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官元淡笑,道:“此话沐公意下如何?”
郎怀心下透亮,已经明白上官元此行的目的,又立即犹豫起来——若如了上官元所愿,如何对得起尚子轩尚子旖姐弟?若回了他,驳了面子是小,对大局也有影响,又不知该枉死多少?
郎怀拿捏了下,道:“圣人从不如此。”
上官元哈哈大笑,道:“沐公军旅出身,可从未听人说起你还看那些圣贤书!依我看来,那都是糊弄愚民的。偏生我那爹爹信的很!但结果如何?”他面有得意,又道:“教导大哥二十年,就教出个那等丧尽天良的货色。再说沐公府当年世子之争,满长安的谁人不知?如今郎忭母子已死,您也算大仇得报!”
郎怀打断他,道:“姨娘殉情自杀,我没发觉已是不安。二弟坠湖溺亡,每每思及,皆是因我照顾不周才会如此。都不知将来百年后,九泉之下有何等颜面去见爹爹。丞相这话说错了,由始至终,沐公府世子俱是在下,并无旁人。”她刻意不掩面上沉痛,看了眼上官元,续道:“哪里来得争呢?不过是有心人,乱传罢了!”
上官元被她看了这一眼,竟然老脸一红,这才想起眼前的人虽然岁数小,却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员,不得小觑。他眼见如此,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郑重道:“沐公,今日前来,我也只有一事相商。你若应承,咱们合则两利,岂不美哉?”
郎怀也不再看那些文书,看着上官元,等待他的下文。
“本官是来投诚的!”上官元一语惊人,惊到了郎怀,也甩开了他心里的包袱,干脆换上个恭敬的神色,讪笑道:“以往我老眼昏花,信错了李迁那个小人。我年纪大了,也不在乎这些,但总得为家里老小考虑。沐公家里也是大族,该懂我的苦处。”
“自知之明我是有的,不求其他,但求将来能平安度日就好。至于这官位嘛,殿下说怎么就怎么,我不敢奢望。”上官元是聪明人,虽然政务能力差劲,但为人圆滑,懂得投其所好。他揣摩李迅郎怀心思,也明白是断看不上他的。但为了将来荣华不减,说不得,这张老脸得放放。
“陛下撤换吏部户部的心思明显,但一直未有撤换丞相的心意流露,想必沐公也是看得明白。”上官元笃定道:“陛下身子骨硬朗,太子殿下恐怕还得等段时日。这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怎么也得有个三五载吧?下官不才,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弥补多年来的失误!等太子殿下君临天下,下官亦心甘情愿告老。这样给太子殿下个好名声,也让年轻人驰骋天下,又有何不可呢?”
郎怀放下茶斗,心下挣扎——诚然,明皇如今态度明显,但丞相一位却从未流露出别的心思。如若此刻上官元倒戈,对李迁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也诚如他所言,只要明皇不动心思,他的丞相之位确实稳固,可为李迅用上几年。
但此人小人行径,当年做下毒父杀兄的大案,亦逍遥法外至今,甚至知晓者甚少。看他方才言语,竟然对此大言不惭,根本毫无愧疚。郎怀答应过尚子轩尚子旖姐弟,定会助他们堂堂正正为上官宏翻案,报了此仇。
言犹在耳,如今恐怕,是要食言了。
郎怀闭上眼睛,讲这些杂念全部藏入心肺,再抬头之时已然春风满面。她笑道:“丞相所言甚至,想必太子殿下亦如此想法。”
上官元一喜,心知这就算商定了,忙起身执礼道:“既如此,就谢过沐公、谢过太子殿下!我所求无非荣华富贵、一生平安。还请沐公应承!”
郎怀道:“自然如此。”
上官元知她一诺千金,不由彻底放松下来,道:“明日早朝,我便让大家都看到如今形势的变化。时日不早,就不打扰沐公公干了。本官先行告辞!”
郎怀点头,高声唤道:“陶钧,送丞相!”
屋内安静下来,郎怀胸中烦闷,捏碎了茶斗也没觉得出气。直到晚上和明达说起,才缓解些许。
明达问她:“这可怎么对得起尚姐姐?”
郎怀苦笑,手里揉着火狐柔软的皮毛,叹道:“以往总觉得但凭此心不灭,定能扭转乾坤。而今才明白为何爹爹不缺钱,还总会贪墨那么些许。”
“不懂迂回,不懂取舍,是成不了大业。”郎怀只觉得烦闷,几乎是怨恨道:“打仗的时候叫计策,朝堂之争就是算计!可满朝臣子,若都是这般算计,苍生何辜?”
明达知道她从不发牢骚,今日这般定是心下难过,也顾不得尚家姐弟一事,和她并排坐着,柔声道:“事急从权,阿怀,你忘了这四个字?”
“怎么会忘记?”郎怀苦笑,“但我还是觉得不公!凭什么如此贼子,我杀不得他,还得保他?非但要保他,还得许他荣华富贵不减?这是什么道理?”
“总说为大局为大局,但那些无辜的人,就该被白白牺牲么?”郎怀越说越气闷,声音却低沉下去。
明达哑口无言,只勉强扣住郎怀的手,听她喃喃自语。过了良久,屋里的蜡烛都熄灭了,火狐也跳回自己的地盘,不再过来。
明达起身替她摘了发簪,松下长发。二人面对面躺着,郎怀虽然住口,但呼吸粗重,还是气愤。
“怀哥哥,我很小的时候娘就没了。”她多久没这么唤过郎怀?今夜却忽然变了回去,只听明达低声道:“我记不起娘她何等模样、什么身量,只记得娘她说话最是温柔可亲。”
“后来我大了些,认得些字,就总是去爹爹那里混玩儿。有一次我失手打翻了砚台,把你爹爹上奏的奏折给糊了。”
“还有这等事?”郎怀不掩好奇,凑近了她,捏了捏明达的耳垂,笑道:“陛下肯定罚你了。”
明达扑哧一笑,道:“定然啊。爹爹生了好大的气,却没对我发火,只命大哥带我去东宫,罚我思过。”
“我哪里肯老老实实思过?便在大哥书房里乱玩。大哥见我着实不听话,就抱起我,给我念当年娘留下的手稿。”
“皇后还留下手稿了?”郎怀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焦躁,心下歉疚,暗地里摸着明达的素手,牢牢握在掌心。
“嗯。大哥跟我讲的,是娘她手抄的《韬略》,还有娘写的注解。等我再大点儿,认得字多了,便常去东宫看那些手稿。娘为人温婉,手稿却都是些《孙子兵法》之类,注解别有心意,大哥说便是成书传世,亦无不可。”
“娘在世的时候,后宫也有争端。你也知道,徐妃不是能安生的主子。”明达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而后才坚定续道:“娘执掌后宫,也是行过杀伐的。当初徐妃犯了一事,娘动了凤印,是非得让她死的。若非爹爹念着旧情,坚决不允,只怕娘会比她活得久些呢。”
“后来四哥动心夺嫡,娘知晓后,只和爹爹说了一句话——东宫不稳,天下难安。”说到这儿明达长叹口气,道:“爹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没把娘的话记在心上。”
“说起来七哥一直游戏人间,未尝不是娘故去前对他有交待吧。”明达想起李遇来,道:“也不知道他这个木头听不听得懂咱们传的话。”
郎怀微一思索,道:“他定是想不透的。但有抱琴有十全,应该无碍。”
此时她说话已然平缓,周身散发出的戾气也消失于无形。明达这才转过身,靠着她怀里,道:“怀哥哥,无论如何,我们得告诉尚姐姐他们。等你明日罢朝,我们一起去。”
郎怀收拢双臂,满足叹道:“好。”
“便是要他们牺牲,也得做个明白人才是。”明达摸索到腰腹间的双手,才安心合上双目。
夜色深沉,明达呼吸渐渐悠远,是睡得熟了。郎怀也终于放下心事,好生休息。
一夜无话。
第103章 莫回顾(一)
次日早朝,郎怀告病在家,没有参与。只是在早朝前遣陶钧递了条子与李迅,告知了上官元或有异动,请静观其变。
果真午后得了钉子送回的消息,上官元借着募兵一事,指出淮王一派克扣军饷,请陛下降旨严惩,自此倒戈。
如今朝中忠于李迁的不算少数,上官元此举无疑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赵摩严当朝与他翻脸,叱之为小人也。
郎怀烧了纸条,和明达笑道:“没想到此人脸皮之厚,只怕长安城墙亦有不及。”
二人说笑两句,才正了颜色,估摸着此刻尚子轩午睡应该醒了,才携手同去。
果然尚子轩发髻未挽,只披着件薄衫,罗袜松垮,半点粉黛未施。郎怀毕竟是男子身份,便在外略微等候片刻,待明达唤她,才摇着扇子进去。
“今儿个怎么称病不朝?莫非你是为了躲事?”尚子轩还不知晓朝中的事情,她到了春夏,中午总得歇一觉,是以还未来得及看送回的消息。
郎怀点头,算作承认,她神色郑重,拢起心神道:“我有一件事情,虽难以启齿,但思前想后,还是觉着不该瞒着姐姐。”
尚子轩有些好笑,挥挥手示意尚衍先出去,而后道:“你们俩一起来,定有要事,便直说吧。”
明达和郎怀站在一处,轻轻在后拍了拍郎怀腰间。郎怀心知毫无退路,便道:“昨日上官元来兵部投诚,我应允了。”
她知道这一句话足矣,不必多言,说罢面带愧色,垂首立着。
以她的身份,此番执礼其实大可不必。但郎怀心下难安,虽对得起江山社稷,却对不起眼前的女子。而此计既定,断无反悔之理,便是尚子轩自此带着弟弟离开沐公府,也在郎怀所料之中了。
尚子轩何等聪慧?只这一句话就明白郎怀为何没去早朝反而出现在自己的跨院中的缘故。这么多年来,其实父亲的大仇是否得报,她早已渐渐看开。若说前几年或许还有执念,待尚子旖高中后,她已然不甚在意了。
若能昭雪,足以告慰父母;若不能昭雪,,但和尚子旖此生平安,便是隐姓埋名,又难道不足以对得起父母么?
尚子轩摇摇头,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儿,便是此事?”
郎怀和明达俱是讶异,明达道:“姐姐不怪我们么?”
尚子轩道:“为何要怪你们?”她站起来扶着明达,对郎怀丝毫不客气,道:“自己找地儿坐着吧。亏你堂堂沐国公,怎么疑虑到自家人身上?”
郎怀面上讪讪,依言坐在一边儿的软榻上,道:“我总是觉得食言,虽然知道姐姐你人好,但还是愧疚的。”
尚子轩没理会她,只拉着明达的手,给她看长安城今日盛行的花样来。过了会子她才续道:“当初母亲离世前,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要我们好好活下去。他们二老在世的时候相依为命,日子虽清苦,又颠沛流离,但从未抱怨。我们做儿女的,不能青出于蓝也就罢了,但先辈遗风还是铭记于心。”
这话只说的郎怀叹服不已,连带着明达亦记于心间暗自揣摩,越想越觉得上官宏不愧是当初长安城有名的才子,否则怎么教的出尚子轩这等奇女子来。
“至于旖儿,他那边儿我自会去说,阿怀你不必挂心。”尚子轩拢了拢略有松散的发髻,正了神色道:“如今须得你仔细追查那个线索,我这儿查到宫中就彻底断了。”
郎怀应下,道:“此事急不得,但也太急。若不查清,我总是觉得如鲠在喉,委实不痛快。”
三人又做推演,想了半晌依旧不得章法。李迁在外朝有多少支持和势力,在郎怀三人看来都不过是些小手段,而他隐藏颇深的那个不良人,才是真正的麻烦。明皇认为那次灾情后便已经清理干净,但她们却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
死掉的不过小鱼小虾,真正的对手一直藏于云雾之中,连个影子都抓不到。
璃儿竹君提着炖好的莲子羹和郎怀的汤药过来,没多时尚衍在外求见。郎怀放下药碗,示意竹君带着璃儿先回去。
尚衍递上颗蜡丸,道:“方才接到宫中递出来的密信。”
尚子轩挑眉,笑道:“莫非咱们猜测近一年,终有结果?”她接过蜡丸,对尚衍道:“去外面看着,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进。”
这枚蜡丸她没捏开,而是交给了郎怀。郎怀捏着它垂首良久,心下难免惴惴然。
宫中郎氏的钉子只有几个人,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没用启用过。但去年郎怀终究没了办法,送了信进去,要他们务必查探,是哪位不良人和李迁联系密切。
这一问犹如石沉大海,郎怀本都不抱希望,今日却意外拿到了送回的密信。
她手指用力,捏破封蜡,取出里面一条锦缎来。只看了一眼,郎怀便道:“尚姐姐,取《大学》来。”
尚子轩一凛,从一旁取出本镇平年间所出得《校印大学》,明达取过纸笔,准备破译。
“上自服丹药十数年,肾水亏竭。”区区十二字,让尚子轩明达均摸不着头脑。明皇信服老庄,此事天下皆知啊。
“爹爹……”明达满心疑惑,道:“这个钉子传的是什么话啊!”
郎怀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本来的文字,但见笔锋凌乱,尾端收拢颤抖,显然写信之人当时心下正经历极大的惶恐。他不敢不传出此信,但此事定极为重大,大到郎氏的钉子,都乱了神。
李远诞生之时,李迁本欲除之而后快,这点郎怀自问绝不会看错。但之后李迁的态度转变,和梁贵妃间并没有大的嫌隙,可见他不再把李远当作麻烦。
郎怀眼睛一亮,将这些全都串起来,不由赞道:“四王心思细密,胆子极大,居然真的收拢了陛下身边的人,且应该已有几年,真是好手段!”
尚子轩还未明白,明达只抓到些许头绪,正待追问,郎怀已然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几个字。
“梁与外男有私。”
明达立即捂住嘴,才遮掩住自己难耐的惊呼。李远不是明皇亲生?梁贵妃和明皇身边的不良人有私情?李迁一开始就知道,甚至是刻意布下局来,玩的是请君入瓮?
尚子轩也反应过来,立即道:“我马上派人回信,追着此条线索……”
“不,”郎怀打断她:“让他们都罢手,此事不追也罢。”
尚子轩疑惑,郎怀低声解释:“我大约已经猜得到是谁了,他们冒着奇险送出消息,其余的不必他们再费心,都好好活着吧。”
尚子轩依言让尚衍传话,再回来时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她执掌郎氏多年,亦未曾遇过这么棘手的事情,又见连郎怀似乎也束手无策,更是担忧。
“实在不行,我去和爹爹谏言。”明达蹙眉,有些着急。
“胡闹。”郎怀点了点她的鼻尖,道:“算算时日,正主也要回来了。我得寻个机会,确定那人究竟是谁,才能从长计议。”
“如今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切记压在心底,断不可轻举妄动。”郎怀又叮嘱两句,才和明达告辞离开。
回了永安殿,默不作声用罢晚膳,郎怀才牵着明达的手一起去了汤池沐浴。她知晓此事对明达而言,着实难以取舍,只得柔声安慰。
“兕子,我发誓,若是可以,此生定不外泄此事。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说呢?”
明达闭着双眼,神情倦怠,道:“爹爹若是知晓,不知该多伤心。能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本意亦是不愿彻底捅破,毕竟此事牵连定广,万一不能一蹴而就,只怕被反咬一口,得不偿失。”郎怀揽着她纤腰,低声道:“不过如今有了眉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不惧。”
明达转过身,伏在郎怀身上,忽而觉得安心下来。汤池边的金盘上刻着葡萄缠枝纹,寓意多子多福。明达不知想到什么,轻笑道:“阿怀,将来咱们若能那般,多好!”
郎怀不知她说得那般是哪般,但见她开怀起来,亦是喜上眉梢,只顺着道:“定如你所愿。”
李迁人已经到了潼关,却迟迟不肯入京。上官元叛了的消息送来,梁沁芳的信也随之而来。他不慌不乱,只差亲信送了一封信入京,便借口感染风寒,滞留在潼关。
跟着他的是赵浚,此次他以御史身份一同前往赈灾,亦是见识了李迁的手段。
“殿下,您应立即进京的。”赵浚对他是钦慕的,想了良久,还是直言劝谏,道:“如今形势大变,您不该容忍上官元此举。”
李迁一身薄衫,头戴士子巾,端的风流潇洒,一派舒朗气势。他有些嫌热,取出折扇来,道:“我若此刻入京,难免惹上闲言碎语,哪里及得上在此坐山观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