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怀看了看她,道:“不够。”
安牧咬着唇道:“我还知道一条密路,虽说艰难,但可从龟兹绕过土蕃封锁,直达于阗。”
郎怀装作平静,极快看了眼正大双目的竹君。她这月余打的算盘便是思虑如何把丛苍澜瑚折在安西,才能和固城进行对大唐更有利的交易。
“公主所说的那条路,恰好我也知晓一二。”郎怀不动声色,将安牧的焦躁看在眼里。
“我走过!”安牧提高声音,带着气愤道:“唐人!请你体谅一下还在受苦的西域普通百姓!我虽有私心,想要拯救亲族不假,但也想救那些无辜的人!”
她去了伪装的脸上是盛怒的神情,的确是异域最美的女儿。而她愿意作为向导,也出乎郎怀的预料。
“咳咳……”郎怀手捂住口唇,低声咳了咳,才续道:“明日本将会以公主的名义发出檄文,召诸国兵勇,为您麾下。请问您有什么信物作证么?”
安牧一愣,没料到郎怀这般痛快答应。她想了想,从贴身衣襟里取出一把金制匕首,递给郎怀道:“这就是信物。”
郎怀接过,但见鞘上镶满各色宝石,顶端似乎有个机括。她没在意,随手交给身边的陶钧,道:“请公主放心,开春天气好转,再行定夺计划。这些日子,还请公主在此好生修养。”
她站起身道:“这个栗子糕是我夫人极为喜欢的,公主不妨尝尝。您且宽座,阿竹留着伺候,待会儿送公主殿下回房。少陪了。”
郎怀离开,安牧捡了块儿栗子糕尝了尝,忽而想起自己的匕首,一抹羞涩爬上了她蜜色的脸颊。
第122章 悠悠行万里(五)
春雪未融,山道上嘀嘀嗒嗒落下山巅的融雪,让道路更加陡峭艰难。
一队自北而来的商旅正顺着山道蜿蜒向下。他们货物不多,走得小心翼翼。大部分人均是老练的架势,唯独其中一个账房打扮的年轻人,略有些步履维艰。他不过仗着年轻力壮跟着,不像其余人,仔细看去均是练家子。
这一行人自然是郎氏的钉子,和翰林章安仁。领头的却是沐公府大管家郎乔。从长安出发,已然走了月余。山中依旧寒冷,但好在最难走的路已然走过,今日出山后,路就容易多了。
危险也就更多。
歇脚的时候,郎乔特意多拿了块儿干肉递给章安仁,道:“吃吧。”
公子哥脸上多了许多风霜,一开始还会推辞的他接过来后,就着水囊里的冰水,大口用力嚼着。他含糊不清道:“多谢。”
郎乔对他多有照拂,章安仁心知肚明,亦是感激的。局面紧张,他们一路入蜀,走的均是寻常道路,借宿普通人家。这些见识才让章安仁明白世恶道险,并非他所以为的万民皆太平。
一开始站出来,这书生或许带着些别有用心,如今却真的想为大唐阻止这次不必要的刀兵之灾。只是他也明白,或许此次便是舍身成仁了。
待填饱了肚子,队伍再次出发,向着山下行进。章安仁忽而开怀起来,吼了一嗓子益州百姓家常唱的歌,颇有些无赖的气息。
初一刚过,李遇迫不及待地离开大明宫,前往明德门迎接抱琴。
御辇驶过朱雀大街,让本在家中团聚的百姓们争起好奇,临街观望。待过了午时,辇车果真在金吾卫的护持下缓缓归来。
民声鼎沸,车内的一家三口却浑然不觉,其乐融融。
李遇略有生涩地抱着怀里的小家伙,仍旧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抱琴坐在他身畔,身材略有丰腴,只温柔瞧着这一对父子。
“陛下,到大明宫了。”辇车外江良低声说了句,李遇浑不在意,道:“嗯,直接回清晖阁。”
他说罢,抬起头看着抱琴道:“我知道你定会劝阻,但此事听我的。”李遇孩子气般撩开车帘,道:“你瞧,这便是丹凤门。但如今国库空虚,含元殿和东宫均还未修。”
抱琴心下明白,但还是道:“只怕年节过后,朝臣们不会答应的。陛下,您还是……”
“抱琴,你非要这般唤我,我不也由得你么?”李遇打算她,道:“如今我成了皇帝,大约这一件事,才让我觉得有些乐意。”
谁能料到临淄一别,本是普通藩王的李遇会因缘际会,登上皇位?消息传回后,抱琴但觉惊讶,更多的是担忧李遇会不适应。一别小半年,她独自一人经历产子,心性亦非昔日可比。
到了清晖阁,和明达厮见过,这妯娌二人逗弄着小孩子,宫中难得出现欢快的笑意来。
“七哥,你想好名字了么?”明达想起藏在沐公府里的李栋李棠来,道:“栩儿他们都没了,你可还要从木字?”
李遇点头,笑道:“六哥的孩儿们不也从木字?我的孩子自然该如此。”
明达抱琴沉默下来,看着李遇抚着下巴思索,直等了大半刻工夫,才听李遇道:“这可真真痴傻,便取林吧。”
明达一愣,还不明白何意,抱琴却忽而湿了眼眸,道:“这……”
“这是最合适不过,既从了木,双木为林,希冀他象征朕将来开枝散叶。何况又从你姓,有何不可?”
明达这才想起来当初阅读文书,抱琴本姓林的。她莞尔一笑,悄悄起身离开,带上房门。
屋内久别重逢的笑声让她更加思念远方的郎怀,不由得心口一阵悸痛。待匆匆赶回未央居,明达拿起重制的雕花短剑来,抽出半尺,看着剑身上阴刻的八个纂字——唯愿所钟,永安延年。
明达抱紧剑身,心下默念:快了,她就快可以出发去敦煌了。
至诚元年元月十六,年节后头天早朝。未等御史台上书,李遇抢先宣读圣旨,立林氏为后,封子李林为临安郡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哗然。魏灵芝不顾唐飞彦使眼色,先问道:“陛下,自古以来,选贤为后。陛下如此草率,臣以为不妥!”
有他这个礼部尚书身先士卒,谢璧也不得不站出来,话虽说得婉转,但也是一个意思——不妥。
如此情形早在李遇预料之中。他拄着下巴看下面那些大臣们引经据典,说得唾沫横飞,忽而想起年少时候在东宫听学之时,跟那几个老翰林调皮捣蛋的旧事。
又等了几刻工夫,李遇见他们都安静下来,才道:“朕知道你们都在意些什么。当初朕就藩临淄,父皇不放心朕孤身前行,又知朕和沐公相交莫逆,便允了沐公在府里选取机灵懂事的侍女仆从跟随。”
“朕心悦她,就跟父皇当初在江南对母后一见倾心一样。朕的长子便是在博山出生,已经有半岁了。”
李遇侃侃而谈,笑道:“什么选妃选后的,朕不想再听。立后是朕的家务事,给朕的儿子封王,也是如此。”
“如今要紧的是等蜀南道的回音,诸位爱卿们,还是多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吧。”
帝后识于微末,琴瑟和谐,俱好丹青。昭宗独宠,后仍以民礼,不事奢华。至诚二十年后,昭宗风疾缠身,命太子监国。后衣不解带,常伴昭宗左右。
昭宗驾崩,后悲恸。经年后亦薨。
《唐书?昭宗本纪》
至诚元年二月十一,益州节度使章全卸任,领旨受封世袭舒意侯。三月初,章全举家迁入长安。益州节度使暂缺,后由范延嗣接任。
四月末,章全抵达长安。李遇手书敕造舒意侯府匾额,颁丹书铁券。蜀南危机顿解,五万蜀南子弟兵划入平西军,开赴敦煌。
户部尚书铁晋曾上书,募兵需考虑军饷,国库能承担的极限不过是二十万大军。但看李遇这架势,不卯足三十万不罢休。
李遇当朝表示,户部只需承担五成军饷,剩下五成则有内库承担。
这话才让满朝文武安心,都只道开扬盛世,明皇积攒下的家当真是充裕。实则开扬末年,宫中多奢侈淫靡,早年积攒下的银钱败得差不多。
这日明达没有进宫,而是留在未央居中。
陪着懵懵懂懂的李栋李棠兄妹玩闹了会儿,让璃儿带着他们回去休息,她才抖擞精神,去了沐公府的后院。
正当李遇明达为国库一筹莫展之际,江南江氏打破了上代人立下的规矩,秘密来到长安,敲响了未央居的大门。
江虞虽碍于祖训,不得如仕,却一直留意着大唐的变化。他敏锐觉察出开扬末年虚假繁荣的景象,当初专程去见李遇,便是想打探明白,郎怀和她身后的郎氏究竟是否绝对忠诚。
而后土蕃入侵的消息传来,亏得这半年江虞已经着手变现,于是几百年的积累,便通过郎氏商行,源源不断汇入内库,扭转如今步履维艰的局面。
江虞正在那里等着明达。他在长安逗留月余,除了搭理好银钱上的事务,便是想看看自家妹子的一双儿女。
“舅伯。”明达规规矩矩行了礼,知晓他最在意这些,而后却恢复本性,挽着江虞的手臂道:“哎呀,小孩子看着可爱,调皮起来真让人为难。”
“将来你二人有了孩子,你就不这么想了。”江虞拿这个外甥女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说起来,舅伯这般,就不怕将来江氏入不敷出,毁掉百年大家么?”明达侧着脑袋,有些好奇。
“一家而已,和万万家相比,何足道哉?”江虞抖着山羊胡子,转了话题,道:“我在长安盘桓日久,你表嫂按着时日,四五月份也就要生,我还得赶回去。”
明达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舅伯,我有个不情之请。”
江虞似乎早有预料,道:“是那两个孩子的?”
明达默认,道:“舅舅洞若观火,应该知晓他们的身世。”
那俩孩子是双生子,虽然才不过两岁,已然能看出眉眼间和明达生得极像。江虞第一次得见,就心知肚明他们是李迅嫡生三子女中的那对儿双生儿。
“哎,你思虑得也对。他二人身世毕竟太敏感,早些离开长安,才是稳妥的。”江虞想了想,问道:“陛下知道么?”
明达摇摇头,道:“只有你我,阿怀和几个相关的知晓内情。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二人的存在。”
“舅伯,待后军齐备,我便要去安西的,总不能带着他们?想来想去,也只有您那里我能放心。”明达算了算时日,道:“舅伯您学贯古今,也能好生教教他们。”
江虞点了下明达的鼻端,道:“行,舅伯应下了。只是此事须得好生定下,你既然存着将他们身世永远遮掩过去的打算,便不能不给他们改姓易名。好在他们还小,应当也记不住事儿。你且说说,改什么名字?”
明达拧着眉头,道:“这般麻烦啊,嗯……阿怀字明己,我又叫明达,就姓明吧。至于名字,还是舅伯来想,我才不要费这脑子。”
江虞无奈摇头,在心下细细思量许久,才道:“依我看,棠儿就不必改了。皇室礼制,她的闺名只有宗牒和亲近之人才知晓,栋儿却得改改。”
“舅伯说得在理,那改什么好?”
“不若取栎。从木,亦希望他一生康乐。”江虞越想越觉得恰当,笑着看过明达。
“明棠明栎?明棠明栎……”明达自己念叨了几句,展颜道:“就这样!”
第123章 悠悠行万里(六)
上元节不痛不痒地过去,龟兹依旧牢牢扎根在敦煌的西方,固若金汤。丛苍澜瑚咬牙切齿,亲自上阵督战,也无非是多杀了几个唐军而已。
长安城的消息终于随着冰雪渐渐消融,往来迅速许多。这日郎怀处理完军务,忽而有了兴致,只带了陶钧竹君并了韦斯,打算到城外打猎。临出门却碰到那位安牧公主,她见几人的打扮就知晓他们要去行猎,这让安牧如何忍的?连忙抢过一匹马要跟。
想必月余来这位公主殿下在城里已经憋坏了,郎怀也不阻挡,一行人作寻常打扮,拿了节度使府的腰牌,从东门出发,往远处旷野林间去。
郎怀气色好上许多,也是憋坏了,任踏云奔跑,她整个人伏低在马背上,兜帽将她的脸面遮挡严实,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来。
这般狂奔了小半个时辰,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跟住。郎怀洒然一笑,才直了腰杆,拉了拉缰绳。她捞起挂着的长弓,对着远处露了行迹的沙兔比划比划,忽而想起明达来。她摇摇头,放下长弓,只于旷野中信步。
过得几刻,远远听到竹君高声呼喊:“爷!别再跑了!”
郎怀索性驻了马,在原地等他们跟上。待人走近了,她才道:“我这么大人,丢不了。”
竹君上下打量见她无碍后,才道:“谁担心你丢了?就怕碰到丛苍澜瑚啊。”
安牧跟在后面,她见郎怀马背空空,不由起了小觑的心思。方才一路追赶,她仗着弓马娴熟,可是猎到不少,自己的马背上放不下,韦斯那儿还有不少是她的。
“他过不来的。”郎怀笑着答道:“我不过是许久没出来,能散散心也好。”转头看了看东方,郎怀笑道:“即然出来了,你们便痛快玩去,我就在那边儿树下等着你们,过两个时辰便回。”
说罢,郎怀纵马缓缓过去,竹君见她果真下马坐在树边,从衣领里掏出个什么把玩,才放下心来。
四个人都是久经猎场的,真放开手脚,不多时便得到许多。除了常见的沙兔沙狐,连带狼也被安牧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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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君一脸傲然,道:“弱不禁风?你在说谁?”
安牧朝着郎怀的方向努努嘴,道:“自然是你家爷。”
这话却让竹君笑出声来,道:“公主殿下,这话若是放长安城中给御林军听到,只怕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安牧有些不太明白竹君的意思,疑惑道:“唾沫星子?你们汉人怎么喜欢这等东西?”
竹君一愣,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话是假的,御林军中人会不服气。”
“怎么可能?”安牧不屑道:“我看你们沐公也就是脑子好使点,若论下场杀敌,只怕连我也打不过。”
竹君一向最维护郎怀,立时反驳道:“你知道什么?爷当初纵横安西,杀敌无数,更是亲手抓了阿苏马。后来回到长安,御林军大比夺魁,先帝御口亲封上骑都尉统御金吾卫。爷是大唐剑器传人,佩剑是上古名剑纯钧,爷就是用那把剑杀过熊的。”
安牧倒是知晓纯钧剑,也不过一知半解。但她听得郎怀杀过熊,更是不信,猛摇头道:“她这般瘦弱的,只怕三石的弓都拉不开,猎熊?你一定在骗我。”
竹君急了眼,道:“三石?咱们爷一般用的都是五石的。先帝还赐了张镶玉逐天弓,那可是十石的。”
任凭竹君说破嘴皮,安牧就是不信,后来嫌她不停罗嗦。干脆拉了马儿,寻觅旁的猎物。竹君提着鞭子狠狠朝她离开的方向一挥,打马去找郎怀。
郎怀靠着树干,正把玩手里的紫檀木牌。眼见竹君过来,她小心翼翼纳入怀中,站起来道:“何事?怎么脸色不善的?”
竹君将方才的事儿一股脑说罢,道:“爷,你就下场试试手,堵上那人的嘴吧!以前怎生没发觉她这般烦人的。”
郎怀失笑道:“你同她计较这些作甚?爷身手是不如从前在安西的时候了,这也没啥不能告诉人的。”
“可……”竹君还待说些什么,被郎怀挥挥手打断,道:“难得出来,你还不好好耍?”
竹君埋冤道:“说要行猎的是您,结果来了就是看风景么?”
郎怀摇摇头,道:“我只是忽而想起兕子来。她心地善良,从不轻易杀生取乐。”
天边几只飞鸟划过,竹君也不再多话。良久,郎怀才展颜道:“走,时日差不多了。”
那边儿安牧屡屡得手,韦斯只能跟着她去捡猎到的各色猎物。待他的马背也满是战利品,安牧才收手。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行进。
安牧终究按耐不住,道:“你们沐公真猎到过熊?”
韦斯老实道:“是啊。”
近日来韦斯来回给她和郎怀通报消息,安牧知晓他本性老实,说不得慌,不由信了。然而安牧眨眨眼,又道:“我听说熊很厉害,但也厉害不过虎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