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借募兵一事,虚领军饷,也确有其事。”谢珏侃侃而谈,续道:“各府募兵的饷银,十份中抽一份,再发往各道。往年各道报募兵增减人数,也被裴庆将增数增加,减数减少,以冒领饷银,中饱私囊。”
“所有证据皆由关侍郎、刘御史和微臣核查数次,人证亦由沐公派人保护,便是裴庆不招,也足以定罪。”谢珏躬身垂首,朗声道:“臣等不辱使命,请殿下裁夺。”
发生如此巨大翻转,满朝俱静。李迅长叹口气,道:“裴庆,你有何话要说?”
裴庆脸色惨白。他如何也料不到会引火烧身,烧到他自己头上。想来如今情势逆转,便是裴氏想救他也难。恍惚间他忽然想到,一开始这便是给他演的一场大戏,郎怀不必下场,只在场边看了眼,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神思不在,自然没注意到裴庚跪在殿中,叩首道:“弟不教兄亦有过,臣不敢求殿下留情,但请殿下一同治罪!”裴庚此言,便是认了裴庆有罪,点了裴氏全族施以压力,是行壮士断腕之举。
刘牧冷笑:“你裴府便逃得过么?那些银子粮食可都是运进了你们裴府!”
裴庚还欲开口,上官元已然道:“殿下,事情到如此田地,臣以为应加急禀告陛下。陛下圣裁,才能平息纷争。”李迁不在,已然不可力挽狂澜,如今保住裴氏才是正经。奈何今日之事,李迅早已下定决心,不是他上官元能阻止了。
裴庆抬头,他本该最为激烈地反抗,如今却悄无声息。他看着李迅一改往日仁和,当朝喝道:“既证据确凿,又为何治不得罪?今日起,罢裴庚兵部侍郎,归家思过。罢裴庆兵部侍郎,压入大理寺,路将军派人看押。三司将此案给本宫查个干净,看看谁还在里面,浑水摸鱼!”
他横眉道:“至于父皇那里,本宫自然会命人禀告,就不劳烦丞相了。”
上官元身上一抖,忽而反应过来,他本就是弄臣,还是快些归家飞鸽传书才是正理。
兵部虚领军饷一案终告一段落。裴氏牵连颇深,裴太爷还未下狱便一命呜呼。裴庚临危受命,成为新的家主,却也难再力挽狂澜。裴庆罪证确凿,李迅判了腰斩,只待年节后行刑。
兵部所有涉案人员均按罪问责,清洗之后,本四十六人的兵部,仅仅剩下七位。诺大的兵部少了这么多人,其余的还在等着看郎怀撑不下去的笑话。没想到郎怀点了那两个老实巴交的岑商、辛冒走马上任,成了新的侍郎,只几日功夫便理好积压半月的文书。
而后郎怀奉命前往东宫,和李迅一起吃了顿饭。李迅代表朝廷,为她所受的不公表示慰问,还赐了件孔雀翎斗篷,却是给明达的。第二日早朝李迅下令,从各处调了三十位官员入兵部,在长安的即刻走马上任,在外地的便只好等年节后了。
这其中便有四夷馆少卿唐飞彦,他的调令上特加一句——任兵部主事,专理账目。
唐飞彦本最头疼这些,正打算第二日去未央居理论,郎怀明达奉明皇旨意,一大早便离开长安,赶往华清宫去陪伴明皇。
唐飞彦坐在未央居外书房,蹭着香甜的茶叶,掐指一算,已经是开扬三十三年腊月初二了。
第95章 酒暖春深(三)
腊八乃是明达生辰,不光明皇,所有在华清宫的勋贵大臣,都提前备上一份厚礼,遣人送去重明阁。
这日午间,明皇开宴,为明达大肆庆生,长安城那场风波仿佛过眼云烟,丝毫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满了二八,越长越像了。”明皇拉着明达和他坐在一起,抚着女儿的额顶,满面慈爱,想着故去多年的发妻,一时间悲喜交加,热泪不住盈眶。
明达仰头道:“爹爹,女儿长大了,你不高兴么?”
明皇一愣,继而笑道:“高兴!高兴都来不及。指不定明年我的外孙也就有了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郎怀在大殿左手第一排,眉梢微耸,手中玉箸夹起一根冬笋送入口中,神色泰然。
明达扭捏道:“才不要!您喜欢小孩子就多疼疼大哥六哥的孩子,可别指望我!”
明皇被她这般娇憨逗笑,捏着她的鼻子道:“你不愿意要?也得顾及郎氏人丁单薄啊。”说起郎氏,他忽而想起郎士新生前曾说没想到家里还出了个书呆子,便问道:“郎怀,你那个庶弟如何啊?”
郎怀忙站起来执礼道:“回陛下,郎恒他用心读书,已经中举,明年恩科想考进士,倒是很有志气。臣做兄长,自然全力支持,如今家里请了几位夫子,在别院中好生教他,希冀他能考中,以全父亲在世之时的教诲。”
明皇点头,道:“要考进士?朕记得他才十来岁吧?那还真是有志气。朕明年便在含元殿等着,看看郎氏出了个你,会不会再出个他来。”大唐科举有明经科、进士科和武举三类,明经易得进士难考,因而明皇有此一句。但明皇今日所言,来年春闱他是要亲自殿试了。
郎怀笑道:“陛下,他虚岁才十三,何况孝期还在,也不急在这几年功夫。总得长大出息了,再给定下婚事开枝散叶,才不会辜负了别人家的女儿。”
“说得头头是道,可郎氏嫡出是在你这儿。”明皇摸着明达的小手,道:“朕就等着这个外孙了。”
说话间,李远从殿外奔进来,什么礼节都不顾忌,直往龙椅上冲。又见着明达挨着明皇,便很是不高兴。他小脸一歪,哼道:“父皇,她是谁?凭什么能在这里?”
明皇本来龙心大悦,被李远这般问话,顿时拉了脸,道:“爱妃知书达理,为何你如此顽劣?这是你姐姐,什么她不她的!”
“可宫中没别的公主啊?父皇你骗我!”李远不服气,小小年纪聪明过头,当庭奶声奶气道:“舅舅说了,将来我是要做王的,她什么身份,怎么配做我的姐姐?”
坐在李迁身边的梁沁芳只觉得背后都冒出一道凉气,暗骂李远怎么记性如此之好,偶尔提了一句就记下了。他搜肠刮肚想着怎生应对过去,却见明皇眯着眼睛,淡淡看了看殿中在座的臣子,冷笑起来。
李远被他吓得不轻,小嘴一歪就要哭出声。一旁的梁贵妃起身,半句话不吭,抱起自己的儿子转身离开。她太聪明,但也被聪明所误。而明皇拉着明达的手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群臣立即跪下,梁沁芳膝行至殿中,道:“臣之罪!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贵妃娘娘一心服侍陛下,一时疏忽管教,请陛下恕罪!”
郎怀亦出言道:“陛下,童言无忌,何况小殿下所说乃实情。为这等子事动气,向来兕子也难心安。再者说臣的妻子虽是庶民,但臣珍爱她,一生不移。其余的不过浮生尘土,若这等闲言碎语事事挂心,哪里来安生日子?”她明着劝慰,实则句句暗藏玄机,和梁沁芳叫阵,也将往日那些风刀霜剑无声控诉。
明皇拉着明达的小手,看着她的眼睛里,只有疼爱和愧疚,只听他道:“今日这长生殿中的,要么是朕的儿子和晚辈,要么是朕的近臣。那么你们就都知道,为何朕和爱妻最钟爱长乐公主,会早早从宗牒上去了宗名、除了封号。如今她只是明达,是朕的小女儿,朕和爱妻的幼女。”这几句话份量何其重,便是如今梁贵妃盛宠,也不过一句爱妃而已。
“郎怀,你做得很好。”明皇看着殿中跪下的郎怀,忽而冷冷道:“梁沁芳行止不端,罚俸一年。”
梁沁芳忙磕头道:“臣知罪!谢陛下责罚。”明皇借着这次在敲打众臣,也是告诉天下,梁贵妃再受宠,不过是妃,并不是皇后。而明皇的皇后,只有故去的那位江皇后一人而已。
“今后无故你不得接近曦奴。”明皇续道:“曦奴早慧,朕是很喜欢的。待返回长安,令太子于东宫教诲,以免走入歧途。”他说话间似乎看了一眼跪着的李迁,而后又低声和明达说道两句,才松开手,由卢有邻搀着离开。
大臣们散的差不多,殿中只剩下郎怀明达李迁几人。李迁正被内监服侍着穿斗篷,神色坦然,似乎浑不在意如今明皇正在一点一滴磨去他多年积攒下的势力。
郎怀亲手给明达披上那件孔雀翎斗篷,拉好兜帽。二人转身一齐往外走,难免和门口的李迁相遇。
“沐公好手段,兵不血刃拿了兵部,裴氏还得看你的脸色才得以喘息,后路如何全凭沐公。”李迁春光满面,话语却怨毒,盯着郎怀道:“但你棋差一招,追不到本王身上,很是懊恼吧?”
郎怀只顿了半步,笑道:“还是那句话,殿下罢手,我便罢手。臣最善猎熊,殿下要送上门来么?”她说完,头也不回,和明达携手离开。
李迁想起当年冬狩之时,眸中寒光顿露,惊得那小内监手下哆嗦,碰歪了他的帽子。
“殿下恕罪!”小内监知道自家主子着实有些喜怒无常,忙跪下使劲儿磕头。
李迁伸手扶正,嫌弃道:“起来吧,回去寻管家领罚。在外面碍眼作甚?”
谁有心思做口舌之争?今日不光是明达生辰,亦是去年二人拜堂成婚的日子。二人执手慢慢往回走,华清宫的重峦叠嶂再美,也没眼前人好看。
回了重明阁,兰君他们果真整治了古董熏。按着益州学得吃法浇了烈酒,打开锅盖,满厅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竹君拉着二人坐在主位,和璃儿兰君陶钧四人并排跪下,一齐道:“祝姑娘生辰安吉!我们几个凑了份子,礼轻情意重,请姑娘随意吃吃喝喝!”她又接过璃儿递上的锦盒,笑道:“这是咱们几个一起绣的荷包锦帕,小陶手太笨,便没备下。姑娘平日里用用,别嫌弃咱们工粗。”她心思最是简单,明达对郎怀好,她就不记仇。
明达赶紧拉着几个人起来,笑开了怀,道:“怎么嫌弃呢?璃儿绣工粗,竹君姐姐端的一双巧手,当我不知么?咱们自己家里,我说了算!都别规矩来规矩去,一齐吃酒才热闹!”
这个家里明达说话最有份量,四人应了一声,分主仆在八仙桌上围坐起来,再不讲究规矩,热热闹闹划拳吃酒,又合起来对付郎怀,让她输得最多。奈何她酒量最大,陶钧他们一个个喝趴下,还清醒的便是她。
厅上甚暖,郎怀扶着醉倒的几个人都躺在偏厅的床上,又把陶钧一人扶着送上软塌,取来被褥盖上,才回到照料明达。
明达赢得最多,喝得最少,不过是微醺,正抱着火狐絮絮叨叨念着什么。可怜火狐困得睁不开眼,干脆就那么睡着,破罐子破摔了。郎怀走近的时候,都能听到小家伙的鼾声。
她摇摇头,一把抱起明达,柔声道:“放过她吧,有我给你折腾呢。”
明达果真松开火狐,任凭它倒在桌上,转而搂住郎怀,一口咬了她的耳朵,道:“我方才在想,若早知你是女子,更不会顾忌什么定天天缠着你。”
郎怀边走边道:“嘿,你就不怕污了名声?”
“反正要嫁给你,也只会落个沐公郎怀生性不羁,婚前便与姑娘撕扯不清的话头。”明达得意极了,续道:“谁不长眼敢嚼我舌根子?活得不耐烦!”
说话间已经进了卧房,郎怀脚尖一点,扣了门,力道用得恰好,锁落得精准。
烛火未歇,郎怀见她风情已显,强自按捺住,问道:“陛下七哥都给你了礼物,我却还没给你。且说说,想要什么?”
身下是柔软的锦被,明达仰着头,伸手抚摸郎怀的脸颊,看着她眸子里对她从来都放肆的情意,忽而凑过去和她接吻,细密缠绵,不愿离开。
忽而明达用力翻身,坐在郎怀腰间。她狡猾地捏着郎怀的带扣,道:“你赔我个洞房,便是最好的礼物。”她柔滑的手钻进郎怀衣衫里,又忍不住吻做一团。
被翻红浪,彻夜不息。
年节将至,淮王下榻之处传来喜讯——侧妃于腊月二七诞下一名男婴。此事冲淡了李迁对兵部裴氏的耿耿于怀,毕竟他膝下一直无子,如今终于有了个儿子,与他而言,颇有振奋之意。
李迁抱着才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怅惘良久,亲笔请旨,希望明皇可以允许他为孩子取名为杭。
信送来后,卢有邻给明皇念罢,笑道道:“淮王殿下取这个名儿,倒是朗朗上口。但老奴不过识字,意思就不明白。陛下给老奴说道说道?”
明皇拨动琴弦,啐道:“《说文》有言,杭,方舟也。这孩子是在跟朕求情。”他放下琵琶,思索良久,道:“拟旨,准奏。”李迁希望自己能渡过眼前的难关,便以这般方式向明皇表述自己的心境。且信中亦有言道,悔于往日醉心争夺,为人父后,更希望子女平安。
做父亲的,如何不希望子女平安?
明皇到底年纪大了,软了心肠,借着李杭的由头,允诺他慢慢退出朝廷。卢有邻应了一声,去写了圣旨拿来给明皇过目,而后用印,亲自送去,嘱托李杭满月之日,务必抱到宫中。
再两日,李进风尘仆仆,赶到华清宫。
过望仙桥,入津阳门,一路行至长生殿外。这华清宫层峦叠嶂,繁华富丽,于这位短短三载屡经波折的皇子,已然俱是过眼云烟。
李进一身旧衣,下颏续了短髯,在殿外等着宣召。过不多时,殿门大开,内监扯着嗓子道:“宣,皇六子,李进进殿!”
他昂首挺胸,大步进来,一路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跪下,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
岭南一年戎马,让这位六爷更加强健灵敏。明皇很是喜欢,道:“起来吧。”他话音方落,一旁的李迁便站出来扶着李进站起,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六弟幡然悔悟,儿子代他多谢父皇恩德!父皇胸襟宽广,秦皇汉武亦不能及,儿子每每思及,只有敬佩。”
明皇老怀大慰,道:“你们如此懂事,朕便放心多了。早知该传旨让遇儿那个混蛋也回来。”
明达看了眼郎怀,道:“那爹爹现下下旨,让七哥回来,还能赶上您千秋节呢!”
明皇恍然,哈哈大笑,道:“明达说得不错,咱们一家也该团圆团圆!有邻,快快吩咐开宴!进儿上来,坐朕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作为信息爆棚的一回,码字君来梳理下,主要怕自己忘了。
明皇在打压李迁,从后宫到朝堂,这种压力来得很隐蔽,但很管用。前面冬狩要李迁陪同,但没让郎怀陪着,意思很明显,长安城里由着郎怀折腾,自然是要郎怀收拾兵部。借着大宴,这么多年,明皇第一次明着告诉群臣,他心里最爱的仍旧是江后,对梁贵妃再宠爱,对李远再溺爱,都及不上江后明达,潜台词便是,李迅的地位非常稳固。李迁听得懂,所以他再次收缩,借着儿子出生,来向明皇剖析内心,打亲情牌。
但兵部丢失,李迅还是很怨恨。所以李进回来,他是刻意拉拢。虽然当初李进一时走火入魔是他挑拨,但是他没明着说啊,都是润无声的那种方式,况且抓了李进的是郎怀。李迁认为李进更恨郎怀的。
郎士新生前和郎怀聊过,六爷是墙头草,而且是随时倒戈的墙头草,提醒郎怀不要掉以轻心。郎怀是李迅最强大的门户,跳下场和李迁肉搏,有些痴傻,但李迅别无选择。
然后嘛,一年后的洞房,乃们都懂得,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完成啦。恭喜沐公成年~
第96章 酒暖春深(四)
御阶上连摆三案,明皇和梁贵妃坐在一处,明达在右,李进在左。四人不时说笑些什么,明皇的脸色愈发爽朗。
郎怀偶尔抬眼看看明达,见她依旧有些羞恼,不由抿唇偷笑。昨夜里二人欢好,郎怀一时情迷没掌握分寸,给她脖颈间留了些许红痕,为此明达已然足有一天没给她好脸色看了。
乌木翘头案上佳肴遍布,酒是进贡的蜀中剑南春,比当初在益州章安仁所带还要好上几分,郎怀却没了饮酒的兴致,抱着膝盖歪坐,手里捏着块风干的鹿肉,有一口没一口嚼着,不知想些什么。
她一切皆有后手,但一直摸不到叛向李迁的不良人会是谁。她也布置了郎氏最得力的钉子,已然盯了足足半年,却一筹莫展。
此事若不能弄清,当真令人寝食难安。相较而言,明皇会给李进什么恩典,也就不那么关心。冬狩之时李进被冲昏头脑,先对李迅动手,却终究不敢对明皇有丝毫不敬。当时虽圈禁府中,但明皇迟迟不愿把他流放,可见恼怒是有,憎恨却无。而岭南的战事也没出郎怀预料,不过是打了些匪徒,收缴了那些蛮人的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