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高兴一时忧虑,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郎怀生辰之后,也到了闭门一月的期限。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选择好兵部各司主事,便请了旨意,让兵部那些官员个个安心做事。
没几日,明皇下旨群臣觐见。郎怀带了明达一起前往芙蓉园,大家都明白,这是丞相之位要定了。
此事李迅早已下定决心,扶着塔坨荼上位,算是给这位早早抉择好立场的礼部尚书一点甜头。郎怀几番思量,也觉得除他之外,再无合适人选。只魏灵芝有些烦闷——只怕礼部尚书一位他是必须要接任了。
大热的天,亏得紫云楼临水而建,又放了许多冰盆,才让明皇愿意上朝。
他一身轻薄常服,手里拿着李迁才贡上的一把紫竹江山扇,歪坐着:“上官元已然伏法,但相位不可久缺。朕今日想定夺了人选,诸位爱卿可有举荐?”
塔坨荼老神老在,低头站得笔直,一声不吭。李迅因着天气太热,明皇赐坐,也有气无力一手拿着冰块一手扇风,看不清神色。郎怀素袍缓带,想得却是明达说什么曲江流饮,心思根本不在朝中。
眼见无人应答,明皇轻咳了下,问道:“迅儿,你觉得呢?”
李迅手忙脚乱搁了冰块,道:“父皇,儿臣理政虽是用心,但自然期望有人能帮衬着。父皇目光如炬,儿臣唯父皇旨意。”
这回答让明皇陡然生出一股眼下的帝国被他牢牢掌握的愉悦来,他和颜悦色,目光转向殿中的李迁。这些时日来李迁按着他的示意,一步步离开长安,收回这些年遍布朝野的触手,态度恭谦,让明皇生出许多愧疚来。
“迁儿,你呢?”
李迁似乎在发愣,根本没料到明皇会问他。他身体微微一晃,晃得明皇一阵心软,才朗声道:“儿臣惶恐。此等大事,儿臣不知。”
明皇颔首,又问:“郎怀,你说。”
郎怀早知明皇定会问她,唇边带笑,道:“陛下这是在给臣出难题了。臣是武将,治国一事哪里懂得?陛下,臣以为您决断便好。”
明皇哈哈大笑,道:“偏生你会泼皮耍赖。也罢,朕有意以塔坨荼为丞相,礼部交由魏灵芝。”他顿了顿,如愿看到魏灵芝面露惊喜,才续道:“爱卿们可有异议?”
“臣何德何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塔坨荼忙跪下,言语间真诚无比:“微臣不过是个胡人,能听圣人教诲陛下教化已然万幸,陛下恩遇臣铭记五内。但臣自知德才皆劣,实不敢担此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良相。”
明皇摆摆手,道:“胡人又如何汉人又如何?都是我大唐的子民。你莫要推辞,朕知道你的本事。此事便这么定了。魏灵芝,好生做事,莫堕了你老师的名声。”
魏灵芝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如此相位安定,六部在平衡之下慢慢进行着权力的流变。赵摩严慢慢收拢了爪牙,不再滋事。若按着这般形势,大约他的刑部尚书也将到头了。
明皇见群臣无人敢质疑他的决断,顿生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笑道:“既如此,便退朝吧。明日朕大宴曲江,给爱妃过生辰。诸位爱卿可莫要缺席!”
明皇大步离开,去找梁贵妃以慰心怀。郎怀则悄无声息离开,没注意到李迁眼眸里阴晴不定,没看到李迅的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
第109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三)
郎怀还没回到住处,就瞧见兰君手里拿着个包袱迎面而来。她站定等兰君走近,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君笑道:“姑娘已经心急上船了,怕爷回去扑个空,特让我来寻你的。”
郎怀摇头笑道:“看来你东西都备下了,那还等什么?走吧。”
兰君笑着应下,跟在她身后,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她见郎怀似乎心情不错,踌躇片刻,问道:“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郎怀头也没回,道:“讲。”
兰君看了看四周,侍卫都离得挺远,便开口低声道:“爷,阿竹如今也过双十年华,您该替她考虑的。”
郎怀扭头瞅了瞅她,打趣道:“兰姐姐,你还比竹君大两岁,你怎么不考虑呢?”
兰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道:“爷,我心思可不在你那里。若真有一天遇到有缘人,您可得给我备了上好的嫁妆才是。”
“是是是,都听姐姐的。”郎怀笑了笑,心道自家的几个大丫鬟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真是好样的。她二人闲扯数句,郎怀才正色道:“兰姐姐,阿竹的心思,我只能铭记于心。”
兰君暗叹,自家爷和明达相知相恋,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哪能不知?偏偏当初随着郎怀征西的是竹君那个傻丫头,痴心尽付。
“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安置她。”郎怀和她走到曲江边儿上,看着浩荡池水,岸边柳色茵茵。“后来她跟我说,只求在我身边待着。兰姐姐,当初兕子介怀于我,我也是一门心思想,能守着她,看着她完整无缺,此生便也无憾。”
“我给不了阿竹别的,只能给她这么些许。若她将来得遇良人,心悦于他,我当她是姐姐一般,为她风光大嫁。若她就愿意在沐公府里,难道我不能护她一辈子么?须知你们几个在我心里都如亲姐姐一般。我们名为主仆,早就亲如一家的。”郎怀坦坦荡荡,对着远处划来的画舫挥手示意,又道:“兰姐姐,这些事就不必告诉兕子了。”
兰君不免为竹君那个痴人觉得难过,又觉得郎怀这般落落大方,倒比那些口中拒绝实则行止卑劣的伪君子强得太多,又见她对明达一心呵护,自然明白她担忧些什么。“爷放心,我懂分寸的。”
画舫已到眼前,明达璃儿竹君三个站在船头,一个赛一个的高兴。陶钧和侍卫们放了踏板,郎怀和兰君依次上船。她笑呵呵问:“怎么这么心急?天还没彻底凉下来呢。”
明达急急拉住她胳膊,走到船尾,道:“你看你看,我钓的!”
郎怀凑过去看了眼,陶缸里水声玲珑,一尾红鲤摇曳不止,吐着水泡,看起来憨态可掬。郎怀点了点明达的鼻尖,笑道:“就一尾啊。”
明达趴在陶缸边上,伸手入水,来回荡漾,笑道:“钓一尾玩玩咯,就等你看两眼的。”她说罢,站起身呼喊:“快来,把这倒霉的小家伙儿放回去吧。”
竹君立即拿过一只大碗,小心翼翼从陶缸里捞出红鲤来。二人走到船边儿,一同用力,连水带鱼儿一齐泼了出去。波光滟滟,夕阳正缓缓落下,那尾红鱼只激起了朵小小的水花,就再也寻不到身影了。
夜里众人围坐船尾,点了两盏宫灯,烛光明灭下,清风带着满池的荷香,顿生凉爽。郎怀解下玉跨,松了松领口,半倚在藤椅上,看着明达和竹君璃儿三个人斗嘴,对陶钧道:“莫怪人多好游乐,若能得闲,这般日子谁人不想?”
陶钧递上从冰桶里取出的葡萄,笑道:“爷是劳碌命,莫羡慕了。”他见郎怀喜欢葡萄,但还是劝道:“爷,吃着好吃,但不可过量,须知……”
“得了得了,我知道。”郎怀打断他,指尖用力,掐下一小节,道:“就这么多,可放心了?”
陶钧憨憨一笑,不再答话。过不多时,明达来了兴致,要璃儿去取把琵琶来。她侧着脑袋,道:“今天你们可都是有耳福的,本姑娘可轻易不奏曲哦!”
她横放琵琶在膝,沉思片刻,才拨动了琴弦。曲调欢快,很有异域的爽朗。若说固城公主当年以乐曲冠绝长安,是因着她刻苦练习,明达则是骨子里总带着蔷薇花般的精致。
虽未饮酒,郎40 怀已然微醺。洗漱既毕,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抱起明达,随着微微摇晃的船只,一起倒进床内。
两人面对面,明达温暖的小手托着她的脸,话音低不可闻:“二层只有咱俩,我让他们都在一层安置的。”
“兕子,永远都这样多好。”郎怀轻叹着吻向眼前的娇唇。退却了所有的欲念之后,只想这样和她静静处在一处。
如此宁静的时光,谁曾料到不过几月就只存于回忆之中?那夜里好似浮生一梦,甜憨清朗,回味悠长。
七月渐至,明皇腻味了芙蓉园的景致,下旨摆驾回宫。这位帝王如今安心将事务尽付太子李迅,已经不再临朝。
自塔坨荼成为丞相后,和李迅配合,一扫前几年李迁把持朝政之时的不正之风。赵摩严迫于无奈,甚至上书请求致仕。李迅想起明皇的叮嘱,给驳了回去。
各道募兵已然全部进京,如今兵部正加紧训练划分兵种。郎怀除了忙着这些,还在暗中为薛华准备些当初她破城所用的火器。而郎氏商行带回逻些的消息,亦是丛苍澜瑚真的闭关礼佛,固城打理土蕃内政,并无不恰之举。
郎怀几经推敲,也只能说丛苍澜瑚和固城之间定有协议,具体为何,就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得知的了。
只是李迁安静到几乎长安城都感觉不到这位殿下的存在,就得要人好生思量了。
七月末,李迅不慎坠入太液池中,幸亏当日路老三跟在身边。这位大汉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将李迅捞了上来。
郎怀明达得到消息之时,只知道李迅性命还在。第二日才得了确切消息——李迅乘舟前往蓬莱殿面见明皇,行至一半,忽而坠池。等路老三捞他上来,人已经厥过去。
只怕不是很好。
这是送信的人带回的原话。明达咬紧牙关,眼睛里憎恨异常。李迅小时候曾经溺水过一次,自此之后每次去蓬莱殿均小心异常,怎么会无缘无故掉下去?
她当即便要进宫,郎怀赶紧拦住,劝道:“三哥既然跟着,定无大碍。”
“阿怀!那是我大哥!”明达难掩不安,道:“我必须进宫!”
郎怀按着她的双肩,沉声道:“李迁此举,定有后手。你不能轻易冒险!我现在便去大明宫,无论如何,先打听清楚陛下那里如何,再做定夺!”
明达强自忍住慌乱,在郎怀坚定的目光中点头应下。郎怀松口气,吩咐兰竹二人跟紧明达,自己带了陶钧,急匆匆出府。
但到了大明宫外,还没等她求见,已然瞧见一个面熟的校尉打马而来。
“沐公留步!”这人下颌留着寸许的胡须,郎怀思量片刻,想起来这是金吾卫的校尉韦斯,忙拱手道:“韦校尉?我欲求见陛下,不知为何要我留步?”
韦斯待行至她身前才住马,他怎敢受郎怀的礼?忙侧身避开,道:“便是太子殿下要下官赶来的!”
郎怀点头,看了看周围,人多眼杂,便道:“殿下可好?”
“回沐公,一切都好。”韦斯按着李迅的吩咐,道:“殿下要下官转告沐公,尉迟统领已然入宫,请沐公放心。”
郎怀这才松口气,只要尉迟安人在大明宫中,梁沁芳便无法作为。明皇无恙,大唐则安。
只是李迁下了这一步棋,所图为何,竟让她也渐渐看不清了。
出乎郎怀他们所料,梁沁芳这几日根本是告假在家的。梁府里正坐着一位客人,便是淮王李迁。
“那个侍卫已经因为自己护卫太子殿下不利畏罪自杀,什么都没留下。”梁沁芳将黑子落下,道:“众人定以为咱们后手在蓬莱,郎怀若是入宫便是挑拨离间。”
李迁笑着看梁沁芳的黑子突围而去,道:“此举要的是后手,郎怀入不入瓮都不要紧。只是我那位大哥还真是命大,这都死不了。”
梁沁芳又落一子,黑子开始反围。他笑道:“这不是落了殿下所想?白白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他?”
二人既然是一条船上,说话间自然毫无顾忌。李迁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忽而门口有人轻轻敲击三下,顿了顿又是两下。李迁头也不抬,梁沁芳却豁得站起来。
他从来都知道李迁在宫中布下一道暗棋,却从不知这枚棋子的身份。梁沁芳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外面的人一身黑衣,戴着风帽,看不清是谁。他一声不响进来,等屋门闭上后,才落下了风帽。
梁沁芳随侍明皇左右,自然认得此人身份。他不免大吃一惊,竟然是袁玄洪!
袁玄洪不理会梁沁芳,任他愣在当场。他走到案前,直接道:“沐公没入宫,在大明宫外转了一圈,有个侍卫跟她说了什么,便走了。”
李迁早有所料,淡笑道:“这位公爷运气真好,不过也要好到头了。”
第110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四)
袁玄洪没做应答,一撩袍子,在李迁对面坐定。他手执黑子,看了看棋局。他落子如飞,黑子脱困之后的反围渐成胜局,很快掩杀了白子的大龙。
李迁索性丢了手心扣着的白玉棋子,爽快认输。
“本王着实没料到,你会亲自前来。”李迁示意梁沁芳稍安勿躁,道:“我并未打算在此时动手,虚晃一枪罢了。”
袁玄洪不动声色,道:“陛下得知太子落水,亦得知沐公行至大明宫折返。陛下不安心,便遣我来看看诸位的心。”
李迁哈哈大笑,道:“本王自然在府里,不问世事,不理风波。”他说罢看了眼梁沁芳,道:“至于梁统领,自然是名为告假,实则宠幸小妾,通宵达旦。”
梁沁芳不以为忤,喜笑颜开,明皇断不会因此有疑于他,关键就看袁玄洪肯不肯听李迁的。
不过此人既然在此时来此,定早就为李迁所用。果然袁玄洪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李迁想了想,又道:“那件事打探得如何?”
袁玄洪道:“陛下四五年未曾用过,消息难查,皆是累赘。”
李迁心知此事难办,也不过多刁难,道:“劳烦袁帅了,若万事都寄托于一枚小小印章,本王还谋划什么?到了如今,此事也不必放在心上!”
袁玄洪道:“陛下会不会给了太子?”
李迁失笑道:“自古帝王多疑,那么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给他?也许真是不操心国事,索性着人收拾了。”
梁沁芳听了半天,才听出些名堂,只怕这说的是明皇自登基以来惯用的行玺。只是开扬二十八年前后,明皇便不怎么用它。到如今已经有三四年没见它露面了。
“会不会给了姑娘?”梁沁芳异想天开,道:“陛下对姑娘的宠爱,恐怕只有江皇后在世之时能够相比。”
李迁袁玄洪对望两眼,均摇头道:“女儿家再是疼爱,也要嫁人的。”李迁揉了揉眉心,道:“何况这几年来,父皇虽然对郎怀器重,其中却总有考量的意思。父皇对她断没有明面上那般信任。”
李迁站起身来,道:“时间紧迫,本王不废话了。今日起至父皇千秋,之前的布置定会愈加完备。本王懒得兜圈子,宫里务必一网打尽。”
他面无表情,续道:“儿子可以再生,便是牺牲杭儿,也在所不惜。”
梁沁芳明白他的意思,后背忽而一阵冷颤,忙道:“殿下安心,臣早已安排好人手盯紧了东宫,一个也不会漏。”
李迁看了眼拉上风帽的袁玄洪,道:“妹妹的人将会在半月后到达,还请袁帅用好。袁帅放心,你要的,本王决不食言!”
“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袁玄洪拱手为礼,道:“时日不早,臣得回宫复命,殿下恕罪。”他说罢,已然拉开窗户,消失于一片夜色之中。
李迁走到门边,笑道:“如今统领可有十成信心?”
梁沁芳叹道:“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请殿下放心,臣誓死追随。”他是最先谏言兵变的,李迁从不怀疑他的忠心,忙拉起正要行礼的梁沁芳,道:“你我一见如故,将来君臣之谊,本王看足以载入青史,名垂千古。”
这日明达一人在府里待得无聊起来,想起郎怀提过纯钧剑的油快使完。明达索性换过衣衫,只带了兰君一起,去那位匠人铺子里买些油回来。
铺子开在西市,是个普通的四合院子。老板光着脊背,胸口围着皮制的兜布。铺子里来的都是武将或者有名的江湖人士,他从未料到之前光临过一次的明达还会再来。
“夫人坐!”老板知道自己衣冠不整至极,忙退回屋子里换上件粗布外衫,才哈腰出来。他既然见过纯钧,自然知道郎怀和明达的身份。
老板亲自请了明达竹君到一边干净的廊房里坐下,倒了杯清水递上,道:“您需要什么,差人来拿也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