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心定意。”张涪陵怎能不知郎怀的难处?这句话带着他一甲子的修持,直点郎怀心境。
郎怀顿时清醒,目光恢复清明,再无半点杂念。她伸手将明达上身抱起,除去衣衫。
少女弱质的身体暴露在笼晃的烛光中,好在屋内放了火盆,才不会让她觉得寒冷。
郎怀眯着眼睛,低声道:“天师,好了。”
张涪陵嗯了声,算作知晓。取出他独门的针来,淡笑道:“老道自六岁起跟着父亲学习医道,及至不惑之年,执掌龙虎山,却机缘巧合,悟到了这门针灸之法。”
张涪陵手下17 不停,以针蘸取药油,双指夹住针中,反手递过去,道:“紫宫三分。”
郎怀不敢大意,右手接过后,捻入三分。
“玉堂二分。”
“灵虚三分。”
“天溪三分。”
“鸠尾、巨阙三分。”
“关元二分。”
……
张涪陵几乎没有停顿,连着说了明达的胸腹大穴。郎怀已然汗透衣背,明达的脸色却发乌起来。
张涪陵以火石点了只香,道:“都尉,方才的顺序,每根针顺捻三周。”
郎怀应了声,依次去动。张涪陵道:“依此法,将药煨进姑娘体内,逼出毒来。”
郎怀抬臂抹去脸上的汗水,右手不停,稳稳地捻动针尾,当真分毫不差。约莫小半时辰,明达脖颈上都露出青色。
张涪陵又命郎怀在明达喉间穴位施针,这次却入肉更深。
“若姑娘呕出毒血,便算成了一半。”张涪陵取出个八卦盘来,叹口气,不再吭声。
郎怀不敢去催,只好惴惴不安地候着。她也抬眼去看,却不明白张涪陵在哪里做些什么。再去看着明达,却不由得心悸脸红。
如此心惊肉跳候了四五刻功夫,果见明达皱着眉头,胸腹间起伏不定。郎怀忙坐过去把她扶起,方把帕子凑到她口边,明达便呕出了乌黑的血,气息却带着奇香。
轻手拍了拍她后背,郎怀喊道:“天师,她呕出来了!”
“掐姑娘的人中。”张涪陵鼻端微动,眉头皱起,暗道下毒之人真是好手段,这等奇毒都能寻来。若再迟上半日,明达就再无幸了。
郎怀依言掐了掐明达的人中,她此时已经呕完,呼吸总算平稳了些。只见她睫毛微微颤抖,半睁开后,慢慢有了意识,只觉得自己被人从身后环抱着,耳边郎怀正说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怀哥哥,你说些什么?”
“我说兕子你别怕,张天师就在这里,会治好你的!”郎怀见她醒转,若非身上银针未去,早就将她搂紧怀里。即便如此,也已经落下泪来,只道:“你会好的。”
明达醒转片刻,便再昏睡过去。郎怀正要开口询问,张涪陵已道:“无妨,替她取下银针吧,已经不碍事了。”
郎怀这才真正松口气,将明达放好,按着顺序取下银针,交回张涪陵。待为明达穿好衣衫,张涪陵才转过身,搭着明达手腕闭目听脉。
良久,张涪陵才松开手,道:“后面吃着药,把余毒排出去便好。”
郎怀只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张涪陵却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似叹息似惆怅,终究尽是洒脱傲然,从胸口的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素面银瓶来。
“老道花费半生心血,希翼炼出一丸丹药,以延年益寿,参悟天地。”张涪陵捏碎瓶口的封蜡,倒出一枚形做四方的朱红药丸来,又取下腰间的酒壶,以老酒将药丸给明达灌进口腹。
“方才老道还在犹豫,若是给了她,老道如何再去参悟天地?”张涪陵摇头笑道:“真真是愧对了龙虎山的道统。”
这般言语,郎怀怎能不明白那枚药丸是何等珍贵,不由道:“天师……”
“老道奔波几日,无非仗着先前修习还算得上勤勉,如今却有些话要交待你。”张涪陵一时间仿佛沧桑了许多,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郎怀知道如今明达已然算是得救,跟紧一步扶着过去,低声道:“您请说,郎怀万死不辞。”
“你且记下,如今朝廷纷争不断,你的身份万万不可泄漏!否则忠臣无保,国将不国。”张涪陵的话如同谶言,道:“务必谨记——胸怀天下,明悟己心。”
郎怀只将这些话牢牢记下,虽有些不甚通透,却知道十分要紧。
“姑娘的病根,只需将养百天,自然会好。”张涪陵念罢一个药方子,道:“这个方子每日午时让她喝下,直到她胸口的乌青尽去,就可以停了。”
“天师放心,我记下了。”郎怀恭恭敬敬行了大礼,眼见着张涪陵闭目歇息,才转身出去报讯。
这一夜等待,明皇几乎花白了头发,甚至顾不得帝王之尊,伏在门上想听些话语。奈何张涪陵说话声音甚低,若非身前半丈,是根本听不到。尝试了几次后,明皇只得抓着李迅搀扶的手,老老实实坐下等待。
这一等,便从天黑等到天亮,耳听着有人走动的声音,明皇想要站起,却也是有心无力。
郎怀推开房门,整个人因着用针凝神过度的缘故,显得狼狈不堪。但她还是强自撑着,走过去道:“无妨了!”
只三个字,明皇抚胸长舒口气,李迅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卢有邻口中直念叨阿弥陀佛,都忘记救了明达的可是个道士。江良虽说念对了无量天尊,却也是松了口气后有些踉跄。
璃儿“哇”一声哭了出来,兰君竹君含着泪安慰着她,便是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火狐,也窜出来顺着郎怀的小腿爬上去,叫了两声。
“陶钧!”郎怀一手托住这只家伙,张口唤陶钧过来,将药方子念出,说了熬药的法子。末了又道:“陛下,张天师亏损得厉害,毋须妥善安置。兕子这儿自有微臣看顾,您放心!”
明皇点点头,对卢有邻道:“差人好生将天师接到延年殿东厢房,送了斋饭来。朕也去延年殿歇会。”
“陛下,老奴理会的。”
未央居里一片喜色,都从几日来的阴霾中抬起头。哪怕俱是疲惫不堪,竟然处置得井井有条。
张涪陵被几个侍卫用软藤椅抬着送进延年殿东厢房,这一番折腾,真如他所言,只怕亏损过度。但张涪陵只略自嘲了下,和明皇一起用着斋饭,说着话。
但说着说着,这二人竟然几乎同时眯着眼睛睡去。卢有邻一看情况,实在不忍心惊扰,便只命人轻手撤去小几,将锦被拿来披在二人身上。
明达那里一切妥当,郎怀才在偏殿吃了些东西。兰君得了她吩咐,如今守着明达寸步不离。竹君却担心郎怀,跟着过来。
“爷,只几日您就瘦了几圈。”她低声说道着,“姑娘已然平安,您是在这儿歇歇,还是回去安置?”
郎怀摇摇头道:“这算得什么?你忘了咱们打仗时候,连着七八日不合眼,不也常有的?”说话间,郎怀将火狐从膝盖上抱起,指了指床榻,火狐通灵,自跳了上去休寝。
“可我看着,您比当初七八日不合眼还劳累。”竹君觉得她吃得太少,又盛了半碗汤递过去。郎怀知晓她好心,哪怕根本不饿,还是接过来,慢慢喝着。
“兕子不醒来,我终究是不放心的。不过我知道分寸。”郎怀低声道,“如今却有件事,恐怕得你去跑趟了。”
“爷说。”竹君看着她,只觉得郎怀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
“兕子这病来势汹汹,是因为有人下了毒。”郎怀的声音低不可闻:“陶钧之前说是有人用花粉勾出了毒,天师却道,那花粉不过是引子,兕子近半年来用的饮食才是关键。”
竹君睁大了眼,实在不敢相信在这未央居中会发生这等事,也才了悟为何郎怀非要她二人过来伺候。却只听郎怀道:“我要你去跟尚姐姐带个口讯。”
“这几日未央居乱作一团,老四和土蕃定有所动。让尚姐姐只探动静,不要妄动,全部蛰伏。”
“再一个,遣人递信于七哥,要他们小心些吃食。”郎怀眯着眼睛,杀机必露:“这未央居,便让爷我好生瞧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居然敢背主求荣!”
第50章 荒唐缘(五)
辰时方过,明达便已然醒转。郎怀本就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窗前,眯着眼睛假寐休息。只稍听得响动,她便立即站了起来,低声道:“兕子,好些不?”
“胸口有些疼。”明达被光晃了眼,微微有些闪躲,郎怀赶忙拿手给她遮掩,解释道:“无妨,我叫人给你拿些吃食,不过得委屈你,只能吃些清淡滋补的,不能只尽着嘴啦。”
她二人叙话,外面的璃儿兰君都听到了。璃儿去打水给明达擦了擦脸,兰君取了食盒送进来,道:“小陶让我给爷带句话,说是药已经备下,他盯着的,请爷放心。”
“这便好。”郎怀打开食盒,见着果真只是普通白粥,只配了一小碟姜丝豆腐,便道:“这会子没什么,你和璃儿去歇着吧。只记得午时送药来就好。”
璃儿那边已经给明达稍微打理了下仪容,将主子半扶起来,垫好枕头,两人才一起退到屏风外,也不走远,就歪在湘妃榻上休息。
郎怀捧着粥碗吹凉了些,才抬脚坐在床边,给她喂饭。
“当真任性,那晚上既然病了,就该回去。”郎怀见她几日功夫,好容易圆润些的小脸又尖尖的,心疼不已,不由得一阵后怕,但还是板着脸道:“如今却得百日调养,先前的剑器算是白练啦。”
明达倒没多少胃口,不喜姜味,只喝了小半碗,便扭头不要。听郎怀打趣她,便回嘴:“白练?等我好了,定能练好。”然而话音方落,却不由得神色怅惘,道:“也不知道几时才能真好利索。”
郎怀怎忍她暗自垂伤?自然解释道:“你是昏过去万事不知?张天师亲自为你诊治,确实是治好了。只要按着方子好生排去余毒,将养百日,就彻底好了。”
“怀哥哥,你莫要安慰我了。这病自小就有,要是能好,早些年便好呢。”明达只当她信口开河,哄自己开心,哪里肯信。郎怀却道:“张天师在终南山里修行,占到你有急,赶回长安的。如今就在延年殿里,又是前些时日炼了一枚药丸,专门给你治病。”
郎怀想了想,笑道:“天师给你喂药时候我在跟前,是拿他腰间的那壶老酒给你灌下去的。你若是不信,仔细闻闻,是不是有股子酒味?”
明达先是一愣,张涪陵是随身带着个酒壶,郎怀是没见过他的,而自己喉间的确是存着股子奇味儿,一开始她以为是药,现下一吸鼻子,当真是股药酒味。
她只道自己是活不长了,连带着曾经多少志向都熄了。却突然间确认自己旧病得治,重获新生,不由得落下泪来。
郎怀感同身受,执着她的手,道:“兕子,如今听怀哥哥的,好生养着。怀哥哥藏了一件要紧的秘密,还想告诉你。但却得等你彻底好了,才敢跟你说。”
面对明达探究的眼睛,郎怀却不闪躲,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好生歇息,等午时,我叫你起来喝药。”
时光转瞬,已到皋月初。明达已然好了七七八八,余毒也排清,只是不能劳累,拘在未央居里好生养着。
算算日子,李遇到达博山也就是这几日上下。郎怀前日收到李遇回信,他也乖觉,一路上在饮食中多加小心,没出什么差错。
这日午后下了暴雨,不多时雨停,倒是清爽。明达稍微穿得厚些,被璃儿兰君扶着出了门,到沉香亭里看荷。郎怀便和张涪陵在亭中手谈两局,当真撇开了俗世,快活自在起来。
两局棋罢,张涪陵撇开棋子,笑道:“都尉好手段,是老道不成咯。”
“天师洞彻古今,偏偏在这棋局上总输给怀哥哥。莫说怀哥哥,便是小小女子,也能有个七分把握赢。”明达扭过头,笑嘻嘻戳短。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张涪陵如今的气色,恐怕可用腐朽来润色一二。郎怀心知肚明,不由带着愧色,便叱道:“兕子,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张涪陵也不在意,瞧着明达气色,道:“昨日老道给姑娘新换的方子,都尉记着,这次便一直用下去。”
郎怀不疑有他,应了下来,又转头笑道:“你又抱着那家伙作甚?不怕捂着手热么?”
“什么那家伙,明明是怀都尉!”明达瞥了她一眼,颇有不满,但也确实觉着身上被狐狸捂得过热,便拍了拍火狐脑袋。火狐通灵,从她膝上跳落,跑进一旁的花丛中玩耍。
“姑娘你瞧,怀都尉可真调皮!”璃儿看啊看,觉着有趣,不由得喜笑颜开。
“岁月不饶人呐。”张涪陵摇摇头,颤颤巍巍站起来,道:“姑娘都尉稍坐,老道有些倦怠,回去歇着啦。”
“陶钧,仔细扶着天师回去。”郎怀抬高了声音道,亭下的陶钧自然跑上来,扶着张涪陵往延年殿去。
璃儿眨了眨眼,只说渴了,要去小厨房拿酸梅汤,明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转过头看着郎怀,却见她看着棋盘,皱了眉。明达一阵心悸,走过去道:“还看什么呢?”
“却不是看棋,”郎怀叹口气道:“后日陛下在含元殿设宴,和土蕃签订国书,这事总算定了。只是我却总觉得,这里面只怕有些不对劲。”
“四哥好算计,白白可惜了固城姐姐。”明达怎么不明其中关节?又道:“不说那些了,这几次出来,怎么好多人都是新面孔。怀哥哥,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郎怀点点头,看着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一时情动,伸手抚摸她的面容,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桂香的小丫鬟?”
“嗯?”
“她被人利用,在你窗前用了花粉,下了毒。”郎怀只觉着触手柔腻,仿佛抚摸一件羊脂美玉,口中却不停:“未央居上上下下,我已经查了一遍。但凡有任何不对,都换过人来。你觉得面生是难免的。”
“璃儿虽好,但到底年纪小,心机不深。我已经回过母亲,拨了兰君以后跟着你。”两人一时间俱是情动,郎怀略使了使功夫,便将明达抱在自己膝上,轻轻吻她额头。
“兰君姐姐总是不怎么说话,有些怕她。”明达环着她脖子,抬着眼看她,虽是羞涩,却还是大着胆子不闪不避。
“你怕她?”郎怀失笑:“兰君性子稳妥,又会些武艺,最是得力。有她跟着你,我便能放些心了。”
“这么说做什么,难不成你要离……”郎怀来吻她花唇,明达话都没说完,便给情郎一口封喉。
大唐风气开放,两情相悦者互赠信物、踏青幽会乃是常事,何况她二人早已定亲?是以亭下的侍卫们都转过头不去看,倒是竹君无意中瞥见,有些气鼓鼓。
上回二人唇舌相接,明达只记得是满腔爱意终有所托,哪里记得此间甜蜜?如今被郎怀这般放肆亲吻,不由得生涩回应起来。
一吻方休,只听郎怀叹道:“若真和亲,兕子觉得谁最合适做那送亲使?只怕是我想躲开都躲不开。何况,那个丛苍澜瑚,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
“我也要去!”明达哪里不知郎怀所言非虚,又怎忍和她别离?郎怀失笑道:“这却是不成的。土蕃路途遥远,且地势高寒。你身子好的时候都去不得,何况如今还没大好。”
郎怀见她脸颊染着桃花,忍不住又啄了两口那花唇,才道:“好生在长安等着,到了盛夏,你便求了陛下,去夏宫避暑。”
明达却开口问她:“怀哥哥,你说有件要紧的秘密要告诉我,是什么?如今能说了不?”
郎怀断眉微颤,虽然是笑着,明达还是觉察到其中的苦涩:“说是等你大好,着急什么。”
到了晚间,郎怀去延年殿请张涪陵用晚膳,等进了东厢房,只觉得室内安静异常,半点声响俱无。借着夕阳,郎怀只看到张涪陵盘坐在榻上,双手自然垂在膝上。
“天师,可得去用膳了。”郎怀未觉有异,走上前去。而张涪陵却半点反应俱无,让郎怀先是奇怪,继而大惊,忙伸手抚过他鼻端,停了些功夫,才发觉张涪陵已然坐化了。
大唐的国师,龙虎山如今的掌门,一代天师张涪陵,便这般坐在延年殿东厢房的湘妃榻上,安静恬然,面上带着洒脱,仿佛从未离开。
开扬三十二年五月初七,含元殿大开宴席,大唐和土蕃签订国书,许诺永不陈兵,共襄盛举。而龙虎山道统掌门,大唐国师张涪陵,才故去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