我喜欢,不如送我吧?"
程问掀开侧帘看了他一眼,果断拒绝道:"不行,这匹可是我的爱马,今天勉为其难给你骑一下。"
"别这样嘛!你想要什么,我跟你换?"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程问说了这么一句,便将帘子放下了。
顾念趴在马背上,搂着马脖子叹息一声:"这世上的好东西就没有一样是我的,不公平啊不公平!"
☆、但为君故
登基大典非同小可,禁卫军比平时多了一倍,手持银枪,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入宫规矩也比平日更为严苛,马车在南门前便要停下,所有人必须经过盘查,卸下身上的武器,方得放行。
程问一行人经过盘查后过了城门,徒步走在宫道上。同行的官员都过来跟齐王问个礼,所有人官袍穿得一丝不苟,面有喜色。
顾念落后程问一步,紧随其后,仰着脑袋打量着皇宫的景象。
程锦在他们之后通过城门,身边的官员个个避如蛇蝎,不敢上前来,反而装没看见,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程锦身边另一个侍卫皱眉低声道:"岂有此理!见到王爷居然不过来行礼!"
程锦冷笑一声,抬眸看了眼天际的浮云,说道:"看到了?所谓树倒猢狲散,不过如此。"
应虞在一旁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程锦往前面望去,忽然道:"前面的是齐王叔吧,程问身边的又是哪个?"
应虞闻声抬头望过去,就见程问一袭紫衣俊逸非凡,而他身边那人一头白发,两人都十分惹眼,引得过往的人纷纷侧目。
先前说话的那个侍卫回道:"听说是世子爷的侍卫。"
"哦?"程锦好奇地挑眉,"从未见程问带过侍卫出门,他不是一向不喜欢人跟着,身边都只有丫鬟的吗?"
"据说昨天世子爷在街上带了一个人回齐王府,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人。"那侍卫低声说道。
应虞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看了眼程问的背影,又移开了视线。
朝阳殿前,长长的白玉石阶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至殿内。石阶两旁,品阶低下的官员分立两旁。
侍卫们在石阶之前止步,程问等人则进入朝阳殿。原本人声鼎沸的殿内,等到程锦进来的那一刻,忽然鸦雀无声。程锦如浑然不觉一般,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闽王兄。"站在旁边的程寂朝他微微拱手行了个礼。
"嗯。"程锦微微颔首。
程问也对他行了个礼,程锦回了个笑容。程问想到昨天顾念说的今日大典不太平,不由自主便想到程锦身上去了,一时之间,看他的目光也有些复杂。
殿外,几个侍卫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应虞站得不远,将他们的话都听进了耳里。
"看那个人,听说是世子爷的侍卫?他那个样子,哪里像侍卫?"
"我看莫不是男宠吧?你看他那张脸,简直比女人还俏!"
"为什么会是白头发?"
"这个嘛......"
应虞看了眼顾念,他不仅一头白发,衣服也很是奢华,与他们站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顾念朝这边懒懒地扫了一眼,不知为何,那帮议论他的人全都觉得后颈一凉寒毛倒竖,竟无端生出一丝畏惧来,齐齐噤声。
顾念的目光落到应虞身上,忽然朝他招了招手,开口道:"你叫......应虞是吧?"
眼见身边的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应虞快步走上去,问道:"你怎么知道?"
"世子爷说的。"顾念回道。
应虞身子一僵,很快恢复如常,淡然道:"应虞是我本名,王爷给我取的名字是十七,所以外人都叫我应十七。"
"哦。"顾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名字而已,不过是个称谓。"
"你找我,何事?"应虞冷淡地问道。
"你不认识我了?我们见过。"顾念微微笑着说道。
应虞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是摇了摇头。
"那这样呢?"顾念抬起手遮住自己上半张脸,嘴角微勾,道,"这样有没有想起来?"
应虞看了一会儿,蓦地睁大了眼睛,惊道:"是你!"
顾念庆幸进宫之前要解下武器,否则,看他那架势,必定会拔剑刺过来。
"别这么凶巴巴的嘛!今天可是登基大典,你可不要乱来!"顾念警告道。
应虞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接近世子爷有什么目的?"
顾念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思索了一下,说道:"我并没有接近他,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找上我的,至于目的嘛,就是你啊。"
应虞眉头皱得更深,冷声道:"既然你的目标是我,直接冲着我来就好了,不要将其他人拖进来。"
顾念手指头点了点下巴,道:"这事的确是你我之间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不过他也是关心你嘛!......哎?这么一想,你和世子爷是什么关系,你不是别人的侍卫吗?怎么世子爷对你如此上心?"
顾念纯属好奇地问了一句,应虞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别过头冷冷地道:"与你无关。"
"你不说,我可以去问他啊。"顾念毫不在意地说道。
应虞本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皇宫之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生浑厚的钟声,一时惊起飞鸟无数。
"大典开始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屏息等待着。
一群侍卫护送着程麟,踏着红毯由远及近。程麟身穿玄黑龙炮,目不斜视,昂首阔步。他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傲气,很有王者风范。
一群宫女围着沐梨紧随其后,沐梨仍旧是一袭曳地白色宫裙,裙上用金线绣着几团牡丹,栩栩如生。发髻高挽,略施粉黛,眉目如画,贵气逼人。
侍卫与宫女们停在白玉石阶之下,程麟与沐梨并肩走上去,皇上与皇后此刻正在朝阳殿前等候,待他们行至眼前,依礼跪下。皇上与皇后分别将十二旒冠冕和凤冠戴在他二人头上。
程麟与沐梨拜谢过皇上皇后,由太监扶了起来,总管太监展开圣旨高声宣读,程麟与沐梨一起走向殿内的龙椅。
程麟坐上龙椅,沐梨坐在他身后的位置,珠帘垂下遮住了脸。
百官齐齐下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由殿内到殿外,一层一层,震耳欲聋,所有人都朝着殿内的新皇跪下朝拜,那场面叫人心头震撼。
应虞余光瞥了眼顾念,竟发现他是盘腿席地而坐并非下跪,刚想出声提醒,就听见当今天子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应虞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再看向顾念时,他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不跪天子是大不敬,你想死吗?"应虞压低声音警告道。
顾念淡淡一笑道:"我一不跪天,二不跪地,三不跪天子,只跪父母和师傅。可惜,我父母和师傅早已不在人世,所以想让我下跪是不可能的。"
"在越朝,只有两种人可不用跪皇帝。一是德高望重的道士,二是神鬼妖魔。"应虞说道。
顾念笑了:"那你大可认为我是其中一种。"
☆、但为君故
登基大典还有一个仪式,正是由所谓德高望重的道士在祭台上举行,告祭天地与先祖,为天下苍生祈福,保天越基业千秋万代。
祭台修成八卦的形状,两根半人高的香柱冒着袅袅青烟,程麟焚香拜过天地祖宗,坐于中央铺团之上,八位道士各居一角,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然而,才过了一刻钟,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上,忽然聚起了一团乌云,遮了日光,阴影恰好投在祭台上。
道士们睁开眼睛,面露疑惑,台下百官纷纷交头接耳,司天监的星君纳闷地皱起眉头道:"奇怪了,昨日夜观星相,今日本该是晴空万里啊......"
程问微微蹙眉,偏头去看顾念,顾念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那团乌云越来越浓,像墨渐渐晕染开,又盘旋成一个风口,霎时一阵阴风袭来,吹翻了祭台上的香炉,那两根半人高香柱也随之熄灭,其中一根拦腰折断。
道士们惊慌地站起来,程麟也站了起来,微皱着眉头仰头望着头上的乌云,众人被那阴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台上。
"此为不吉之兆!天降警示,莫不是在提醒我们太子殿下并非真命天子?"忽有官员颤抖着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那团乌云忽然化成一个龙头的形状,对着祭台之上张嘴嘶吼,其声如雷震。
原本不相信那名官员所说的人也开始动摇,一时间议论纷纷。程麟站在祭台之上,扫了一圈台下众人,手在袖中握紧成拳,脸上却毫无惧色。
程问瞪了眼顾念,低声道:"你不是说有办法吗?还不快帮忙解决?"
顾念眼珠子转了转,漫不经心地道:"那这事办完了我有什么好处啊?"
程问眉尖跳了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被人威胁的滋味,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想怎样?"
"把那匹马给我。"顾念说道。
"你!"程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祭台之上,深吸了口气道,"好!"
"哈哈!"顾念开心地大笑了两声,引得众人都偏头往这边看。
程问抬眼往应虞的方向看去,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相撞,应虞很快便别过脸去。程问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此刻算是体会到应虞的心情了,任谁被别人捏着把柄威胁都不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