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主动送上门的是一个老先生。
老先生姓宁,是一个远近有名的大儒,他人品端正,学问更是渊博,轻易不教弟子。这等有名士风范的人,自然也会有名士的怪脾气,比方说没事钻进山林,感应天地,洗涤自我。这一次,老先生选的山头,和三黑放羊的山头离的不近,但挡不住三黑有一把好嗓子,那背书的声音传的远远的,一连十天,终于引起了宁老先生的注意。
宁老先生教徒弟有个三不教的规矩:笨蛋不教;妈宝不教;只有他辞馆的,没有学生不肯学的。老先生听了十日,觉得这声音的主人是个可以一教的人,当下也不矜持,循着声音就找了过去。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虽然黑了些,但相貌端正,眼神清明,宁老先生一看便喜欢上了。当下也没说要收弟子,只说书的上一句,三黑便流利的对出下一句。二人一问一答,耗费了一个下午,还是三黑见天色已晚提出告辞才结束。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宁老先生问道。
三黑早就被玉笙绕的发了一个誓,不透露玉坠子的玄机,可他又不想说谎,便直道,“有人念了,我听了,便会了。”
若只是几篇文章,宁老先生也不会如此见猎心喜。他们这一下午一问一答,他已知道这孩子掌握了何其多的经义,他只需稍加调教,便能立刻上场考个秀才。且看他年纪不过八九岁,实在是一个少年英才。等到再三确认他并未受过其他人教导,宁老先生见猎心喜,便要收下这个弟子。
三黑有些犹豫。玉坠子不要他把它说与他人,三黑没多想便答应了,可也认了那是夫子。如今又有一人要收他做弟子,他颇有种背叛玉坠子的感觉。
“呆子!快拜师啊!”玉笙急的恨不得压着三黑叩首,见他不为所动,只是眼中带有委屈,福灵心至,猜到了他在犹豫什么,喝道,“我又不是人,也没要你一女侍二夫,你还犹豫什么?!”
三黑腿一弯,跪了下去。
玉笙觉得自己亏大了,连不是人这种事都承认了。
虽然,目前事实的确如此。
但他很快就没有心情纠结了,宁老先生问明三黑姓名、住在何地,听闻三黑是包大善人家的,又没有被取大名,捋了捋长须,“我为你取一名字可好?”
三黑磕了个头,“请先生赐名。”
“我为你取名一个‘拯’字,以为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再给你取一小字‘文正’,文与正,合为政,愿你将来得理国政,成为治世良臣。”
三黑在口中念一句包拯,觉得这名字极好,又磕头,“谢先生。”
“只盼你不负此名。”宁老先生笑道。
玉笙:“……”
玉笙有种被雷又劈了一次的感觉。
锵锵锵锵,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包拯这名字,好耳熟啊。
第92章 阴阳镜的幻境
包山觉得自家的三黑真是一个好运道的人,虽然经历过几次凶险,但都化险为夷,现在更好,自己费尽心力也没有把握请得动的大儒居然在山里转了一圈就上门说要收三黑做弟子,连名带字一起都取完了。包山不说感恩戴德也差不到哪去,当下就立刻同意了。
开玩笑,这等好事,错过一次会后悔终生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宁老先生会这么喜欢三黑,喜欢的想把他带在身边,从走读生变成住宿生。
这下,就不是包山能一口答应的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包老员外报告,总觉得这件好事要生波折。
包老员外是个谨慎人,除了对自己的老来子刻薄,其他时候那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善人,说是交游广阔也不为过,宁老先生的名气,他自然是知道的。是以,他皱起了眉,他最开始交代大儿子的,可是随便找个能教识字的就行,然而随着大儿子的诉说,他的脸色反而舒展了起来。
管他是山野夫子还是惊世大儒呢,能把那个破家子弄出门去,那就是老爷他心里的好先生。
包山以为老员外会因为三黑要住在宁老先生家而不让三黑拜师,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因为宁老夫子想要三黑住在他家而让他拜这个先生。但不管怎么样,三黑的拜师礼,到底还是成了。
包老员外花费了一些束脩,总算把这个时刻提醒着他家里养了一个破家子的人弄出了包家。
一来二去,双方居然都很满意。
三黑高高兴兴的和家中长辈磕头拜别,背着束脩行李,怀揣井底捡的古镜——他娘觉得夫子家不会提供镜子,特意让他带的,手里握着月牙玉坠子,跟在宁老先生身后,开始了自己求学生涯的第一步。
当然,日后也许会有人在他功成名就后把这段日子描述的各种刻苦努力,但实际上,住校第一天的三黑做的事只是带着他的书童包兴整理自己接下来几年要住的房间。
宁老先生名义上还是要开学堂的,不过他收弟子的标准在外人开来有些苛刻,年纪越大,古怪脾气越多,近几年来,他已经没收过学生了。三黑一来本来空阔没什么人气的住舍添了几分热闹,空屋有很多,连他的书童都在他屋子旁边有了单独一屋。
玉笙一直很沉默,在知道三黑很可能是他知道的那个包拯以后,他默默的观察着三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爹不疼娘不知只有兄嫂疼爱的黑孩子怎么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包青天了呢?
包青天是什么人?
铁面无私,不惧强权,斩过驸马,杀过国舅,扛得住奸臣,斗得过贪官。那样伟岸传奇的一个人,小时候居然一点伟岸传奇都没有,还过得可怜巴巴,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反差太大,玉笙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
三黑从来不把自己当做什么富家公子,反而早就习惯了用双手劳作,此时收拾起屋子来也没什么不顺手的。宁老先生给三黑准备的房间,虽然也许久没人住了,但还是干净整洁的。尽管如此,三黑还是让包兴打了盆水,弄湿布巾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准备重新擦拭一番。这时候,那玉坠子的存在就有些碍事了。
这里必须说一说玉坠子的造型,一弯两头尖尖的月牙,上下不到一寸长,周身莹润没有半点花纹,连穿绳子的孔洞都不见一点。带也没法带,佩也没法佩,三黑平日里也只能用手攥着。这次他被宁老先生收为弟子,王氏一夜没睡就想着要给他带上些什么,但三黑是个细心人,把想到的东西自己准备好了,王氏看他对这玉坠子喜欢的很,但又不能一直用手拿着,便灵机一动,拿出丝线织了个网套,正正好好的能把玉坠子网住,又编了个五彩绳,带着玉坠子一起系于腕间,然而做活时,连腕绳带玉坠儿都有些碍事了。三黑不想把这弄湿弄脏,也只能先解了下来,放到一边,想着收拾好屋子再重新戴上。好巧不巧的,三黑放东西的地方就在那面古镜之上。
三黑收拾屋子干的热火朝天,玉笙也过得冰火两重天。
那面镜子很有古怪。
玉笙一开始也没有察觉,看人做家务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身下的镜子上。那面镜子能被称得上是古镜,自然是因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又因为王氏想把这当做镜子用,临走前还让人磨了磨,如今的镜面确实能照出影儿来了。
玉笙原本是想用镜子照一照被网套缠身的玉坠子是什么形象,但入目所见,却扰乱了他的心神。
那是一片尸山血海。
枉死的冤魂在发泄着怨气,玉笙宛若身临其境一般,呼吸间似乎都染上了浓浓的血腥味,空气也变得黏稠起来,天色昏黄又带着血色,他行走于其中,道路两侧是堆积起来的尸首,那些尸首的面目还停留在死亡前的那一刻,有的极度恐慌,有的不明所以,有的面目带笑……那些人中有老人,有年轻人,更有孩童,然而此时他们都变成了不会呼吸不会动的尸体,可眼睛却睁的大大的,以一种目不转睛的姿态紧紧的盯着玉笙。
这种场景实在是太渗人了,玉笙忍不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从快走到小跑,最后一路飞奔。然而这段路却像是没有尽头一般,玉笙拼尽全力却无法逃离。就在他一走神的功夫,前面的路也被挡住了,好几具尸首垒在一起,把路挡的严严实实。前方无路可走,可预售不想后退,反而被激起了脾气,直接冲了过去,运起轻功想要直接跳过去。可眼前明明没有多高的尸堆却也变得高不可测起来,无论怎样运功都无法超越,被逼急了的玉笙直接绷紧小腿,想要踢出一个空隙,这倒是出乎意外的容易,本来垒的高高的尸堆一下子像被抽去了脊梁,哗的一下全都散了,那些面目模糊的尸首一下子清晰起来——
陆小凤,花满楼,花满蹊,无花,宫九,西门吹雪……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上官音……
随着被他认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玉笙反而清醒了起来,明白自己不是起了心魔就是被困在了什么幻境之中。师父曾经给他看过那被蒙古人肆虐过的城池的影像,他也知道那些已经发生再也无法弥补的惨事。眼下他无能为力不代表永远无能为力,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获取功德,等到功德圆满的那一天,他才会有能力回去,抹去曾经犯下的错误。
但绝不是现在。
玉笙想通了,可这对他的现状改变没有半点办法。那些尸首的面目一个个都变成了他所认识的人,到后来连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出现在其中,要不是玉笙心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早就崩溃了。
可是,有时候明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冷静镇定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的。这其中,也包括玉笙。
他在这些尸首中发现了师父的面孔,玉笙很想继续无视下去,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终于爆了。
妈蛋!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飞升寿与天齐了,才不会短命呢!
然而这幻境像是很容易抓住人心底的弱点,只一眨眼,所有的尸首全都变成了师父的面孔,还颤悠悠的直起身,向玉笙走近。
就在玉笙要下定决心无视师父的脸给这些东西狠狠教训一顿的时候,四周忽然金光大盛,那些尸首如冰雪消融一般全都不见。恍恍惚惚间,玉笙终于脱离了那一片幻境,意识重归现实。
三黑已经把屋内摆设都擦了一遍,拧干净布巾,倒完脏水后,他把放在古镜上的玉坠子重新系到手腕上,叫了两声夫子,没得到回应也不恼,只当玉坠儿虽然希望自己拜师但真叫了别人老师又有点恼,三黑不是会哄人的性情,但心里还是重视自己这第一位夫子,想着得空了再好好陪不是,然后就铺床去了。
玉笙就是被那两声夫子叫回了神的,再一联想之前的遭遇,立刻断定三黑果然是师父给自己找的有大气运能庇佑自己的人,不愧是阴阳通吃的包青天。再然后,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没错,玉笙已经判断出自己先前遭遇的幻境就是那面古镜在捣鬼了,也隐约记起来包青天有一面阴阳镜,和古今盆、游仙枕并称三宝,据说都是大有来历的东西,然而玉笙觉得那只是徒有虚名,因为这三宝曾经被锦毛鼠一窝端了。
没想到居然还真不是摆设。
玉笙只能按捺下想三黑丢了古镜的想法,他现在还要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好吧,现在已经连人都不是了,但小心低调不坏人机缘的原则是不变的,总不能图自己痛快毁了未来的包青天啊。
可玉笙也不想太委屈自己,不然这种事接二连三的发生,自己迟早的心魔缠身。反正到最后,这面王氏想要弄来当做镜子用的古镜被三黑用绳子挂在的门外,权当阴阳镜辟邪了。
从此以后,那面古镜再也没在玉笙身上作怪。
五年时光匆匆而过,玉笙也老老实实的陪着三黑读了五年书,感觉宁老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整个人都要升华了。三黑这时已经十四岁,满腹经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靖老先生养了五年的猪,终于可以开宰……哦,不,是教了五年的学生,终于可以送出去考试了。
然而,三黑他名义上的爷爷,实际上的亲爹,他不同意!
本来只想找个先生教两三年识字便可,结果这学一上五年,家里的活半点不沾,还要拿钱出去。虽然老员外很高兴不用在家见到三黑,但这多掏了好几年的钱,他心里也不乐意。再说送考,功名哪里是那么好考的,他生了两个儿子,包山包海都不是什么聪明人,认个字都费力,想让他相信三黑腹有经纶?
做梦!
老员外一心认定送考就是拿钱打水漂,还是连响都听不到的那种,宁老先生怎样催促保证都不管用。要钱没有,要命……我先打死你!
所谓一文钱难道英雄汉,三黑就算再有学识,他就是没法赴考。
玉笙:……亲爹?
第93章 进京赶考,路遇展昭
当然是亲爹,这位亲爹一发话,包山也就没有再坚持了。就算他觉得小弟天生非凡,但三黑到底只有十四岁,若老员外同意,他也乐意让三黑有机会再进一步,但既然老员外不同意了,那就算了吧。
反正,三黑今年才十四,时间还早着呢。
当然,这种消极的情绪就不要让宁老先生知道了,他还要想个好借口去搪塞一番。
宁老先生听到包山担忧三黑“年纪小临期误事反而不美”的借口,虽然不大满意,但一细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便松口了。
于是一切照常,唯有等消息的三黑和玉笙傻眼了。
宁老先生想要三黑去考试,自然之前就会告诉他早做准备。读书人自然会有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的梦想,这段时间里,三黑虽然读书学习与往日无异,但心里还是有些躁动的,晚上偶尔也会做做美梦。结果,离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宁老先生那里反而没了消息,这由不得三黑不着急。
“也许,先生是想看你沉不沉的住气?”三黑的心事也只能对玉笙吐露了,玉笙自然也就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真的?”三黑反省,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有些浮躁了。
“这也许是在考验你的心性。”玉笙越说越觉得就是这样。古今中外,但凡能名传千世的人,总会有些逸闻传世。当时兴许不显,但时过境迁后再被人想起,就会觉得这是先兆,事后再说,就是美谈了。
三黑想了想,点头赞同,从此以后不骄不躁,更加用功。三黑稳住了,玉笙闲得无聊也开始编故事,没准到了后世,这段无聊的日子会被人演绎成包拯胸有成竹,临危不乱,在最后一刻奔赴考场,中案首,得解元,中会员,得状元……
所以,在考试开始前三天的时候还没有消息,玉笙虽然心里有些嘀咕,可还是不急的。然后两天……一天……考试的日子就这样混过去了。
三黑和玉笙全都傻眼了,难道宁老先生记错日子了?
三黑还是没有忍住,去向宁老先生问了一句。
“你爹没有告诉你?”老先生很诧异,“他说你年纪太小,暂时不必下场考试。”
如果不是怕污染到未来的包青天,玉笙真的很想说脏话。这么大的事,告诉一声会死吗?白期待这么久了!
三黑的表情说明一切,然后宁老先生却是轻捋胡须,看他更顺眼了。这孩子毫不知情,却如此沉得住气,果然没有辜负他的眼光,是一可造之材。
作为一个讲道理懂道理的好孩子,三黑接受了这个解释,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唯有玉笙觉得自己自作聪明被耍了一遭,心塞了很久,只是他不知道,这绝不是他唯一的一次心塞,如此事件,在未来还有许多。
等啊等,又等了两年,三黑十六岁,学识更加的好了,宁老先生再也忍不住,直接找上包山,“文正徒儿已经十六了,如果这次你家里还不送考,那我就要替你们送了。”
男孩子的青春也不能这么耽误好吗?
包山只是老实憨厚,但他绝对不傻,像宁老先生这样的大儒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三黑下场考试,想必对他有信心的很。再一想三黑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如此送入考场也不怕会出什么意外。打定主意,包山回家忽悠包老员外去了。
包老员外自然还是不乐意,但包山也有话说,“宁老先生的名气有多大,这些年他只教了三黑一个学生,不去考一考,怎么显示出他的本事?我听说这些老先生们背后也是很攀比的,他们不比吃不比穿,专门比谁的学生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