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嫣红的梅花前,立着一个披着白狐裘的身影,仿佛正在轻嗅梅香,又仿佛正在仔细端详梅花婀娜的姿态。王子献快步行去,优雅的步伐中隐隐带着几分急切之意,仿佛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一般。
这般情景看在宋先生眼中,不禁又想道:原来不是甚么春宫图,而是金屋藏娇,花前月下时时相会?!啧啧,如今的年轻人,可真是大胆得很!哪像他们当年,只懂得在上巳节、上元节各种节庆的时候看看小娘子们?不过,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为何不赶紧提亲?莫非是身份有别?或是王家的父母实在是靠不住的?那便等子献考个甲第状头出来,他这个当先生的亲自替他去提亲!
正当宋先生扶须而笑的时候,下一刻,那立在梅树前的人便回首看过来,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而脑中的想象已经进展到弟子儿孙满堂,他也得以享受徒子徒孙绕膝之乐的宋先生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僵硬了——等等,他没看错罢?!那不是,那不是上回在国子监见过的新安郡王么?传闻中目前最得圣人宠爱的皇孙!
等等!天底下有哪个挚友见面,是通过密道七拐八弯过来的?!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如此?!何至于如此?!做出这种事,怎能不让人误会?!这也怨不得他多想啊!这两个少年郎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子献,宋先生。”李徽微笑着颔首致意,“恭喜二位结成师徒之缘。子献难得拥有长辈的眼缘,日后便烦劳宋先生指点教导了。”他虽视王子献为挚友,但到底觉得自己年长许多,所以一直颇为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替他考虑。这番话说出来,也隐约带着几分兄长托付阿弟的意味。
然而,王子献却从未多想,只觉得他全心全意待自己好。毕竟,单从此世的年纪来看,他倒是比李徽还大上数个月。
宋先生强压下心中的各种腹诽,也露出了一脸“高人隐士”的矜持表情。他向来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听出了这些话当中的真心诚挚,仍然略有些僵硬的神色也稍微缓解了些:“既然他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自然不会亏待他——”他素来不会说话,有些别扭地又补上一句:“大王放心。”
“宋先生不必如此拘谨。”李徽笑道,“我与子献论交,宋先生自然便是我的长辈。若是宋先生不嫌弃,便唤我的名字就是。日后我若是有了字,先生也可随意称呼。”说着,他将二人带到行障之中,又道:“听子献提起,宋先生想举办拜师礼?不知可曾定下了日子?又打算在何处行礼?”
王子献自然而然地给宋先生与他斟了温热的酪浆,极为细心地推到他们身边:“先生大约并未细想,只是有些想要邀请观礼的宾客而已。阿徽你以为呢?何时、何地较为合适?我觉得,先生的宾客应该并不多,我也只会邀些国子学、国子监的友人,无须什么太大的地方。”
“是么?若不是这个园子不好公之于众,在此处举行拜师礼倒最为适合。”李徽道,“那不如我去问一问叔父,借芙蓉园一用?芙蓉园中也有梅苑,据说景致很不错,正好可赏梅观景,也算是小聚一场。”芙蓉园一年四季都是景致独特,等闲人也没有机会观赏。自从秦皇后逝世之后,皇室更是沉浸于悲痛当中,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开启芙蓉园了。如今年节临近,相约着稍稍走一走倒应当无妨。在他看来,祖父也该离开太极宫,散一散心了。
“日子呢?眼下离祭灶也不过十日,须得尽快挑个吉日才好。”王子献又道,“这两日跟着先生学了些卜算之道,十五或二十一都是大吉之日。二十一日离祭灶太近,十五日又有些太急,发帖子给宾客不知是否来得及。”
“既然宾客不多,那便定在十五即可。”李徽道,“明日我便问叔父借用芙蓉园。”顺便奉着老祖父与阿爷阿娘,邀请兄嫂堂妹都去凑一凑热闹。当然,为了避免宋先生再度僵硬,他决计不会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如此甚好。”王子献点头,又转过首,恭恭敬敬地问,“先生以为如何?”
“……”被忽略了好一会儿的宋先生饮了一口酪浆,哼道,“你们都自顾自地决定好了,还来问为师作甚?”真是个不孝的弟子,对挚友简直是百依百顺,对师尊则“不闻不问”。明明是他们师徒的拜师礼,却偏偏事事都听新安郡王的。虽说这种安排确实十分妥当,也给了他很大的颜面,但他作为师尊,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王子献已经深知他的性情,自然不会将他的冷哼都当真,便安抚道:“待师尊写了给宾客的帖子,弟子便亲自上门去送,如何?”他也想瞧瞧自家先生结交的友人究竟如何,毕竟他性情率直,或许并不能明辨所有的好意与恶意。有些所谓的“友人”,日后大概便不必来往了;那些性情相投的,他自然也当以长辈尊之。
“你去送作甚?”宋先生连连摇首,“不必在他们面前露脸。等到十五日那一天,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射箭投壶,都吓他们一吓!哼,也让他们瞧瞧,收了十几二十个弟子,也不如你一个!”
“……弟子遵命。”王子献见他越说越是兴奋激动,将方才的不悦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也只得答应下来。不过,不能明着去打探,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派部曲暗中打探。不必等到十五日,宋先生邀请的那些宾客,他大概便已经是无所不知了。
“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惊喜了。”李徽觉得,这位宋先生的性子便如稚童一般,委实任性得有些可爱。说起来,竟仿佛与自家阿爷有些相似之处。因守孝的缘故,阿爷已经许久不曾去弘文馆与文士们小聚,待在家中也有些恹恹的,眼见着先前瘦回去的肉又长了起来——说不得,这一回见到这么多名士,他应当能开怀一些?
虽然拜师礼之事已经商量妥当,王子献却并没有走的意思,便与李徽说起了其他事。宋先生竖着耳朵在旁边听,见两人仿佛什么事都毫无隐瞒,心中也着实惊异。这何止是挚友,简直是生死之交了。在有些人家,或许连父母兄弟妻儿都不会这般亲近。他一面惊讶,一面也感叹,又觉得二人对自己不设防,显然是十分信任他,心里也隐隐有些欢喜。
待到夕食时分,李徽又挽留二人,设了小宴招待。他不能饮酒,王子献也不饮酒,听说宋先生颇好酒,便将王子献秋日时酿的葡萄酒取了一坛出来:“这是子献酿的西域葡萄酒,先生尝尝滋味如何?”
“上好的葡萄酒,便如同绛红色,哪会像这般杂黄一片?显然是酿的时候不用心罢!也不知是不是给酿成了醋。”宋先生一边嫌弃地点评,一边连连饮下,“啧啧,也就是为师才不嫌弃你酿酒的技艺……”
李徽禁不住笑出声来,以茶代酒,敬挚友一杯:“饮胜。”无须说什么祝酒词,他们二人只需目光相对,便一切皆在不言中。
王子献也举杯道:“饮胜。”目光中无尽的温柔,恐怕连他自己也并未发觉。
宋先生不经意间望见,抱着酒坛低声哼道:“对挚友都这般模样,对娘子又该是何等模样?啧啧,果然是逆徒,对为师最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宋先生:(⊙o⊙),暗道?( ̄▽ ̄)",我知道,里面一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那种……春宫秘戏图啊什么的
王郎君:→ →
宋先生:(⊙o⊙),竟然不是春宫秘戏图,是金屋藏娇吗?!不愧是我的弟子啊!!!
王郎君:→ →
宋先生:_(:3」∠)_,谁家金屋藏娇藏个小郎君啊!!
王郎君: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于是,宋先生得外号——脑补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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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这能怪我吗?哪个朋友见面弄得和小儿女私会似的?!神神秘秘的!!
王郎君:以前防备二弟,所以才——
宋先生:你看你平时的言行举止!!动不动就是阿徽这个阿徽那个,那叫一个殷勤小意!没见过这么对挚友的好吗?!!!
王郎君:……我觉得挺好的。
小郡王:(⊙o⊙),挚友相处不是这样吗?我也觉得挺好的。
宋先生:其实你是被伺候惯了才不觉得有问题啊!!大大的有问题!!
于是,宋先生得了第二个外号——真相帝
☆、第七十五章 拜师之礼
腊月十五果真是大吉之日,新雪落后初晴,天穹高远云淡。久不曾开放的芙蓉园终于迎来了阔别已久的游人,暗香浮动的梅苑中响起了欢笑之声,为静寂许久的梅林增添了几分生气,宛如从仙境回到了人间。
梅苑一角的赏景楼内,数名老者围着宋先生,或开怀大笑,或佯作不满,说的尽是他新收的这位弟子。而成为他们口中话题的少年郎披着大氅,正微微笑着与十来位同样年纪的小郎君交谈。无论是容貌或是气度,他皆犹如含光宝玉一般,令人一眼望去便再难挪开目光。若是细听他的优雅谈吐,则更教人流连驻足,不愿离去。
“啧啧,老朽还道你怎么终于想起来收弟子了,想不到这样一块良才美玉竟让你给骗了去。你成日抱怨当年不该答应察举推荐入仕,不该进入国子监做甚么主簿,如今再也不觉得后悔了罢?光是遇见这位弟子,你这二三十年来的憋屈便值得了!!你们谁来举荐老朽一回?让老朽也去国子监或国子学中仔细瞧瞧?看看能不能收一个两个好弟子?”
“你也不仔细想想,他可是足足守了二三十年,才守得这么一个弟子。若是换了你再守这么些年,骨头都化成灰了,也不一定能寻出甚么璞玉来!不过,这弟子确实资质出众,若是好生教导几年,甲第状头绝对不在话下。”
“说来,老夫倒是很好奇。你不过是个国子监主簿,哪来的颜面借芙蓉园举行拜师礼?是祭酒或司业帮的忙么?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唉,咱们都是群乡野老叟,平日里见惯了南山风景,却唯独没有机会来这座声名赫赫的芙蓉园走一走。今日虽是大饱了眼福,但也不过是梅苑而已,旁边还有好多园林呢……”
宋先生咧开嘴,难掩洋洋得意之色:“有机会让你们过来一趟,便须得好生珍惜!仔细四处瞧瞧,说不得回去还能作出几幅画来!日后……呵呵,日后若是老夫心情好,就替你们问一问!至于还能不能过来,老夫说了可不能算数!”
说罢,他又道:“只是个甲第状头算什么?老夫的弟子,必定是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三四年后便有把握去考省试了!杨家那个小儿,说来也不过尔尔,且让他先出几年风头!”他拍了拍胸膛后,眯起眼哈哈大笑,炫耀之色尽显:“便是不考进士,以武晋身,老夫的徒儿也绝不会输给任何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是顶尖的!”
其余老者自然不服气,嚷嚷着将弟子们都唤过来比试:“不过是随意夸你的弟子两句,你还真信了不成?!谁家没有几个出色的弟子?你满口都是称赞也就罢了,竟敢如此狂妄?!哼!待你的宝贝弟子输了之后,看你日后还如何得意?!”
“可不是么?!将咱们都当成什么了?几辈子的颜面都被他任意踩不成?!你给老朽等着,看老朽的弟子如何收拾你那个宝贝徒儿!他若是输得抬不起头来,从此一蹶不振,到时候你可别怨老朽无情!!”
宋先生自是大怒,将自家徒儿王子献唤过来:“如果你没有将他们的徒弟都击败,今日的拜师之礼就此作罢!咱们师徒两个认输,再回去修行几年,到时候必要给他们点颜色好好瞧瞧!!”
一群老者听了此话,越发怒气高涨。几乎每个都满脸通红,额角青筋直跳,仿佛下一刻便能喷出烈火来。而他们的弟子皆一脸无奈状,朝着王子献苦笑,拱了拱手算是行礼。王子献则很是淡定地微微颔首:“弟子都依师尊所言,诸位,请。”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先前确实是想多了。自家先生的好友,几乎都是些不出名的隐士,性情却与他差不离,皆是直率至极的老孩儿。他们这样的人,争名夺利者自是看不上,而他们亦是很容易满足,二者互不相干,倒都很清静。
许是料到极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笔墨纸砚、棋局、琴台以及弓箭都早已经准备妥当。先是文斗,比字画,王子献险而险之地胜出,众位先生都承认他的字画胜在意境与风骨。因他自幼在外游历,所见所识与其他人并不相同,故而技法尚是其次,灵气却能透出画轴来。而后又是吟诗作赋以及口答策论等,他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意在夺取甲第状头,怎可能轻易输掉?
正经的文斗胜了,却还有些雅致的小道。对弈、弹琴甚至烹茶煮茶等等,作为世家公子,他自然亦是样样皆通,也略胜了一分。
接着便是比试弓箭了,好几位年轻儿郎皆是十射九中,引得他们的师尊连连抚须大笑。宋先生禁不住轻哼了一声:“十射九中算甚么?我家徒儿一向是十射十中!从未失手!”这番话自是让一群老者越发横眉怒目:“你平素连只野兔也射不中,哪里知道十射十中有多难得?!胡乱说话,也不怕惹人笑话!”
“噢?每一回都是十射十中?那……朕……我可得好好瞧瞧。”群情激奋当中,自是无人注意到一位老人携着孙儿孙女漫步行了过来。那老者瞧着脸色略有些苍白,仿佛有些病弱之态,精神却仍是不错,行走间别有一番气度,令人望而生出敬畏之心,显然身份并不一般。不过,他的衣着却显得很是寻常,便宛如普通官宦人家的老人。当然,若是识货之人细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些看似寻常的衣料配饰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连大富大贵的人家也未必能得到。
闻言,他身边的俊俏小郎君与秀美小娘子皆是一笑:“祖父放心,子献必不会让祖父失望的。”小郎君那笑容晏晏的模样,与周围诸人或紧张或激动的神态全然不似,从容至极,教人看了便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
在他们身后,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艰难地挪动着。偶然瞥见旁边燕息亭里的书画,他便立即敏捷地“滚”了过去,啧啧赞叹起来,仿佛顷刻间便变得容光焕发了。一位中年美妇挽着另一位大腹便便的年轻贵妇也行了过来,另有一位青年守在她们身侧,举止之间格外小心翼翼,似乎唯恐不慎便伤着她们似的。
三人皆无视了前面那位,瞧见眼前的“盛况”,均有些惊异:“不是拜师之礼么?怎么竟比起箭来了?不过,比起拜师之礼,比箭自是更有意思些。”
王子献虽并未环顾四周,却已然隐约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唇角轻轻一勾。看在外人眼里,自是他胸有成竹,极有自信。只见他很是随意地缓缓拉开弓箭,完全不似其他人那般小心谨慎地瞄准箭靶,几乎是顷刻间便松开了弓弦——箭枝宛如流星,呼啸着中的,一箭之后又是一箭,愈来愈快,仿佛本能一般,竟毫不停歇,更不犹豫!
不过片刻,他竟连射十五箭,十五皆中!周围一众年轻郎君顿时大哗,满脸敬佩之色。诸位师尊则一脸酸涩,气哼哼地望着仰天大笑的宋先生,一时间亦是无话可说,只能酸他确实是“运道”极好。又有老者忍不住刺道:“除了诗赋策论,别的你都不曾教过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收了一个这样绝顶的好弟子,还不许老夫得意不成?”宋先生斜了他们一眼,不知怎地,眼角余光落在人群当中,便发现了笑吟吟的新安郡王。他朝着这位小郡王微微颔首,刚要宣告吉时将到,拜师礼开始,就发现旁边还有一位小娘子以及一位面目有些熟悉的老者。虽说二三十年了,他都是从七品下的小官,自是无缘参加日常的朝会。但每逢初一十五朔望大朝,他也是能够面圣的京官哪!离得再远,圣人的形容也依稀能记得几分!!
于是——宋先生忽然僵硬了,方才的得意洋洋,瞬间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当然并不是在意圣人对他的看法,更从来不忧心自己的仕途前程,只是猛然间惊了一跳,觉得传闻当中的大人物莅临,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更何况,所谓的“名士形象”已经完全崩裂,总归是有些心虚不是?
呵呵,早就该想到的。有了新安郡王,濮王还会远么?圣人还会远么?那可是受宠的皇孙,参加挚友的拜师之礼,禀明长辈也是应当的。顺便奉着长辈过来凑凑热闹,仿佛、似乎、大概、可能……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