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斯不明所以,疑惑道:“豹怎么能和熊相提并论?便是大虫遇上孤熊,也得绕道的。”
安牧顿时没了言语,她无意间瞥到天上,变了色道:“快看!”
极高的空中掠过两只苍鹰,韦斯奇道:“公主要猎么?”
安牧急道:“你懂什么?那是人圈养的鹰,侦查敌军后方最好不过!我臂力不够,你们谁能射它们下来!”
韦斯这才醒悟,道:“我试试!”这位金吾卫出身的猛汉取弓搭箭一气呵成,然而终究因着苍鹰过于高远,只能作罢。
郎怀正巧和竹君陶钧三骑缓缓过来,笑道:“你们要猎鹰?这可难了。”
韦斯忙道:“公主说这是丛苍澜瑚圈养的,下官才不得不试试,但还是不成。”
郎怀神色一凛,抬头眯着眼看了看,道:“阿竹,给我。”
竹君先是缩缩脖子,继而讪笑道:“爷怎么知道我偷偷带了它?”
“那么大的包袱,你当爷老眼昏花么?”说话间竹君从马背上那只大包袱里取出逐天弓,郎怀接过来,抽了一只三镞箭。
她虽不用,但平日里多加保养,这把弓可比当初得到的时候更有威力。众人屏住呼吸,四人八眼齐齐钉在郎怀身上。
搭箭开弓,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郎怀身子微微后仰,但闻弓弦巨震,一箭双雕。
郎怀随手将逐天弓丢给竹君,咳嗽了两声道:“去看看死绝了没,没死补刀。”她看看日头,道:“也该回了。”
回了小院,安牧将猎物交给郎怀,道:“今日痛快,但东西就不留下了。”
郎怀道:“却之不恭,晚上请公主屈尊前来,我命人烹制古董羹,公主可以尝尝。”
安牧见她弯弓射雕的雄姿后,原本已经消散了的心意尽数死灰复燃,听她相邀,更是巴不得,毫不矜持地应下,雀跃着回去了。
郎怀哪里知晓安牧的心思?留了些沙兔,其余的则让韦斯给杨季盛和别的将领送了去。竹君自然提着兔子去了后厨,陶钧例行工事,去拿今日的往来信件,同时将郎怀的交待传出去。
安牧公主选了如今她最好的一身衣裳,刻意清洗头发,按着她们的习俗在脑后扎着繁琐的发髻,还特意抹上胭脂,的确明媚动人。
郎怀见着笑道:“公主这般容光焕发,可真让我这破院子蓬荜生辉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牧腮边一红,没同以往那般搭话,安安静静坐了凳子。
折腾大半日,郎怀自然腹中饥饿,只道这位公主也是,也落座笑道:“古董羹整治起来略有繁琐,不过阿竹手下利索,应该很快的。”
果不出两刻,竹君提了一篮子菜,身后一个厨子端锅,一个厨子拿了红泥小炉,一起回来。
架好瓦锅,竹君从篮子里拿出一壶冷魂烧,道:“咱们还这般吃?”
郎怀笑道:“自然。”
三人都饿,干脆不等陶钧,添酒下菜,吃了起来。安牧从未这般吃过兔子,赞不绝口道:“竹君,你真是厉害,怎么想到的?”
敦煌地处西北,篮子里的菜多是萝卜一类,时蔬鲜少,亦没有活鱼。但郎怀依旧吃得畅快,道:“爷都快给你们俩整成药罐子,可算是见着点有味儿的了。”
吃到一半,陶钧敲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信封,满面带笑,道:“爷,长安有信来,是未央居的。”
郎怀顿时停箸,接过来边拆边道:“你也坐。”她侧过身就着烛火看去,明达先说蜀州将乱或许可解,是章安仁上门来说愿去回益州劝降,又说她接了不良印,已经发令,重建安西、土蕃不良人的建制。林林总总,近日来长安的大小事历历在目。
翻过三页纸,郎怀欣喜赞许的神色沉静下来,甚至起身离席。
“日日习练剑器,睹剑更思君。栖凤如故、沉香依旧,独缺君影。每思于此,餐饭乏味,亦加倍食之。幸端阳之前发兵,妾定当前往,再无分离。所思所想,除唯愿所钟、永安延年,再无其他。”
“妻,明达。”
算算时日,明达来到约莫是夏末秋初了。
郎怀走到门口,夜色渐起,天边恰好半轮残月。
分离半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人儿,如今恐怕不得不食言了。
屋内的气氛陡变,安牧低声道:“她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陶钧少言,竹君似乎也被郎怀心境变化所感染,只叹道:“爷想姑娘了。”
姑娘?安牧眨眨眼,想起这是他们对郎怀妻子的称呼。
认识时日不算短,郎怀几时流露过愁容?不知那位姑娘是何等女子,竟让郎怀牵挂至此。
她看着郎怀的背影,喃喃低语:“你应该很爱她吧。”
第124章 悠悠行万里(七)
各道精兵齐聚长安,缺口则由节度使重新募兵补充。短短几月间,长安城外各处均是陆续抵达的援兵营地。好在辛冒唐飞彦等一应兵部官员安排得当,一切俱井井有条。
当日定制铠甲,不过是明达一时好奇。距离出发的时日愈发临近,明达陡然生出些宿命感来——或许一切早有天意,他们不过是被推搡着走的棋子,不由自己。
然而这些乱绪只在脑中纷乱一时,很快便被明达束之高阁,不再去想。
江虞已经带着明栎明棠离开,她没了后顾之忧,和尚子轩商议多时。尚子轩本意也是一同出发,好重新布置郎氏在土蕃的钉子。然而长安虽稳,却离不开个能交付的人来。韦氏年纪大了,也是力不从心。
“妹妹,如今之计,我以为只能如此。”尚子轩拎得清楚,低声道:“但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人选,终究还是让我寻了一个出来。”
“谁?”二人这些日子里最烦恼的便是该让谁去土蕃主事,却一直不得要领。
“乔叔的儿子,郎瞿。”尚子轩眨眨眼道:“这人的忠心不必多疑,且他是有本事的。当初我能回长安,便是他去打理咱们商行在安西的生意。郎瞿虽然没接手过钉子,但不是没能耐的。此次他在疏勒居然能得生还,可见是个机警的。如今郎瞿人在于阗,隐姓埋名,只送了封信报了平安,就再没消息。”
明达眼睛一亮,道:“他在于阗,岂不是……”
“如你所想,郎瞿定是暗中运作些什么,不和咱们联系,才是最稳妥安全的。”尚子轩道:“咱们也不必做什么,只消传出个朦胧的消息,说我不得去安西,他自然明白。”
明达点点头,道:“那长安万事便托付于尚姐姐,将来四镇克复安西平定,我定为尚姐姐请功。”
“这却是见外话了。”尚子轩摇摇头,想了想,道:“还有几事,得叫妹妹知晓,好做打算。”
明达摆出个洗耳恭听的架势,道:“姐姐请讲。”
“那个阿苏马不知妹妹可有耳闻?曾经的疏勒城主,仁摩赞普的儿子。”尚子轩见她点头,续道:“姑娘这几日不妨抽空去见见他。”
“咱们阿怀虽是亲手抓了他,却没伤害他妾侍和儿子的性命。非但如此,当初奉命送亲逻些,还替他找到发妻长女,带回长安重聚。此人不是奸猾一辈,但碍着身份,不能四处游走。姑娘去找他,定有所获。此其一。”
“阿怀当初于阗首功,虽说用了离间计,外人均已为她是信口开河,其实隆尔逊当时的确身在于阗,否则伦铜不会轻易上当。过去这么多年,咱们钉子几乎把安西翻个遍,隆尔逊便如同人间蒸发般,再无踪迹。阿怀曾经说过,要么此人真的死于战乱,要么便是一直在等待时机。如若此人未死,丛苍澜瑚身在安西,土蕃却是空虚,便是他最好的时机。咱们该多从这些着手,好收渔翁之利。此其二。”
“还有一事,虽有挑拨之嫌,我却不得不说。”尚子轩目光复杂,看着明达道:“如今朝中虽有谢璧这等能臣,但若论声望,不及当初的房相一半。阿怀如日中天,皇后又出身沐公府,妹妹你独得陛下信任,郎氏钉子暴露,不良人归于你手。”
“大乱之势下,这些都不算什么。但今后安西平定,这便是覆灭一族的引火。须知月满则亏,没有谁家能永世昌盛。”
“妹妹,你可明白?”
明达咬着唇道:“姐姐放心,我理会的。”其实她自己何尝不知?朝中人虽不说,但魏灵芝早已甚少再来沐公府,更和唐飞彦渐行渐远。唐飞彦来时没少骂他。
魏氏绵延百余年,自然明白此中关键,比唐飞彦那个只凭意气用事的人看得长远。明达知晓他此班作为的道理,因而唐飞彦唠叨之时,根本不做理会。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明达才告辞出来。
兰君撑着伞扶过她,道:“姑娘,回?”
明达“嗯”了一声,主仆二人才走出尚子轩的小院,却意外碰到郎恒。
“嫂嫂。”郎恒后退一步,人便站在了门檐下,恭恭敬敬执礼道:“许久没见了,嫂嫂清减不少,还得保重啊。”
明达打趣道:“你这一副老学究的做派,也不知究竟随了谁。”
郎恒脸颊一红,忽而想起什么来,问道:“我听沛公说,嫂嫂也要随军出发。是真的么?”
明达一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沛公是上官旖那孩子,不由失笑道:“你和他还这般守礼?他说的不错,我是要去的。”
郎恒忙道:“嫂嫂真要去?那能不能带着我?好歹能给大哥帮帮忙!”
他是郎士新唯一的儿子,明达怎么会同意?但见这少年满目期待,不由在脑袋中转了个弯儿,才道:“我本打算着这两日来交待你些事情,你居然想去安西?”
“交待我什么事啊?”郎恒一喜,只道明达是同意他也去的。
“我一走,沐公府未央居年轻一辈可不就剩下你一个?本想着娘有些事不方便做,你是最好的人选。”明达叹口气,道:“可你也要去,这偌大的沐公府未央居便没一个男丁,可怎么办呢?”
郎恒脸色通红,道:“嫂嫂不必激我,我会保护好家里的。你们早些得胜归来!”
明达见他识破了自己的打算,不免有些赫颜,道:“你孝期也将满,若有机会不妨多去走走。过几年科举想考了考,不想考,待你兄长回来,再为你谋取官职。”
这些事郎恒还稚嫩,只觉得可以走出长安,那当真极痛快,便笑着应下。
明达见他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濡湿,便道:“进去吧,尚姐姐还没歇午觉,有事别耽搁。”叮嘱完毕,她才和兰君离开。
郎恒站在院外半晌,明达都离开好一阵子,他身上俱都湿了,才恍惚离开。听上官旖所言,族中几个长辈对尚子轩不复姓氏羁留沐公府很是不满,上官旖毕竟年岁小,虽然恢复沛公爵位,难免独木难支。
上官旖是要他来给尚子轩带话,说是有个太叔叔辈分的人不日要上京,一来要带尚子轩回去,二来是要给她寻门亲事。
然而明达的话却点醒了郎恒——他可是如今沐公府唯一的男丁,保护家里人是他的责任。而几年来尚子轩悉心教导,待他亲厚,郎恒对她一直充满孺慕之情。
回了自己小院子,贴身的小厮给唬了一跳,忙帮他换了新衣,又有丫鬟替他擦干头发。郎恒淋这一场雨,还是染了风寒。好在他年轻底子好,三五日功夫便将养好了。
郎恒病好之后,韦氏特地把他叫了来。郎恒素来敬畏这位妇人,在屋外停步,整理好自己一身衣裳,才开口问了句,得了韦氏回应,撩开帘子进去。
屋内却不光有韦氏,还有明达。郎恒见着自己的嫂嫂在,登时松口气,他脸上的变化全给明达看在眼里,明达取笑道:“娘,我没说错吧,恒儿可是咱府里最守礼的,爹爹阿怀那样的父兄,居然有这般书生的幼弟,造化出奇呐。”
只这一句,郎恒便红了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韦氏摇摇头,道:“明达就是这般牙尖嘴利,恒儿,不必拘束,坐吧。”
说了些许闲话,韦氏才正色道:“今儿叫你来,是想着如今你快生辰,也就是虚岁十六的人,该做些事了。”
“咱们府里商行最大的买卖,想必你也知道,是丝路上的。只如今丝路割裂,平西一战不论多久,战后想要恢复,怎么也再得几年光景。这半年府里进项便少了八成,得想想别的法子弥补。”韦氏见他从开始的错愕,到如今渐渐镇定下来,便露出个笑容来,续道:“怀儿挂帅出征,咱们沐公府一时风光无两,但也得切记月满则亏的道理,为将来早做打算。我瞧你的脾性,是不走武途的,这样也好,省得遭人妒忌。但若走科举……”
“娘,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仕途……”郎恒忽而打断她,面带赫色,有些犹疑不定,道:“真有点分不清楚。”
韦氏点点头,道:“这本也不着急,最近一届科举也有几年,你慢慢想。明日起,跟着郎乔,从最简单的开始,学学打理商行。”
郎恒应下,想了想又道:“前几日,沛公跟我说,他们有位太叔叔已经启程进京,想劝尚姐姐恢复姓氏,给她寻门好亲事。难道娘让我学着这些是怕……”
韦氏端起茶碗道:“轩儿要走,也只能是她自己想走。当我们沐公府是摆设?这些你不必理会。”
“有娘这句话就好,他们若敢上门来闹,我便打将出去!”郎恒有了底气,说完韦氏明达却都乐了,哪里知晓过了月余,郎恒是真拿了把扫帚,站在沐公府大门外,将那位老学究扫地出门。
说完正事,韦氏拍拍手,进来了两个模样端正的大丫头和一个伶俐的内监,道:“你既然学着管事,本来的那几个下人便不够用。这是素墨素砚,以后贴身服侍你,她们都识字,是梅君一手调教的,你有不会的,也可以问她们。这是阿青,外面的事儿都交给他。”
“是。”
“你们几个用心服饰恒儿,做得好我有赏,若是欺主,或者做些勾搭爷们不学好的事儿,须知是瞒不过我,到时候我也有罚。”韦氏训了几句,他们三个规规矩矩磕头,到外面等着。
韦氏见郎恒没什么不快,便道:“去忙吧,有事来就是。”
明达则陪着韦氏多坐了会儿,才离开沐公府,进宫去见李遇。
第125章 横漠铸长城(一)
十八万大军陆续出发,如今长安城外驻扎的,便是蜀州川兵的五万人。他们虽然骁勇善战,但因着章全的缘故,只能作为后备部队,运送数目最为庞大的一批粮草。
而明达,则准备好了和他们一起前往敦煌。
多日来的厉兵秣马,她思前想后,兵力和粮草的匮乏已经不是大唐的弱势。李遇为了安定军心,甚至下令安西不平,含元殿和东宫不修,以表明他支持此战和信任郎怀的决心。为了节源开流,他也下令宫中一应供给,皆按开扬年间的三成就可。本有大臣谏言不若增加税赋,也被李遇驳回。然而丝路商旅既少,东西市眼见荒芜,此时方十全谏言,或可从海上寻求商机。
李遇当即下旨,方十全入户部领侍郎,前往江南东道视察。
这个小小的人事任命只激起一小朵水花,谁也没多在意。然而一年后因此从高句丽东瀛等国带回的收益,却彻底让大唐几乎枯竭的商业,重新复苏起来。
这日端午方过,城东的军营里,军帐都已经收拾完毕。此次统军将领是立了大功的尉迟延光,兵部岑商作为辎重粮草主管,领经略衔随军。
李遇身着常服,也来到大营,为大军壮威,亦为明达送行。
明达比之当初他离京,已经长高许多,也不再是当初孱弱的那个小姑娘。她梳着男子的发髻,一身轻甲,腰间携着那柄短剑。
江良高声念着诏书,有一段却惹得今日前来的各部官员侧目。
“昔有平衍公主,陷长安、守苇泽,身先士卒,立不世之功。今御妹随军开拔,朕甚期许,特封上骑都尉,钦此。”
一时间满座俱惊,谁也没料到明达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直接升为上骑都尉。虽说她是李遇嫡亲的妹妹,但毕竟不入宗牒没有封号。
然而李遇理也不理略有骚动的人群,唤了明达上前,低声道:“这上骑都尉哥哥先给你,将来你拿了军功,再堵上这些人的碎嘴。阿怀留下的虎贲军,我给你补满了百人,是你的亲兵。”
明达无奈笑道:“哪有这样子的。”
李遇正色道:“你统兵救驾,是破了李迁阴谋的功臣。旁人不知底细,我还不知么?战场上刀剑无言,我要你们都平安归来,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