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这里倒是个好所在。”郎怀见状,丝毫不恼,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自找了个椅子施施然坐下。
李进眯着眼,道:“你怎么来了?”谁来他都能料到,唯独郎怀,却让他怎生都想不明白。
陶钧跟着进来放下东西,行了礼便转身出去,和杜准一起站在门外。不一会,那位姬妾也开门出来,重新掩上了房门。
“我怎么来了?呵呵,兕子知道你明日生辰,可她上个月病了一场,至今还未大好,不得出府,是以托我来给您送生辰礼物。”郎怀将那包袱提起,放在桌上,道:“时间紧,我素知六爷豪爽,便不跟您废话。”
“您被废没多久,七哥便被贬出长安,封到了博山。”郎怀坐下,淡淡道:“恐怕你还不知道,萧妃娘娘抑郁成疾,已经反反复复病了两月,宫中太医都说,只怕过不去这个夏天。”
李进脸一白,铁手捏碎了手中的酒杯。“母妃!”他咬牙念了两句,转过头恶狠狠瞪着郎怀,道:“你今日来,到底什么用意?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吧!”
“六爷爽快,郎怀便不废话了。”郎怀心下暗赞,和盘托出道:“经了此事,您该知道,若是这位成了事,”她手比划了个四,续道:“莫说太子殿下和七哥,您和他生了此般嫌隙,也断断活不长的。”
“陛下千古仁君,将来您定会出去。”郎怀笑道:“这位也定会巧言令色,重新拉拢于您。我要你记下的,就是虚以委蛇、暗度陈仓。”
“哦?”李进心下一动,道:“可我和你之间,似乎没这等交情。”
“哼,他三番五次陷害于我,只当我不知么?”郎怀冷笑道:“也不怕您知晓,他逼得我不得不亲手打了二弟送进大理寺,和裴氏彻底决裂,便是爹爹也对此颇有微词。长安城满城风雨,多言郎怀为了沐公的爵位坑害手足。真当郎某是吃素的?”
“既然你我均与他为敌,何不联手?”郎怀似乎提起此事颇为气急,胸膛不住起伏,只压着喉咙道:“何况我身为武将,自然明白六爷,是希望沙场上建功立业的。”
“太子殿下不通武事,七哥什么样子,您难道不知?郎某却只是外臣。”郎怀道:“何况如今郎某既得佳人,是无心战场的。六爷,郎怀句句赤诚,请您好生想想吧。”
她说罢,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佩剑,道:“此剑乃我当初征战安西时的佩剑,赠给六爷,和兕子一起,聊祝寿辰。”李进下意识接过来,再想说什么,郎怀已然磊落离开。
拔出剑来,借着烛火去瞧,只见通体透着凛然冷光,李进暗赞了声好剑。许是真正杀过人的利器,便是夏日,李进也觉着一片寒意。
他不由想起方才郎怀的话来,不顾方才捏碎杯子已然半手鲜红,眸中怒火渐盛,咬牙切齿道:“二十多年兄弟,你既不仁,便莫怪我不义了!”
宗正寺少卿李烨是西烨国曾经的国王,自打来了长安,再也不愿离去。他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外甥,带着一家人定居长安。明皇特赐姓李,倒是欣赏他的人品,因而做了宗正寺少卿。
李烨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明达的婚事,该如何定论。
明皇最爱的小女儿,只这一句话,塔坨荼和李烨就已不知道该如何办理。毕竟明达没有封号,不入宗牒,却不能用皇家礼仪。
他二人还未从此事中理个头绪,固城公主和亲土蕃的旨意送来,又让他们叫苦连天。只收拢固城一地的汤沐邑,就是个绝难的差事,何况繁琐的礼仪、公主和亲的嫁妆,自然得比平时丰厚。可如何丰厚法,二人商议几日,定了详单奏上后,明皇只道:“再议。”
圣心难测啊!直到塔坨荼无意中从卢有邻处得知,陛下本不允婚,固城却执意要嫁,才嗅出些眉目,连夜将之前的详单删减,第二日再次呈上。
明皇看罢,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不由骂道:“怎生减了二成?”
塔坨荼和李烨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作答,明皇又转了口气,叹道:“如此也好,只加上三成绫罗绸缎,各色乐器也再挑一成。”
“微臣遵旨。”塔坨荼长舒口气,和李烨出来。却没听到明皇和卢有邻的对话。
“陛下,公主殿下这般伤了您心,许是她小孩子家家,想去见识见识,您可别气坏了自己。”卢有邻摇着头,续道:“其实老奴也舍不得那孩子,只是……唉!”
“朕是骄纵了她。那日若非她擅自做主,又哪里会是如此局面!”明皇说到这儿,不由一阵气短,忙道:“丹药呢?”
卢有邻从袖中取出个滴翠细口瓶来,倒出两枚丸药,伺候着明皇服下,劝道:“陛下,您若有不适,还是传太医吧?总靠着这东西,不成气候吧。”
“你懂什么。”明皇没多做解释,站起身,道:“去爱妃处吧。”
礼部和宗正寺选定吉日,固城公主将在六月十六随着土蕃使团离开长安。郎怀作为送亲使者,将率领三千铁甲,为公主送行。这一次,礼部尚书塔坨荼将作为副使,随行土蕃。
时日既定,等广发文书昭告天下后,便是忙着为固城准备嫁妆,还有数不尽送去土蕃的礼物。这些事,自有礼部户部的人去操心,郎怀借口金吾卫事多,躲得干干净净。
许是对妹妹的愧疚吧,李迁倒是备了许多,倒是丝毫不在乎钱财,多是大手笔。各色绫罗绸缎吃食用度,只要觉得妹妹喜欢,几乎问也不问,便装箱了。
这日已然到了六月,李迁去了固城公主府,探望妹子。问过侍女,却听闻固城出了府,说是去慈恩寺上香。
李迁独自在厅上坐了许久,终究狠了心肠离开。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是不愿舍弃自己的胞妹。
开扬十七年,李迁才不过十岁,便被明皇封为淮王,是除却太子李迅外最早封王的皇子。明皇对他的偏爱,从王府到身边跟随的随从,都是下了绝大的工夫去挑选的。
而后随着他年岁渐长,文治武功愈发出色,翰林院、六部,只要他开口,明皇便让他去历练。甚至开了先例,允诺他和太子一般礼仪,不可为不看重。
野心,就是在这般偏爱下,慢慢滋生成长吧?李迅为人谦和,对待弟弟们一向优厚,哪怕后来李迁显露出的才华已经遮挡了他身为储君的锋芒,也未见他如何愤恨。
渐渐的,李迁开始去想,若是自己坐了储君,进而成了那个天下至尊,该是何等滋味?
是啊,该是何等滋味。他每每想到此间,愈发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至此更礼贤下士,将每一件他负责的政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朝臣们却视他为奸王,是意图祸乱东宫的不详之人。之前总是待他宽仁的李迅,也渐渐避讳起他。李迁知道,到了这时候,夺与不夺,都已经不由他自己。
既然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于是他更拉拢愿意亲近他的朝臣,行事也渐渐狠辣起来。一时间,淮王府食客众多,引为美谈。他洋洋得意时,也唯独后悔了一件事。
就是郎怀。
回到沐公府的郎怀,是郎士新所不喜欢的世子,因而当初明皇问他,要不要个小侍读时,被李迁断然拒绝。
“她不过是个孩子,儿臣如今都入了翰林院,可不愿身边带个小孩子。”明皇被他老成的话逗笑了,便下了旨意,郎怀成为老七的侍读。
若早知郎怀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每每想到此节,李迁都是愤恨的。他自认眼力不俗,偏偏看错了她。
等郎怀归来,更是扶摇直上。李迁费尽心计,郎怀却是油盐不进。他不得不丢出郎忭,想逼郎怀就范。然而郎怀却用了那般狠毒的手段,一举将涉事已深的郎忭捞出来。
事已至此,郎怀是拉拢不来。李迁百般思索,只得借着土蕃使团,给她些许压力。后来明达病发,他才终于和那个蒙参结了盟约,算是定心。
郎怀去送亲,倒方便自己在朝中做事。只不知临淄那边的效用会有多少——李遇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草包,除了擅于丹青水墨,又还会些什么,根本不足为惧。
第53章 荒唐缘(八)
六月方至,明达已然有些拘不住了。加上这几日郎怀忙着选送亲的士兵,每日不过是入夜时分来坐坐,片刻就得回去。她这般跳脱的性子,只几天功夫,愈发不耐烦起来。
“璃儿,快去取了男装来,咱们出城去!”方才一场暴雨,即使是午后,倒也舒爽。
明达起了心思,璃儿哪里肯依?她忙劝道:“这不成啊姑娘,日头过会子就出来了!”
兰君不在,明达怎么肯等?跳起来就去拿了往里惯常穿的男装,解开头发打扮起来。她口中哼道:“不出城也好啊,咱们去长乐坊上转转,找找那个红泥酒肆!”
璃儿无可奈何,只得匆匆跟一个小丫鬟说,快去找兰君,告诉她自己陪着姑娘去了长乐坊,让郎怀去接人。
明达不耐烦坐车,牵了马就跳上去,只唬得璃儿在她后面疾呼:“诶!主子!”没奈何,她也只得上马去追。可明达的马术好歹是李遇、郎怀手把手去教的,璃儿怎么追得上她?也不过是远远跟着罢了。
这一番纵马疾驰,明达只觉得通体畅快。但她又哪里真的是那等骄纵狂傲之人?见着前面人多,就拘了马儿,只是缓步前行。
璃儿追上来,抱怨道:“可算停了,再跑半里地,我就得摔下来啦。”
“好璃儿,倒是可怜了你。”明达干脆跳下马背,只牵着缰绳,道:“你跟兰君传话,当我不知么?若不跑得快些,只怕就出不来了。”
说话间,已然到了长乐坊。此地三教九流无所不存,是民间一等一的逍遥地。明达之前来过无数次,哪里好玩哪里可乐,没她不知道的。偏生那什么劳什子红泥酒肆,却从未见过。
她二人便在街巷里,牵着马来回转悠。只片刻功夫,明达眼睛一转,骂了一声愚钝,便带着璃儿往稍微僻静些的地方去了。
“咱们不是找酒坊么?怎么往安静地儿去?”璃儿不解,便出言询问。
明达笑嘻嘻道:“那些热闹的地儿咱们多熟,怎么从未听过?可见这家酒坊定是开在穷乡僻壤之地,不在庙堂之间啦。”
璃儿似懂非懂,但也知道是有了方向,好过这么大的长乐坊混找,便安心跟着明达。这般寻觅了小半个时辰,果真给她主仆二人找到了。
“可算到了!”明达好看的眉眼掠过一阵惊喜,丢了马缰,自己先进去。璃儿在门后栓马石上安置好了马匹,赶忙进去。
两层的小酒坊,二层该是店家的住地儿,不招呼客人。一层的大堂简朴却干净,已经坐了三四桌客人。明达寻了个背阴的地儿,一撩袍角坐下。
一个打扮利落的女子,笑着走过来站在一旁招呼,正是酒肆的老板娘。
“甜酒两壶,米酿一壶,时鲜的小菜随便来几样……”明达脆生生点着酒菜,那女子笑着打断她,道:“客官,依我看甜酒一壶、米酿两壶倒是正经。”
明达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压低声音,笑道:“公子想必酒量不佳,路途又远,若是喝醉了,这里人杂,岂不是太过唐突?”
明达一愣,知道是被认出她是女子,但见老板娘眉眼间俱是善意,便应下:“那便劳烦您了。”
不多时,老板娘亲自端着几样精致的小菜送上,并着一壶甜酒两壶米酿,笑道:“两位慢用,有事招呼我,或者咱家小崽子,都是成的。”
“阿姐,你叫我?”一个半大孩子麻溜跑过来,明达见她虎头虎脑甚是壮实,笑道:“这会子不用你忙,玩去吧!”
“姑娘,今日非要出来,只怕回去了兰君姐姐会骂死我的。”等旁的人走开,璃儿才低声抱怨起来。张涪陵之前千叮万嘱,务必将养百日,这倒好,还差些日子,自己居然陪着主子出了府,万一出什么事,便是有一万颗脑袋,也赔不起啊!
明达尝着那几道小菜,最喜欢那碟子香油千张豆腐,不由多用了几筷。她斜着脑袋看自己的小侍女口中啰嗦不停,觉着十分有趣。
璃儿说累了,也饿了,拿起筷子一尝,一下子睁大眼睛,道:“真好吃!”
“天可怜见,总算有法子堵上你这张嘴了!”明达啐了口,笑道:“何况你既然留了信,还怕怀哥哥找不来?”
她二人娇俏可爱,虽是男装,但还是被别的客人认出是两位极好的女子。又见她们天真烂漫,时不时传出笑语来,便有胆大的不停拿眼去看。
“姑娘,我问句不该问的,您和都尉如今可是?”璃儿坏笑着打趣。
明达耳根一红,却嘴硬道:“可是什么?还不就跟以前一个样。”
“可那天你们在亭子,这我们都是瞧见了呢……”璃儿转着眼睛,果然明达瞬间红了脸。
“好你个璃儿,竟然偷着瞧主子,看我回去不打你!”主仆二人闹作一团,嬉笑不断,那老板娘在柜台上看见,摇摇头,却只能作罢。
期望旁的人能有点眼力,看出这主仆二人身份显赫,别闹出事端来吧。
果不多时,便有两个汉子站起来,其中一个瘦高个,衣着有些宽大了,显得更瘦。“两位可是头回来?此前不怎么在长乐坊见过啊。”他脸颇方,说话间便露出市井无赖的习气,和另外一个矮壮些的,招呼也不打,就坐了下来。
明达神色一凛,还未说话,璃儿已然厉声道:“起来,谁准你们坐了?还不滚出去!”
“呦,小娘子够性子啊!”矮壮的就要上手,明达娥眉倒竖,手上一抖,酒杯里的酒便泼到那矮胖子身上。
“什么东西,也配!”明达冷着脸道,那俩人怎么能服?叫骂着就要动手,却听得门口一人喝道:“滚!”
话音方落,耳边风声骤急,二人还未来得及回头,后脑勺齐齐被打到,疼得一霎间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人?敢在背后暗算!”
郎怀快步走过到近前,先把明达璃儿护在身后,横着提了纯钧,道:“滚!”
那两人打眼看去,只觉得她目中带着寒光,仿佛能杀人一般。身着绣了暗纹的官制绛紫常服,那最起码是三品的大官,吭声都不敢,忙灰溜溜去了。
被这么一闹,小酒坊里旁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郎怀转过身,带着责备:“怎么这么不听人话?”她说罢,弯腰捡起方才情急之下扔出的两本册子,却是韦氏让她看看的,为着她婚事定下的礼单。
她一听得明达私自出来的信,什么都顾不得,就匆匆赶来,官服未换,大热天,后背已然湿透,满额汗水,脖颈间都是红的。
明达有些内疚,低声辩解道:“着实无趣了,才偷偷溜出来。谁让你总不得空,我看你将你生辰都要忘了。”
既然来了,郎怀也不愿再多说她什么,将册子收进怀里,道:“那又如何?固城公主的事情太过匆忙,我总是要盯着些。何况,你府里的事,我怎么都得筛仔细。”
重新叫来老板娘,郎怀先是致歉,又刻意多要了几壶甜酒。这些时日她常来,老板娘却未料到她年纪轻轻,竟然是朝廷的大官。再一细想,如今弱冠上下,能着紫袍的,怕也只有这么一位,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待她上了菜回到柜台,突然省悟起,若能得郎怀这般照拂的女子,只怕只有南内那位,更是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这边拿眼偷偷去瞧,当真两个可人儿配得紧,不由好生羡慕,却浑然忘记了总是和郎怀同来的那个俊俏青年唐飞彦。
“桂香被人蒙蔽做了这等子事儿,却是断了线索,追了这么久,也没有下文。”郎怀渴极了,仰起脖子饮尽一壶,才觉得胸腹间的暑热下去些,续道:“纵然你我心知肚明,只怕也奈何不来他。为今之计,借着此次,好生整顿才是。”
明达神色一黯,道:“以前是从未想过,连我也有这等价值。可见是我低估了自己,高看了他。只从前却不是这样,人心呐。”
“人心叵测,这话你也算有些体会。”璃儿在场,郎怀也不说得太深,只道:“梁妃有孕,今后形势如何还得再看看。”
又坐了会儿,郎怀看了看天色,道:“这个时候最是炙热,你既然出来了,我且问你,累么?”
明达笑着摇头,“都要闷死了,不热。”
“那便多坐会儿,只璃儿,你先回府,让府里备上药浴就是。”郎怀想了想,道:“跟兰君带个话,备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