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坨荼老奸巨猾,一看便知,根本不戳破。林先却还是直爽的脾性,直言问她:“诶,阿怀,你何时这么不经喝了?”
“我见着这等地方,就喝不多,一杯就倒。”郎怀不曾睁眼,低声笑着解释。林先也不糊涂,便不再多言。
丛苍澜瑚在上宴饮土蕃和唐朝使节,不时打量着郎怀。他不信郎怀就看不出半点端倪,却未发觉她有何举动。待发觉郎怀好像喝多了,眼睛一眨,便端着酒杯下来,走到他们案前。
如今的丛苍澜瑚去了伪装,大眼高鼻,生得相貌堂堂,很是威武。加上他刻意流露出的气息,除了郎怀,却没人看出来他是那个蒙参。
“几位大人,一路艰辛,我感激不尽!”他突然到来,让这三人措手不及。郎怀根本不理会,只把装醉装到底。陶钧不得不架起自己的主子,无奈中露出尴尬,带着笑脸陪着。
“赞普如今喜得娇娘,也不怕您知晓,固城公主是我大唐第一美人。英雄美人,当真绝配。”塔坨荼端杯敬酒,道:“外臣便在此,祝贺赞普早生贵子了。”
“您客气。”丛苍澜瑚很给面子,饮尽了酒,又道:“这位便是郎怀郎都尉?怎么就醉了?”
“赞普莫怪,都尉这几日感染风寒,本就不济。席间失仪,还请赞普海涵海涵。”林先陪着笑,心里却把郎怀骂了千百遍。
郎怀刻意醉眼朦胧,忽而高声道:“好酒!”
诸人都愣了,塔坨荼只想赶紧把她塞进马车带回长安,陶钧却觉得自家主子的玩笑开得大了。一时间众人都看了过来,只郎怀丝毫不以为意,扶着陶钧肩头,歪着脑袋,半眯着眼,一副叫不醒的模样。
半晌,丛苍澜瑚大笑起来,转身离开。
七月暑热炎炎,明达听了郎怀的话,使团前脚刚刚走,她就央了明皇,搬去夏宫避暑。但这一年有郎怀陪着好生热闹,及至李遇郎怀二人先后离开,明达但觉烦闷起来。
连带着平日里还算喜欢的夏宫,也只觉得厌倦。一日日头方落,明达一时烦闷,干脆吩咐了人拾掇,要回长安。
“闷死了闷死了闷死了,我要去芙蓉园看爹爹,你们谁再阻拦,就自己留着吧!”
主子发了话使了脾气,江良合计着芙蓉园也算清凉,便使了眼色,听从吩咐。然而行至长安南边儿,明达却不管不顾要回未央居,死也不愿去芙蓉园。
女儿家心事难猜,江良无奈,只得听命。好在明达回了未央居,倒没再瞎出些点子折腾老人家。她要么在家里歇着,钓鱼划船,要么约好时间,去东宫看看守在长安的李迅,真没别的动作。
不知不觉就到七月中了。
明达却是在延年殿中。这里将做二人婚房,明皇早已下旨,一切按照长公主礼仪办理。公主成婚,虽洞房之夜二人同居,驸马在府里却另有院落。而这,便是将来郎怀的住处。她怕旁的人拾掇不利索,命人一切按照兰君的话来收拾,也不害臊。
沐公府修来的长廊早已竣工,只在北侧门那边象征性留了道红杉木板,将来打破木板,两家便算作一家,讨个好彩头。
她去过郎怀的屋子,知道她不喜那些赏玩之物,却爱看些孤本书籍。延年殿西侧殿该修成了个书房,都是明达搜罗来的孤本异文,满满三大架。
明达本觉得这些东西俱是无趣,有一日无聊起来,翻了本子前朝的志怪集子,倒看出了趣味。
这日她歪在软榻上,继续翻着。矮几上放着冰糖燕窝,拿井水冰了,她时不时拿起来喝上一口,眼睛都不愿离开书本。
兰君坐在一旁,手里也拿了话本,看得正入神。璃儿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道:“姑娘,出事了!”
明达先是以为李迅出了什么差错,好在璃儿口快:“沐公好像病重了!”
这却真是大事,明达看了眼兰君,道:“去告诉江叔,让府里待着的那几个御医都去沐公府里给国公瞧病!再给太医院递话,就说我不舒服,不然他们推搡起来烦人误事!等太医上了车,直接往沐公府送。”
兰君心下感激,应了声,足下飞快,去前面寻江良。明达已然站起身,对璃儿道:“走,换过衣衫,咱们去看看。”
房蔚前些日子才故去,萧惠妃也在暑热中薨了。郎士新久病,算算时日,郎怀只怕还未到土蕃。明达脑中只略假设若是郎怀不能赶上,便不忍多想。
明达跟着梅君进来,韦氏正在小厅上坐着。她在这位妇人面前,老老实实行礼,说了来意。
韦氏拉着她的手同坐,叹道:“老爷身子骨本就孱弱,征西五年落下大亏空,这次却是来势汹汹。”
“你不是外人,我不瞒你。方才我已经命人抄近路直去逻些,若是老爷还能支撑段时间,怀儿还有机会。方才那几位太医都已经进去了,这却得承你情。只如今,我实在顾不得这些,你别介怀。”韦氏虽然神忧,到底不是裴氏那般难过,处理起来章法显然,沐公府并未因此而混乱。
“夫人哪里话,都是明达该做的。明达已派人去请了旁的太医,须知术业有专攻,这几位也不知对不对症呢。”明达柔声安慰,心下也盼着郎士新不过普通病症。但韦氏既然果断派人,只怕此次真的凶险呐。
只小半个时辰,几位太医院的老太医,连带着院首,都到了郎士新的小院。两厢都不过简单行礼,院首便带着几个太医进去。
又是开方子,又是熬药,过了几个时辰,天色都暗了,院首才从屋内出来。
“姑娘,夫人,”他不敢耽搁,忙道:“国公心火郁结,难以化解,老朽针灸加以药方,国公爷已然平稳睡着,两位稍宽心些。”
韦氏先道谢,才问:“可有得治?”
院首叹口气,道:“难治。”
明达见韦氏先是垂首,两行泪默默留下,未几,这个妇人拭泪,果毅道:“院首大人妙手回春,我虽居于深院也是知道的。我没别的奢求,他能多活两日便是两日!老爷他的心思我明白,还请院首大人务必尽力!”
“这请夫人放心,根治不来,续命却是不难。只不过能续命几何,却是天数使然。”院首舒口气,只怕这两人胡搅蛮缠非要救命,张涪陵已死,谁还能真可回天?
郎怀假醉,林先他们却是真的醉了。那青稞酒真和中原的美酒不同,后劲极大,这些个直到第二日起身,头还跟要炸开似的。
“爷真是聪明,借着装醉瞒天过海。”夜里,竹君服侍着郎怀更衣,抱怨道:“咱们何时能启程回去?这儿实在难受。”
郎怀喝着半温的清水,笑道:“怎么也得十来日功夫,殿下虽然嫁给了赞普,还是会留下些士兵,作为亲兵的。这些都是早定下的,不过两国以此结交,那六处关口都是要仔细定夺细则。”
她想起丛苍澜瑚伪装蒙参的事儿来,不由暗自摇头,道:“虽说这些都是定夺好的,但咱们也得休整休整。劳累了两个月,你不累么?”
“我倒是还好。”竹君憨憨笑罢,道:“就是觉得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夜歇下后,郎怀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她伸手拉出胸口的紫檀木牌,心中杂念渐去,柔情顿生。但一想到回了长安,她二人婚期将至,却更是烦闷。
想了良久,天色都要明了,郎怀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等再见了兕子,一定得告诉她自己是个女子。
这十来日大伙好生歇息,郎怀明里养病,暗里却终于见到早已来到逻些的郎士轩和尚子轩派来的钉子。
丛苍澜瑚果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仁摩赞普其他的子嗣都被他杀了个干净,除了他自己只有伦铜一脉,还存留些骨血。土蕃大乱之后大治,倒是树立了他自己的无上权威。
丛苍澜瑚此次假扮蒙参去了长安,在土蕃人眼里,却是他们伟大的赞普闭关礼佛,为百姓祈求平安。
郎怀听罢,笑道:“这人真是个劲敌,以后对着可得小心。叔叔,你这快马加鞭,怎么只比我早来了几日功夫?”
“又不是就逻些,好些个地方要去呢。”郎士轩笑道:“听说此前固城公主要你舞剑器而送别,倒是个风流佳话。只这事将来传回长安,你怎生对姑娘解释?”
郎怀一窘,不知该如何做答。
时日匆匆,丛苍澜瑚为唐人摆宴送别,郎怀也没戳破他,只装作没发觉他那易容打扮的诡计。
等跨上马儿出了逻些,郎怀回首去看,终于明白哪怕镇平年间,大唐军容鼎盛之时,为何都没攻打土蕃——唐人难以适应这里的气候,真在土蕃的地盘上打起来,只怕死伤惨重吧。
陶钧从队伍辎重车处赶上来,和郎怀耳语道:“爷放心,那两位打扮成伙头兵,有咱们钉子护着,定出不了差错。”
郎怀不动声色,阿苏马的托付竟然被他们的钉子侥幸办到。既如此,她也不忍为难阿苏马,嘱托陶钧将那母女带回长安便是。
行出不到百里,却见一匹马从逻些方向急追而至。陶钧前去盘问,却带着那人匆匆赶到郎怀马前。郎怀定眼看去,只觉得那人颇为眼熟,好像是沐公府的人。
“世子!”他一开口,郎怀就知道定是沐公府人。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骑马避开队伍,郎怀才问:“你怎么来了逻些?是母亲还是父亲要你来的?究竟何事?”
这人好歹知道利害,压低声音道:“是夫人派小的赶来,给世子爷报讯——立即赶回长安!老爷七月十三病重,到现在都月余了!”
第59章 却是雌雄难辨(四)
开扬三十二年的头场雪,来得格外早。才不过十月初三,已然天地皆白。
一队从丝路而来的商旅,赶着长安落门进城。领头的是个中年胖子,姓陈,是常给西市集宝斋供货的。城门司倒是认识,跟他寒暄:“陈老板好!今年回来得这般早?”
姓陈的汉子抖抖胡须上的雪沫,笑道:“今年想回来过个年,虽说买卖要紧,家人也要紧不是?小六,把那壶好酒拿来。”话音方落,一个少年应了声,钻进马车去了。
“军爷不必推辞,今年买卖好,大家一起沾沾喜气,热闹热闹!”陈老板性子本就豪爽,城门司也不见怪。几个人寒暄着,待车队均入了城,便下令关闭城门。
眼见着城门就剩个窄缝,有人在外高呼:“军爷好心,咱们赶着赶着进城,若进不去,这风大雪大的,只怕就冻死到外头了!”
陈老板回头一看,了然道:“军爷,看来也是赶回来的行商,您便行个方便吧。”
城门开了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城门司走近,问道:“什么人?”
外面的人笑道:“咱们是郎家商行的,本该正午到,好巧不巧路上马车出了事,耽搁了时辰。还请您通融片刻,就两辆车!”
沐公府的人,又见了腰牌,城门司便开了个能让马车经过的,放了他们入城。他核对了文书,没见异常,便痛快放行了。
长安城的门,总算严严实实合上。
这两辆马车的确是郎氏商行的,里面的人却是得了消息,换马不换人的郎怀和陶钧。主仆二人拼命赶回来,也用了一月时间。
按律,奉旨钦差,不得私自入城。便是回来,也得先去复旨才能归家。然而郎士新病重,郎怀哪里顾得上这些?塔坨荼是瞒不住的,她直言相告后,立即启程。这一路风风雨雨,好在一路从钉子处得的消息不过是郎士新缠绵病榻,但也足够让郎怀食不下咽了。
然而今日变装入城,看着漫天的雪花,郎怀却是她直觉上不好。她咬牙不肯多说半句,强自忍耐着直接冲回府里的冲动。马车绕进西市,郎怀趁人不备和陶钧下了马车,另外上了一辆车,才直奔沐公府而去。
沐公府里一片沉寂,除了老夫人,都在郎士新的小院中。韦氏午时得了消息,知道郎怀回来就在今日,因而一直在郎士新耳边道:“忭儿恒儿都在,怀儿马上就到。”
郎士新闭着眼,生死轮转在他眼里早已看淡,然而这一大家子,却必须依靠郎怀。裴氏却没了哀容,在郎士新一旁,握着他的手,默不?1 魃?br /> 总算觉得胸口顺畅一些,郎士新道:“叫忭儿恒儿进来。”
郎忭扫塔时日未满,却是明达去求了明皇,特旨赦回来的。大半年清修,郎忭眉目间倒去了曾经的奢气,人也长高不少。好歹年幼之时,郎士新对他的多有疼爱的。见着父亲这般模样,他还是惶恐起来。
兄弟二人跪在床边,郎恒已然红了眼睛,不住流泪。郎士新断断续续道:“我去之后,你弟兄二人一切都听怀儿的,不得有差错。郎氏一门的性命和荣辱,断不能毁在我的儿子手里。”
“忭儿,记下么?”郎士新看着这个孩子,知道他不过绣花枕头,是个草包,但到这般田地,却不忍再多苛责。
“是。”郎忭应了,心里却起波澜——郎怀,又是郎怀!然而经了大事,他已然有了城府,不动声色,道:“爹爹放心,大哥没回来前,我会好好照顾好家里的。”
“这却不用你操心。”郎士新颇觉欣慰,道:“府里事务皆交由慕研。”
郎忭更是怨愤,却听郎士新喘着气续道:“恒儿,好好做人,好生读书。”
“是,爹爹放心。”郎恒纯善,砰砰砰磕着头,道:“恒儿会好好孝顺奶奶娘和夫人的,爹!爹你不要有事啊。”
“傻孩子。”郎士新咳嗽起来,柔柔看着裴氏,却对他兄弟二人道:“去吧,让我歇歇。”
韦氏站起身,知道郎士新要和裴氏叙话,便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到了厅上,韦氏道:“恐怕过几日还有的忙,你们回自己房里,不要乱想,好生歇着。忭儿,你一应东西,若有不够的,只管找管家要。”
“只记着,新修的回廊,从怀儿院子直通未央居北侧门,莫要乱闯就是。”韦氏说罢,忙着别的事去了。郎恒跟兄长告别后,乖乖回了自己的住处。
郎忭走出父亲的院子,慢慢往自己的住处去。他的院子离着郎怀隔了老远,倒见识不了那条回廊。
马车停到后门,车夫还没来得及答话,郎怀已经踹开门跳下马车,陶钧只得抱着郎怀的东西跟上。后门里梅君等了许久,总算等着她。
三人一路狂奔,梅君低声道:“院首实在没法子,老爷已经有一日水米不进,一个时辰前醒了,跟二爷三爷说了两句,这会儿只有裴氏在里面陪着。”
郎怀一言不发,根本不顾旁的,一路狂奔到郎士新屋外。她推开门,只见裴氏正拿着热巾给郎士新擦脸。
郎怀两步奔过去,冲到床边跪下,哑着喉咙唤道:“爹!”她一路颠簸,早已感染风寒,一直苦苦撑着,脸颊都是通红的。
郎士新清醒着,看到是她,先是心疼道:“怎么病这么厉害?请了大夫么?”
“爹,儿这是跑来热的,再说有陶钧跟着我,不碍事。”郎怀扯了笑容,道:“您放心,土蕃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任何纰漏。叔叔应该也得了信的,但他奉命镇守,没有旨意回不来。”
“无妨。”郎士新到底一颗心落地,对裴氏道:“我和怀儿说两句,你就陪着我,不要离开。”
“御林军派系众多,定要提防。”郎士新打起精神,人之将去,他不得不把所有全盘托出,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你可都记下了?”郎士新慢慢松开手,郎怀忙道:“记下了记下了!”
“沐公府就交给你了。”郎士新长舒口气,带着释然看向裴氏,眼中的光却渐渐熄灭,郎怀心肠俱碎,几乎是吼着:“爹!爹!爹!!!”
韦氏刚刚和明达走进院子,却听得郎怀撕心裂肺的喊声。韦氏还来不及说什么,明达已经撇下她跑了进去。郎怀已经失去理智,晃着郎士新的身体,下巴衣襟上鲜艳欲滴,却是急火攻心,呕了血。
裴氏木头人一般坐在一旁,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判断力。明达见状,使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抱住郎怀,叫她名字:“怀哥哥!你醒醒!”
韦氏进来后,知道不能多耽搁一瞬,冷了声音道:“怀儿,你跟明达绕过旁的人去未央居,不要让外人看到你。”
“我哪里都不去!”郎怀大吼。
韦氏点点头,道:“也好,你私自归京,是大罪。你爹爹嘱托了你什么?你若是不顾忌,娘和府上的人陪你,为你父亲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