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父母去后,二哥因罪被杀,自己没了庇佑,大哥要除了自己?
他一向心地善良,又成日和尚子旖在一处,总听尚子旖说自家兄长如何打败土蕃,如何治理疏勒城,为人又如何古道热肠。在他心里,对郎怀是充满孺慕的。
“不该这样啊。”郎恒低声呢喃,他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灵光一闪般,怎么都抓不到。他抬头去看,郎怀清亮的眼神看着他,他陡然明悟——若郎怀真容不下他,又何必告诉他呢?
郎恒渐渐理清思路,端正坐姿,等着郎怀的解释。
茶碗的热气散了,郎恒冷静下来没用多少工夫。郎怀点头,而后道:“不枉爹爹看重你。”
“如今淮王意在储君,这你定是知晓的。”郎怀低声给他解释:“我郎氏一向不偏不倚,跟的是陛下的心思。陛下的心思在东宫,这点从未变过,所以爹在世之时,和两边都不交好,便是和东宫交好。”
“而后淮王势大,压制东宫。我郎氏首当其冲,是被争取的对象。太子殿下不过下些请帖,爹替我都挡了回去。淮王则文的不成,便常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今不怕你知道,他当时动心思,想抢了先机,让陛下将固城公主指婚于我的。”
“啊?”郎恒看着她,疑惑道:“可全长安都知道大哥和嫂子青梅竹马,虽未指婚,却也没什么分别。”
郎怀面上一红,啐道:“你懂什么?”她被这小孩子说红了脸,顿了顿才道:“这几年我们和淮王府上暗地里交手数次,虽说没吃多少亏,但也不能说全胜。”
“淮王此人,虚伪善瞒,做事不择手段,断不是明君。”郎怀低声道:“如今郎氏是站在台面上,站在太子殿下之前,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到处冷箭。”
“你若中举,陛下定会留你入翰林。”郎恒打断他,若有所悟道:“他们抓不到大哥的把柄,若是给我罗织些许罪名,却容易得紧。与其如此,不若别中。”
郎恒说罢,又犯了迷糊,问道:“那我是不是再也……”
郎怀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待淮王去了,你若有本事考中状元,我沐公府一文一武何等风光?”
郎恒去了疑惑,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跟大哥你们去华清宫了!”
老夫人方才坐定,换过衣衫的韦氏就来了。稍待片刻,明达也一身藕色,俏生生进来。席间无非是几个小辈轮番讲着笑话逗老夫人开心,又讨得老人家零碎的赏赐。
末了,郎怀明达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回去,一而再再而三保证,尽快给老人家个重孙,才哄了老夫人安歇。
如今沐公府里的正房空置,郎怀那小跨院拆了后,修了个园子,改得面目全非,以免勾起明达伤心事。方才席间明达贪嘴多吃了两口栗子糕,郎怀便陪着她散步消食,慢慢往回廊处走。
“我看恒儿还是有些伤心的,你该早些告诉他的。”郎怀牵着她的手,明达自然而然拢了她的胳膊,“白白用功,是我我也生气。”
“若是因此就不用功,我又如何栽培?”郎怀简单答过,又道:“那位师傅怎么说的?”
“包你满意!”明达笑道:“纯钧的剑鞘是按着我那短剑剑鞘做的,短剑又跟着纯钧的制式,能有甚区别?至于你丢了的藏泉,师傅说如今你亲自上阵的机会不多,便轻用了二成钢。拿了师傅家珍藏的二十载红木做身,改日你得登门拜访。”
郎怀心情激荡,习武之人对兵器的热衷,让她不由加快脚步。明达知她心意,默不作声跟了上来。待回倒延年殿,果真看见案上摆着的纯钧剑和红木枪。
她抽出纯钧,比划了下,掂量掂量剑鞘,还剑入鞘,很是满意。而后看着案上的黑色长布兜,解开兜口,抽出里面的杀器来。
虎口吞刃,精钢混金,寒光凌厉。郎怀赞了一声:“好!”而后过肩抖起,分量的确比藏泉轻盈许多,约莫三十斤不到。她虚点几下,脚下微动,人已经到了殿外。
明达笑着追出去,但见庭中郎怀随风而动,招式大开大合,一动一静间均是往要害招呼,不由想着若自己对上她,只怕走不过十招。
恍惚间这人已经收招,略有些气喘,站在自己身边,眸子里一股烈火灼烧,带着期待问道:“叫什么名?”
明达从未见过她这般神采飞扬,心中柔情肆意,伸手给她擦擦额间细密的汗滴,笑道:“我觉着叫沥心很好。”
郎怀眼睛愈发明亮,赞道:“沥心?好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梳理:
塔坨荼心里其实还是认为太子更占优势。
郎恒是真的好孩子,心思澄澈。但他有他的人生,如今才算开始。
科举的博弈拉开序幕,究竟会引发什么蝴蝶效应?咱们往下走吧。
话说最近一直脑补杨教授(狐妖)和邹同学(道士)的各种小故事,看来三七番外再开指日可待。神经如我,脑抽如我,没有不可能。
第98章 酒暖春深(六)
仲春时节,李进却满头大汗。跟着他的七八个侍卫均是胡服薄靴,不住拉着衣领以求凉快。李进也不进屋,就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伸直了腿,接过王妃给他递上的茶碗,一气喝下三碗才算作罢。
“你们不必跟着我,都去歇着吧。”李进对侍卫们吩咐罢,才对自家妻子道:“如今府里凄凉,委屈你了。”
王妃萧氏是李进母亲娘家的外甥女,和李进算得上青梅竹马,性最爽利。她拢了衣裙和李进一起坐在台阶上,道:“夫君这是什么话?难得打球打的痛快,现在应喝上两壶好酒庆祝。”
李进丢开球杆,把她搂在怀里,长叹道:“喝酒误事,待将来安定了,是要好好喝两壶的。我不在这一年,辛苦你了。”
萧氏半分扭捏俱无,安心靠在他肩头,低声道:“陛下没怎么为难咱们。管着咱们的御林军也总是给方便的。未央居那边时常送些宫中时鲜的东西,除了没自由出不了门,倒也没甚区别。”
“殿下,我知晓你回来肯定不甘于平庸。”萧氏和他一起看着庭中飞来飞去的燕子,道:“我也不懂如今究竟该如何。只是劝殿下一句,您选错了一次,得陛下宽宏,咱们还有好日子可盼。若再选错一次,又该如何是好?”
李进沉默,半晌无语。这一年多岭南剿匪,端得辛苦无比。他一心想要回来,如今真的回来了,又是一团乱麻。
萧氏的话他如何不知厉害?但自己根基最浅,还是莫轻举妄动才是正理。
二人相互依偎,李进只觉得当初留恋花丛,真是浅薄得紧。他不由想起七弟李遇,他失却自己最心爱的人,只怕痛不欲生。而如郎怀明达那般,又何其幸运?
珍惜眼前人,李进脑子里冒出这五个字来,不由紧了紧臂弯,忽而觉得什么储位前程,哪里及得上身边人平安要紧?
正思量着,府里的内监小跑着过来,笑道:“殿下,淮王殿下着人刻了牌匾送来,您看是现在就挂上还是?”
李进微微皱眉,有些不满于被扰,但还是松开双手,对萧氏道:“你且去歇歇,我去瞧瞧。”末了,他又道:“放宽心,如今经了这么一遭,我有分寸的。”
萧氏看得出他眼中的自信和宽慰,才放了心,回内院打理如今郡王府的事物。李进则略整衣衫,由那小内监引路,往大门处去。
李迁当然没有亲自前来,着了府里大管家,不光送了牌匾,还有二十个丫鬟。
“劳四哥费心,我这当弟弟的,总得要四哥帮衬。”李进心知这里面定有李迁的耳目,也不拒绝,由着他安排,又看了匾牌,讶异道:“四哥手书的?”
大管家应道:“是,殿下说您如今重回长安,只怕这牌匾用不了几日便会有新的,他这点微末伎俩,请您莫介怀!”
“怎么会!”李进喊道:“快,给本王好生挂起来!”
请了管家过府,在外书房里坐下,李进道:“你也看得到,本王这儿是啥也缺乏,等休整舒坦能住人了,我会亲自去四哥府上道谢。他的心意我铭记在心,大家一同长大,难为他一直还挂念我。”
大管家面带喜色,又说了淮王殿下送了什么什么,才告辞离开。
李进寒着脸,心道便是自己不想趟这趟浑水,别人也由不得他!
半月后春闱放榜,郎怀和明达陪着郎恒尚子旖一起去看,倒是好生热闹。
郎恒早知道自己中不了,倒是坦然,全当出来玩耍透气。而尚子旖则难免患得患失,和尚子轩一路低声说些什么,好生紧张。
他们来得算早,国子监外却也围满了人。郎怀牢牢将明达护在自己身边,难免哭笑不得:“咱们这是作何?着人问礼部要一份在家等着不就行了?”
明达被挤的也烦闷,但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场景,只觉得新奇,便道:“来看看嘛。”
“恒儿呢?”郎怀干脆张臂把她拥在胸前,抬眼再看,郎恒仗着自己年纪小身量未成早已钻到最前一排,那兴头仿佛他自己要中一般。
反而尚子旖,虽也是个孩子,却还知道和尚子轩等在人群外,不往里挤。
“恒儿到底经历少。”郎怀叹口气,道:“等孝期完了,让他多出去走走才是正理。”
说话间,国子监的大门终于打开,几个小吏拿着榜单浆糊出来。又有侍卫隔开人群,那几个人已经着手涂抹浆糊,贴上了榜单。
先贴武举,后贴文举。郎怀护着明达也挤到最前,打眼看去,武举录的三甲不过十三四个名字,想来也是去参加考试的人并不多。而文举的名单稍长,约莫有四十人吧。郎怀还未看出什么,郎恒已然咋咋唬唬,高声喊道:“子旖!中了!你中了!”
人群里有的开怀,有的难过。然而这不过是三甲名单,最终的名次,得等明日殿试后才做得准。而尚子旖还不信,他毕竟才十二岁,怎么都觉得自己不可能考中。
等人群渐渐散开,尚子旖才跑过去,仔仔细细一笔一画看过,排在倒数第二的可不是他的名字么?
他回过头,看着身边红着眼眶的尚子轩,咧嘴一笑,道:“姐姐,我考中了。”
晚上沐公府里再摆小宴,为的是祝尚子旖明日殿试旗开得胜,拿个好名次。郎怀刻意多灌了他两杯,尚子旖早早离席就寝,尚子轩喂他喝了碗醒酒汤才离开。
回到偏厅,果然郎怀明达一起等着她。尚子轩进来后,先对郎怀执礼,道:“上官旋谢沐公大恩。”
郎怀受了她这一礼,而后亲手扶着她坐下,正色道:“尚姐姐,曾经我对你允诺过,定会帮你,帮伯父洗刷冤屈,为上官氏留存真正的血脉。”
“今次是不是机会,如今我也不得而知。”郎怀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明日殿试,我也会在场,请尚姐姐放心。你既是我沐公府的人,旖儿便大大方方承认就好。若引了那上官元的疑心,才正是机会!”
尚子轩一时间百感交集,坐在椅子中,抚额道:“我只当今生都无法给爹爹沉冤得雪,若有机会,便等上几十年又如何?”
明达见她伤怀,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阿怀此番便是动了要除去上官元的意思,但唯恐因此伤了旖儿那孩子,因而得缓缓。但姐姐宽心,哪里等得几十年?将来大哥即位,翻案不过覆手之间。”
尚子轩心知明达只怕早就知晓自己身世,难得她面上从未露出过旁的神色,经她一劝,多年积压难免流露,只伏在明达肩头,低声啜泣。
半晌,她终于缓过来,抬起头看,郎怀已然出去,只有明达在跟前,正拿了丝巾给自己擦泪。只见她眼中存着怜惜,却无半分同情之意,尚子轩拉着明达的手,道:“好姑娘,怨不得阿怀偏偏这么爱你。我若是男子,只怕也逃不过呢。”
明达脸颊一红,道:“姐姐快回去歇着,明日在家里等好消息就是!”她心里欣喜,想得却是不管郎怀何样身份,都是得爱自己的。
虽是一同前往大明宫,郎怀却不得不在丹凤门就和尚子旖分开。临别之际,她拍着尚子旖的脑袋,道:“你比我可强得多,我头一回进含元殿都十七岁,你才多大啊。”
被她这么一取笑,尚子旖顿时放松下来,笑道:“阿怀哥哥,那我岂不是比你强?”
郎怀一哂,道:“自然是咯。好了,时辰到了,快去吧。”
尚子旖应了一声,跑到接引贡士的内监处,验过身份,跟着队伍慢慢走进。他回头再看,郎怀已然随着另一处队伍进宫。
天色还未大亮,不远处的含元殿灯火通明,仿佛朝阳。尚子旖是今次贡士里年纪最小的,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好奇看了他几次,开口道:“在下益州章安仁,小兄也是今次中举的?佩服佩服!”
尚子旖有些口干,又想起临行前尚子轩的叮嘱,便按着礼节回礼,道:“沐公府尚子旖,侥幸得中,不敢不敢。”
章安仁一愣,没想到自己和沐公府36 的缘分这般好,随口一问都是沐公府的人,不由一笑,道:“沐公和夫人可好?我一直想着去拜访,奈何考前着实没有时间。小兄莫怪,沐公夫妻到益州的时候,我们便认识了。”
此事早已传遍长安,尚子旖一听就想起来这位是害得郎怀差点被问罪的那位书生,就不想理他。他随意答了两句,借口宫中须安静,不再吭声。章安仁讨了没趣,眼见离含元殿越来越近,也收起嬉皮笑脸,庄重起来。
门口碰见尉迟安,郎怀自然躬身执礼,道:“大统领早,我和您真是无缘,当初在金吾卫时您在兵部,如今我在兵部,您却在御林军。”
尉迟安对这个后生一向喜欢,大手一拍,道:“我记得当初御林军大比,你是夺魁了的。去年御林军大比,夺魁的是那姓路的,是你手下吧?”
郎怀还真不知晓此事,哈哈笑道:“三哥勇猛,我也不是对手,想必是和拓跋大哥手下过了几招,侥幸得胜吧?”
尉迟安一笑,道:“可不是?”
他二人说说笑笑,一起进了大殿,也不用避讳,同站在武官队首,低声说这些什么,眉开眼笑。
未几,李迁上官员和各部文官入殿,不过点头致意,不做交谈。再过一会儿,塔坨荼衣带周正,从外入内。
此时天色渐明,内监唱了一声,进士科的四十个贡士鱼贯入内,老老实实跟着内监站定,鸦雀无声。
李迅手里还是拿着一卷纸,扶着玉跨带,走上御阶。等明皇端正坐好后,李迅最先,和百官诸位贡士,一起山呼万岁。
开扬三十四年仲春,恩科殿试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郎怀此次恩科的目的是拉上官元,但她不愿意利用尚子轩姐弟,所以打算因势导利,但尚子旖放到那里,棋布好,取有备无患的意思。
郡王府匾额的缘由,大家都明白,李进还是和李迁交好的。李进浪子回头,发觉还是发妻最好,自此不再流连烟花之地。
明达和郎怀还要虐么?我不!我拒绝!
尚子轩的归宿?这是另外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第99章 风骤急、意难遇(一)
对于郎怀来说,程序实在无聊。她自打认字发蒙,四书是读过的,五经也背过,但都算得上陪着李遇胡闹着过的。唯独各类兵书对了郎怀胃口,几乎从不离手。
真如她对郎恒所言,若她去参加科举,便是秀才也得考上十几年吧。
她站在最前,耳边尽是些经典论言,不时有怯生生的人答上几句。若是作诗她还能根据意境蒙上些,但引经据典,便大都听不太明白。郎怀眼睛渐渐发酸,又不能真打哈欠,只能咬牙忍耐。不多时郎怀眸子里便是一层水雾,让塔坨荼看到,还以为是被今科贡士的回答所感动的,心下好生佩服。
也不怪塔坨荼会这般想,毕竟明皇问的,多为孝道。明皇面色和善,不时点头,看来都答得不错。
这一问就将近一个半时辰,明皇清清喉咙,道:“自和土蕃签订国书后,两国交往密切。朕想问问你们,今后十年和土蕃应该如何处之?”
章安仁一马当先道:“回陛下,学生以为如今土蕃归附,该多加教化,以圣贤文章熏陶,消磨其野心,图万世之平安。”
“我大唐固城公主已然为土蕃赞普诞下麟儿,土蕃下一代赞普已经有我大唐血脉。大唐土蕃应永为秦晋之好,才能免去百姓因战事而造成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