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将开棺一事奏至李迅,他略微思索后,问魏灵芝道:“逝者已矣,这恐怕……”
魏灵芝心知只怕此事郎怀所涉颇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二人正自发愁,宦官来报,未央居有人求见。
来的是陶钧,他一进来,见着魏灵芝在倒是出乎意料。但还是老实行礼,道:“小的见过殿下、见过魏侍郎。”
“怎么是你?阿怀呢?”魏灵芝着了急,开口就问。
陶钧躬身道:“回侍郎话,爷要小的来带话,她和尚子旖相交匪浅,理应回避。因而派小的以姑娘的名义来,给殿下带句话——尚翰林所求,殿下照准就是。”
李迅点头应下,还待再问,陶钧又道:“爷说,请殿下下提审那个管家文永,只管问他二十年前救命之恩或忘,二十年后见着恩人之后,还要胡言乱语?”
李迅魏灵芝一愣,魏灵芝忙拉住陶钧衣袖,道:“你是说,尚……”
陶钧打断他,低声道:“大人谨防隔墙有耳!”
李迅难掩激动,莫怪尚子旖会不要命了告上官元。他很快明白为何上官元投诚后郎怀会郁郁寡欢,但立即反应过来,此案之后,尚子旖身份定会大白于天下,那郎怀定会因此获罪,忧心忡忡道:“阿怀知道此举之后该如何应对么?”
“爷说,淮王不日入京,她也该暂避锋芒。便请魏侍郎顶上一顶,好让她过个生辰。”陶钧一笑,见他二人果如郎怀所料,都松了口气,魏灵芝啐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可没礼物贺她!还得给我准备好酒!”
“是。“陶钧笑呵呵应下,按着规矩行礼告辞。
李迅这才放了心,道:“魏兄,上官元之后,你觉得宰相该是何人?”
魏灵芝不假思索:“该是那个胡人了。”二人相视一笑,均觉得这才算扳回一局。
七八日功夫,大理寺连同刑部挖开了十六年前草草下葬的上官小姐的墓地,取出棺材。待开棺后,那八岁便亡故的上官小姐尸身果真如尚子旖所言,骨呈黛色,和上官翼博毒发的记载一摸一样。王朝远看罢仵作呈上的文书,已然对尚子旖的话信了大半。
庭审再开,王朝远以此问上官元,上官元拒不承认。王朝远干脆动了刑,但上官元咬牙挺住,死不认账,只说尚子旖胡言乱语,意图谋害他。
就在此案陷于僵局之际,李迅示意王朝远,提审文永。
文永沉默多时,跪在当中一言不发。
李迅轻咳了一声,文永浑身一颤,终究伏在地上,道:“挽荷姑娘的确已死,是小的亲自带人埋到城郊。府中有三个丫鬟因为撞见,也被灭了口。是小人埋的。”
上官元被他的话惊到,也顾不得此间人物众多,打断他:“文永!你疯了么!”
哪里知晓文永被他一问,面露愧色,竟然泪流满面。昨夜李迅亲自提审,带了郎怀的话,这个不惑之年的男子终于肯在公堂之上,将十六年前的真相说出。
“二爷那晚刻意要小姐给大爷递酒,便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他也参与其中。大爷,的确是冤枉的。小人受大爷恩惠,不思报恩,十几年来夜夜难安。小人有罪,唯有以死谢罪!但请几位大人饶了小人的妻子,她乡下人,忠厚老实,不是小人这等畜生。”文永出身贫寒,卖身入上官氏,若非上官宏为人忠厚,见他可怜,曾施恩于他,文永早就死了。这个恩情他罔顾了十六年,一直备受煎熬,此番说出口,但觉肩膀一松,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王朝远冷笑一声,喝问:“上官元,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要说!”
事到此间,上官元瞠目结舌后,几乎跳着要扑过去。幸好今日太子亲临,衙役均倍加留神,立即卸了他的双臂,按在地上。上官元犹不甘心,骂道:“文永!若无我提拔,你如何享受荣华富贵?我看透了,你们就是要整我!既如此,就别怪我不义!”
他还要说什么,李迅一个眼神,一个金吾卫上前劈晕了他。
李迅叹口气道:“真相大白,不知赵尚书、王少卿要如何结案?”
王朝远当仁不让,道:“罢了官职,依律严惩!臣自当写好奏折,送去芙蓉园,请陛下过目。”
李迅道:“如此也好。本宫今日来此,不过是想看看尚翰林所言是否属实。真是令人心惊,心惊呐!”
他走上前,拉着正流泪的孩子道:“好孩子,你告诉本宫,你是如何知晓这般清楚明白?如何肯不顾大好前程,要向过去替上官先生讨清白?”
尚子旖拿袖子擦干眼泪,当庭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的孝服来,对李迅跪下,哭道:“臣本名上官旖,上官先生便是家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臣如何不报!”
丞相上官元是十六年前行凶之人,上官宏的女儿儿子不但为父母报仇,还一举得了李迅赏识。但沐公郎怀早就知情隐藏不报是为欺君,明皇在芙蓉园知道后罕见的暴跳如雷。
卢有邻亲自传旨,上官元一案彻查,上官氏知情不报者依律处斩。还尚子旖上官氏嫡长孙的身份,上官旖谢恩后,和尚子轩一起将上官宏夫妇的骨灰葬入上官氏的坟内,洒泪而还。
上官旖自此回到城西上官家,成为上官氏新的族长。而尚子轩则婉拒了李迅的好意,仍旧以尚子轩自居,留在沐公府,打理郎氏的事务。
但此事郎怀早已知情,明皇一道圣旨,宣她去了芙蓉园,好一顿痛骂。郎怀只说从未和明达提及,明皇恨得摔了杯子,道:“朕当然知道明达不知,不然她怎么能容你乱来!你用心是好,但不该瞒着朕!”
郎怀伏地,听着这话却抬起头,道:“陛下,臣想着您早就知道的!”
“陛下耳目众多,臣都能查出来的事,臣以为您定然知道,才有胆子这么做啊!”郎怀瞪圆了眼睛,目不斜视,只让明皇又气又恨,竟而笑出声来。
一旁的侍卫们不由在心下盘算,这沐公的面子真是不小,顶撞了明皇不说,还能逗得明皇开心,看来是最得看重的。
“但你知情不报,还是该罚!”明皇板着脸,重新坐定,想了想道:“闭门思过一月,不得踏出府门一步。”
郎怀得偿所愿,忙道:“臣遵旨!”
从芙蓉园离开,她遣陶钧送了兵部的印信给唐飞彦,而后当真闭门,打算在府里悠哉悠哉一月。沐公因此受罚,但民声更高。
便在这一派乱哄哄中,李迁微服,终于回到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上官的路还远,上官氏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上官元死活也就不要紧,李迅李迁都不会让他活太久的。
郎怀借此机会避开李迁回京的锋芒,徐徐图之。
莫回顾,往事皆断,再看今朝。
第106章 莫回顾(四)
开扬三十四年五月二十日,淮王李迁回京。次日往芙蓉园复旨,禀报赈灾事宜。
帝甚悦,赐鸳鸯赤金碗一对,葡萄缠枝纹玉跨两副,赐宴紫云楼。
席间李迁请辞户部尚书,上不允。李迁再请,上摔杯不悦。李迁三请,上乃允。宴席重开,李迁献上偶得的汉乐府集,上甚赞。因乃留李迁于芙蓉园伴驾,终日研习,不论时政。
——《唐书·李迁列传》
户部终于花落铁晋,虽未升迁,但谁都知晓,这位侍郎便是下一任尚书,绝不存疑。
没多久,上官元判了腰斩,死于一片叫好声中。文永亦判罪斩首,他的妻子喜氏免去死罪,罚入掖庭。
李迅念她一妇道人家,人又老实,便着人从掖庭要来,当作粗使妇从,照顾李棠那个小捣蛋鬼。喜氏一生无子无女,知道丈夫罪有应得,自己还能活命已然是侥幸,还能来服侍当朝太子的女儿,当真拿出全部心血来,对李棠十分尽心。而李棠也对这个才来的妇人心生好感,有时候喜氏忙着洗衣,李棠也喜欢赖着她,跟着后面寸步不离。
有人将此事说于李迅,劝他不可不防。李迅倒不在意,道:“文永做了错事,但能改正,虽死亦足以平息往事。他媳妇儿不过因丈夫牵连,怎么会是大奸大恶?棠儿跟着她能明白世间善恶,何乐不为?此事休要再提!”
夏日渐渐热起来,郎怀和明达躲在家中,早晚一起练剑,午后下一盘棋。若有了兴致,就在马场切磋一局马球,当真肆意。日暮时分去沐公府陪老夫人说说笑笑,又或者督促督促郎恒功课,和韦氏闲聊些许,惬意得仿佛隐居深山,不愿再归江湖。
这日暴雨初晴,明达坐不住了,换上骑装,央了尚子轩一同打球。郎怀拧不过她,也只得提着球杆过去。才走两步,陶钧小跑着过来,原来是李迅唐飞彦魏灵芝三人都来了。
郎怀正想借着此事不去,明达看穿她的心思,道:“你去带他们来球场,就说是我说的,都来打球。”
陶钧应了一声,匆匆去了。明达理也不理郎怀着恼的眼神,自去选了马儿,却是郎怀的坐骑踏云。
这几年在长安养尊处优,踏云身上膘肥体壮,都显得有些累赘。明达看着心疼,这才热衷于马球。没想到打了几日,越发喜欢,更是日日要下场玩上几局。
尚子轩在西域之时修习马术,身手不差,虽不如明达,但传球是一把好手。竹君却是在军中打惯了的,又好动。两人便撺掇着,从府里的侍卫中当真选出六七人来,又强拉郎怀下场,这才小尽了兴。今日李迅几人撞上,便没有逃脱的理由了。
陶钧传了话,魏灵芝还有些不解,李迅却心知肚明,自家妹子开口是断断无法拒绝。他看了看自己,恰好一身胡服短靴,笑道:“本宫是无妨,但魏侍郎和唐侍郎得换身衣服。”
陶钧笑道:“殿下还是也换一身,待会您回去再换回来,便无人知晓。”
李迅一愣,明白陶钧这是防着别人说他沉迷玩乐,便笑着应下,又打趣道:“真是什么主子带什么人。走吧,带路。”
李迅三人换了衣衫,跟着陶钧到了球场。明达许久没见李迅,欢呼一声跃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这么大了,还是如此。”李迅一只手拿着球杆一只手被她拽着,圆圆的脸上露出个极其骄傲的神色,道:“怎么着,要和夫婿联手和哥哥打么?”
明达一昂脸,道:“才不!今天大哥你得陪我教训教训她!咱们和尚姐姐竹君一起,收拾他们。”
李迅一乐,笑道:“依你!”
明达转着眼睛又道:“输了的,今日的马可都归他们刷!”
众人一笑,都笑着答应。
踏云被明达带走,郎怀另选了匹才送回来两月的河曲马,这马身上有个白斑,性子还看不出来。郎怀给它套上马具,冲唐飞彦道:“你就老老实实躲后面,万万不可勉强,仔细伤到。”
唐飞彦出身贫寒,骑马也不过是利索,球杆才摸了几次,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及至郎怀提点,他才想起因为打马球受伤的人好像还挺多,这才收了要露两手的心思,老老实实站在阵尾。
魏灵芝虽是文臣,但于马球一道亦是老手,善于防御。郎怀低声跟他念叨两句。这时候陶钧也拿着球杆上场,是郎怀一方。
几人选定马匹,因不是自家惯用的,都选了性子温良好驾驭的。郎怀犹自有些不放心,过去跟踏云念叨两句,才在众人取笑中回到己方。
裁判璃儿摇了铃铛,兰君一声轻喝,将球抛起。郎怀一马当先,先抢到球权。陶钧已然飞一般从侧翼插上。他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很快闪过明达李迅,又虚晃一招躲开竹君,陶钧飞挑起球,传给掩杀而上的魏灵芝,魏侍郎当仁不让凌空抽击,先下一城。
郎怀几人纵马大笑,极为得意地看了眼气鼓鼓的明达。魏灵芝还知道收敛,唐飞彦居然抛了个挑衅的神色,明达俏脸一抖,郎怀暗嘲——唐飞彦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双方你来我往,很快唐飞彦的弱点就暴露无遗。偏生尚子轩是个极会传球的,每每策划的进攻,都针对郎怀一边防守不足的毛病,专打唐飞彦。几次三番下来,倒是郎怀一边儿落后三球。唐飞彦正了神色,暗地里较劲,非得攻入一球以挽回颜面不可。
这一回却是尚子轩带球迅速移动,骗过陶钧后传球给东边儿的李迅,让本防着中间明达和西边儿竹君的魏灵芝扑了个空。李迅扶在马背上,催促马儿跑快,眼睛盯着眼前的唐飞彦,动作放松舒展,眼见一击必得,唐飞彦却犹如神助,挥杆挡了下来。
唐飞彦哈哈一笑,得意起来,抬头看了眼场中形势,口中喊道:“阿怀接球!”他满拟挑高马球,绕过中间的明达,让郎怀从后追上,就能面对空门,定能拿下一城。谁知手下技艺不纯,马球速度奇快,奔着明达的脸面呼啸而去。
这一下来得飞快,明达躲也不是拦也不是,正打算跳马求存,郎怀却从天而降,牢牢把她护在胸前,自己拿后背生生挨了一记。
她看出唐飞彦起手发力的姿势不对,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跳到明达身后,速度奇快。球掉到地上,郎怀闷闷咳了两下,道:“亏得离着你近。”
唐飞彦摇摇晃晃赶过来,道:“没事吧没事吧!这可真对不住!”
39 明达冷哼一声:“打不过就使绊子,是君子所为?”
唐飞彦被她抢白一通,但自知无理,只得作揖道:“是我不对,我认罚!”
郎怀忙道:“唐兄并非刻意……”
“不,夫人说得有理,是我该罚。”唐飞彦见着郎怀无事,便已然不在意,道:“不就是刷马,你们给我留碗汤饼就是!”
众人哄笑,唐状元抹了抹额头的汗,倒是一副洒脱模样。
李迅看了看天色不早,先行离开。魏灵芝等唐飞彦刷完马,用自家马车捎他回府,才赶着宵禁前到家。
夜里陶钧为郎怀把脉,笑道:“这一下倒因祸得福,爷肺经上淤积的都给打散,倒省了不少好药。”
郎怀想着近些日子里愈发难喝的药,便愁眉苦脸,道:“并非我嘴馋,是愈发难喝了。”
陶钧收了药碗道:“苦口良药,爷忍忍。”
郎怀不过是一说,又拿起块糖含着,含含糊糊道:“忙你的去吧。”
打了半日马球,这时候闲下来自然只想去汤池里泡着。兰君已经拾掇好换洗的衣物,站在门口,道:“竹君她们还洗着,今儿我候着吧。”
郎怀点头,笑着站起身,和明达一起往汤池去了。
解开束发的郎怀,分明就是个俊朗的姑娘家。明达看着她颇自在的剥开皂角洗了发,又用根丝带随意绑着,而后双手一摊,躺在水里闭上眼睛,满足着叹口气。这般洒脱自在的景象,明达看了许多遍,竟不觉得腻味。
“阿怀,募兵一事怎么样了?”明达学着她的姿态也那么躺着,果真觉得无比松弛舒泰。她起了心思,故意拿脚尖去挠郎怀脚心的痒痒。
天不怕地不怕的沐公最大的死穴竟然是脚底板,她一边笑嘻嘻躲开,一边断断续续回答:“嗯……还算顺利……一……已经送了二百多……”
明达步法随郎怀而学,这下攻其不备,便在水底尽情施展,直让素日里威风凛凛的郎怀笑得几乎岔气。明达得意起来,顿时分心,被郎怀寻了机会,拿膝盖压住双脚。
郎怀蹂身欺上,捉了明达的素手,笑眯眯看着她,也不说话。明达反手挣出,以指做剑,半噘着小嘴,过起招来。
两个人一个研习多年实力雄厚,但不忍用尽全力,只是见招拆招;一个悟性绝高,触类旁通,短短几年光景进步非凡。郎怀只守不攻,渐渐落了下风,被明达连点四处要害,意思是你输了四次啦。
玩闹了许久,只听得门外竹君扯着嗓子道:“爷,姑娘,该去夫人那儿啦。“
两人这才收招,互相看了看彼此狼藉的模样,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皇既然身在芙蓉园,御林军各卫自然尽出精英,其中李进自然也在。但他领兵到了园外,倒是知道情理,先吩咐自己的八百骑武卫原地待命,才只着布衣,跟着尉迟安几人一同面圣。
恰好李迁也伴驾在旁,明皇一高兴,便让李进接了王妃同来消暑。
这正中了李进下怀,他高高兴兴领旨,又道:“父皇,儿臣有件喜事要跟您说。”
明皇一愣,问:“何事?”
李进笑得爽快,道:“王妃有喜,她说什么不满三月,胎像不稳,便不愿惊扰您。不过我看也就几日功夫满三月,便跟你禀报,咱们乐呵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