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越矢口否认:“没啊,没害怕啊。”
“还能聊吗?”许苡仁只用听的都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不自在的样子,沉声道,“你不老实说,我等会儿就问埃尔维斯。”
“别,许哥,”李超越一手扑在他胳膊上按住,心虚声也虚,“你说你,跟我置什么气。来先喝点水,我慢慢跟你说。”
许苡仁坐起身,将他递过来的温水一饮而尽:“喝完了,还不说?”
李超越接过水杯:“……许哥,要不再来一杯?别别,不喝就不喝吧,你别跟要上火似的。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真不是推卸责任,我是怕你一生气血压又上来了。”
许苡仁一听就知道肯定没好事:“我没高血压,你说你的。”
李超越低声道:“其实,是我把你弄来的。”
许苡仁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但是听到本人亲口承认还是惆怅地揉了揉太阳穴——从这小子说和他“绝对没关系”的时候就知道和他绝对有关系了!
“那天你说你在外地,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像你这种干临床的,交女朋友也就算了,怎么可能有空跟着去人家老家?那除非是婚假产假才能有空啊。”
许苡仁:“……”
“回到沈城之后,我直接跑到你们医院找你,在楼下遇见你们科的一个小护士,我就随口问了问她你今天上没上班,结果我话刚一说完,她就跟要哭一样,我赶紧问她怎么回事,她知道咱俩熟,我经常来找你玩,就都告诉我了。”
许苡仁:“……”
他们科怎么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病人的病情不是家属也能随便告知?看他长得帅就能问什么说什么吗?
“我打听到你的病房,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到你带着耳机坐在窗口,闭着眼睛,手里端了一本书,就跟以前下雨天你在寝室听英语的时候一样。我当时就在想,我这些年总算没白干,签给聂氏也算没白签,一切都刚刚好,我没来晚。”
许苡仁呼吸一窒。
“所以我托了关系,找人又找人,故意给路主任放了点消息——我知道,他说的话对你来说比许教授说话还管用,他给你介绍的,你肯定会相信。”
撇开这里不靠谱的一切不谈,许苡仁此刻居然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毕竟在李超越所坚信的世界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许苡仁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现在是横亘了一个认知的问题,就像你没办法疾言厉色地指责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花一千块钱给老伴买个“人参果”补身体——你说这果子吃了没用,她偏要说有用,是你不懂。
认知不一样,没法沟通。
尽管“治疗手段”相当地有待商榷,但本身的出发点是好的,中国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许苡仁无法再对李超越横加指责。
可疑点依旧颇多。
许苡仁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假装不认识我?”
走廊上传来埃尔维斯推着心电图机的小推车由远及近的滚轮和脚步声。
“因为我们这批招募有严格标准。”像怕隔墙有耳,李超越的声音若有似无,几不可闻,“志愿者半年内体重变化不能超过5%,可是许哥,你从年初体检到受伤入院,体重已经下降了8%。”
许苡仁一听,气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低声道:“你真敢乱来。”
相差3%代表了什么?
在研究方面,绝大多数科研人员都是钻牛角尖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数据容不得一点虚假,可以为了0.1毫克的细微差别通宵达旦,可以因为一次数据异常将数月的心血推翻重来。体重变化限制为5%,那说明他们控制变量研究能包容的分水岭就是5%,超过一点儿都可能意味着各器官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更何况许苡仁的并发症恶化得特别严重。
3%的体重不过是两公斤左右,对于他183公分的身高而言,多了少了看都看不出来。
但是,一滴水多吗?你往浓硫酸里滴一滴试试?一滴酸性溶液多吗?你往一缸碱性溶液中滴一滴试试?
其他的志愿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签了知情同意书,许苡仁不知道,但是他不难想象,这个项目组手里一定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拿到了当事人的签字。
“细胞改造计划”项目再怎么不靠谱,也只是方向性问题,只要他们在研究过程中没有做出危及志愿者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的举动,并且加以积极治疗,那么即使将来有一天宣布失败,外界也无可厚非。
至于参与这次研发的人员,虽然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可至少积累了资历和经验,履历上也能加上好看的一笔——曾经参与某一类项目研发。
但是李超越就不一样了。
在这个人人每天瞪大了眼看成像器的团体中,居然出了他这样一个异数,顶着严格的体重控制标准,还敢破格把许苡仁弄了进来。
一旦被人知道他因私废公,为团队带来了不可预知的损失,将研究数据引向了一个无法逆推的弯路,耗费了一群人的心血和投资者的资金,那他的整个科研生涯都完了。
没有人会再去看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写的报告——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闲心看你讲故事?
没有人会用一个偷天换日的研究员——你当研究经费都是南海潮打上来给你玩过家家的?
甚至连沈医研究所、连徐教授肯定也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项目没能得到预期成果,那是能力和技术问题,有待提高;可是欺上瞒下就是态度问题了——他们这个鬼地方,连活人都敢跨越国境拐过来,要是发现李超越吃里扒外,会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埃尔维斯推着小推车进了屋,在许苡仁全身各处连接心电图仪导联线。那动作真的是十分驾轻就熟,就连许苡仁自己做,都不会比他再流畅了。
听小推车推来的声音不难知道,要么这车是非常新,要么是保养得非常好,就像这里其他的一切物件一样,档次之高,绝非是几个科学疯子一时脑热的疯狂计划,而是有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包括这里的人:哨岗、厨师、医护人员,他们的素质也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堪称佼佼。
每一个都是人精。
3%的体重只是表象,谎言将在仪器面前无所遁形。
现在和将来,所有接触到他的人都有可能从各方面发现他内里的不正常,进而顺藤摸瓜找出他来到这里的缘由——到时李超越能脱得开干系吗?东窗事发,他的履历里将添上怎样的一笔?
心电图仪开始工作,李超越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淡然地对埃尔维斯说:“都正常了。你再给他监控半小时,没什么事就撤了吧,让病人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苡仁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
他对心电图仪的熟悉程度和中学生对手机的熟练程度一样,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心率当然正常。可心脏虽然没问题,他现在肺被气得疼要去跟谁说?——李超越这么大的人了,吃饭吃得乱七八糟,出国临到头了还不跟家里说,现在又整了铤而走险的这么一出,这不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吗?
万一出了事,怎么面对养育他的父母,教导他的师长?怎么对得起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拼搏?
光是想想都替他愁肠百结。
待埃尔维斯给他撤下导联的时候,许苡仁沙哑地开了口:“现在几点了,还有能吃的东西吗?”
即使是亡羊补牢……他也想把这个洞用纸给糊上。
☆、第29章
食物入口,经过牙齿的咀嚼研磨进入消化道,在消化腺所分泌的多种消化液作用下被分解为肠壁可吸收的简单化合物——糖类被分解为单糖、蛋白质分解为氨基酸、脂肪则被分解为甘油和脂肪酸。
对于别人来说,这些小分子化合物进入人体的血液之后将重新合成机体所能利用的糖原、能够贮存能量的脂肪、和构成人体组织的蛋白质,一个人类由此开始充满活力的一天;但对于胰岛素极其缺乏的许苡仁来说,单糖进入血液之后就难以为继,甚至连游离的脂肪酸、氨基酸都不得不为此放慢了进入细胞的脚步。
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在不注射胰岛素的情况下想让体重长回去是不可能的,吃多少东西都没用。而且,吃进去的食物不但难以在体内得到储存,还有可能引起血糖升高,甚至酮症酸中毒。
不过……
许苡仁在深夜端着盘子,再一次按响了呼叫铃。
埃尔维斯哼着歌很快过来了:“mr.许,有什么可以帮你?”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许苡仁将盘子朝他的方向稍微递了递,“这是你们那位中国厨师做的吗?”
埃尔维斯拐着弯儿地“啊”了一声:“被你发现了,其实,这是我为你做的。你们还好吗,我的小油菜、菠菜、芹菜小伙伴们。”
许苡仁:“……”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一个人所能贮存的能量不可能超过他所摄入的能量和所消耗的能量差,眼下这些水煮青菜叶,别说是他了,就算是胰岛β细胞健康的半大小伙子,吃了也很难长几两肉。
“伙食也太差了,我不能总吃这些。”许苡仁不急不缓地把叉子搁回了盘子里,像是很嫌弃似的放在床头柜上,“我能不能吃点别的?比如碳水化合物或者蛋白质类的食物?”
“no,这不是成本问题,是原则问题。”埃尔维斯立刻拒绝了他的要求,“那些,以及油和盐,对你来说,是属于根据医嘱才能定量添加的食品,今天你的定额已经吃完了,而且你的各项指标目前也很正常,我不能擅自给你加量。要知道,你在这里不止是病人,也是我们的观察对象,而我的职责就是保证你按照医嘱生活和进行治疗,直到你彻底治愈,恢复健康。”
许苡仁一听到他这副信誓旦旦要治愈世界性难题的语气就失去交谈的兴趣了:“……谢谢你的解释。”
埃尔维斯:“这些菜需要我端走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许苡仁这两个月生活得太闲散了,现在忽然要进入斗智斗勇的状态,不由得绞尽脑汁,面上还要故作镇定。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有可能再次低血糖痉挛?像刚才那样?说不定会脑缺氧?还没来得及按呼叫铃就昏迷?甚至摔倒在某些地方导致呼吸不畅,窒息死亡?”
“不会。”埃尔维斯拉起许苡仁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在你感觉不舒服之前,你的手环就会先检测出异常,从而发出提示声。我的休息室、护理值班室都有联动警报,我和我的同事会在第一时间、在你倒下之前赶到,你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刚才dr.李不是说了吗,那只是正常的不良反应。”
“……哦。”许苡仁冷淡地说,“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盘子先放在这里吧,晚安,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哼着歌给他换了杯温水,又检查了下手环上的各项示数之后也道了晚安。
按照李超越的说法,理论上……许苡仁真的很不想称之为理论,暂且称它为一个设想吧——这个手环上的“标记器”正在对他血液中的葡萄糖进行逐一标记,只有这些被标记过的葡萄糖在被转运入细胞、合成糖原或者被消耗的时候,才会对胰岛产生奖励机制。所以,为了保证那少得可怜的胰岛素能充分和这一部分单糖结合,他们不希望在“标记器”没有完全标记之前许苡仁摄入太多额外的糖分。
尽管这个设想看起来非常简单,但许苡仁并不相信有人能逐个控制细胞和胰岛,使它们像马戏团的海豹一样听话——或者说,在这种事情上,许苡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既往知识体系,而不是天花乱坠的介绍。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想到这儿,李超越的声音却突然冒出在他的脑海里。
“从四十亿年前出现单细胞生物开始,直到现在,人体经过了无数的进化和完善,是地球上最神奇的事物,我相信,一定有现在我们治疗不了的疾病是可以通过人体自身的修复、免疫系统自行治愈的……”
那一年,那个年轻的身影,身上的运动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大9 男孩,在木槿楼的阶梯教室里站起身回答徐教授的问题,从略带羞赧到滔滔不绝。高大的身材截住了天花板上节能灯管投下的光线,在许苡仁的课本上留下了一半的阴影。
“我们要做的不是考虑怎么针对病毒,而是激发人体自身的潜力。就像在篮球场上,教练制定策略,球员依靠自己的球技和队友间的配合赢得比赛……”
从那以后,许苡仁的整个人生也在这样的半明半昧中逆水行舟——光亮时是他不断激励自己的一往无前,朦胧时……是青涩地回忆着他将手覆在课本上,沉浸在那一片阴影中的感觉。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时也过,境也迁,但李超越现在谈到这些时,还是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一点都没变,真好。
变了的是许苡仁自己。
入学仪式上他们曾经立誓,在场的每一个人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中都将成为彼此的臂膀和后盾。而他,不要说成为李超越的后盾了,他甚至没有哪怕一个瞬间能成为李超越的臂膀——如今,更是成了一个随时会危及他前途的不确定因素。
许苡仁在心底疲惫地叹了声世事难料。
他不想连累这个、不想累及那个,最后千挑万选走的路,却偏偏连累了他最最不舍得连累的那一个。
失明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博,发给你的是什么牌,除了运气之外还要看荷官的心情——他现在的第一荷官恐怕就是埃尔维斯。
清水焯过的绿叶蔬菜放凉了之后的口感更加难以下咽,人类在食物链顶端站得久了,要由奢入俭实在是很困难的事,许苡仁真希望他和埃尔维斯素不相识,这样他就不用一边吃一边猜想埃尔维斯在煮这些菜前有没有洗菜、煮菜的锅有没有刷过了。
蛇、蛙、熊等动物尚且知道以冬眠减少能量消耗,许苡仁又怎么会半夜不睡胡思乱想——毕竟思考也是要消耗能量的。
肌肉的紧张和放松,躺在床上翻身、情绪波动产生血液流速改变,就连神经元传递信息也要消耗糖原。到处都是能量支出,他越不睡觉只能消耗越多,一过称就越瘦,离露出马脚就越近。
好在正餐提供的是比较正常的食物。
早上,许苡仁坐在房间的餐桌旁吃完盘中的早餐后问:“埃尔维斯,可以请你帮我再拿一份早餐吗?”
埃尔维斯为难地说:“早餐也是定量的……”
许苡仁早有准备,和颜悦色地打着商量:“天气这么冷,难道不该多吃点吗?”
埃尔维斯接过他手中的餐具:“这已经是结合你的身体考虑冬季消耗增多的份量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找东西吃,我可以带你再去做一次体检,请医生为你……”
许苡仁:“不吃了。”
不能开源,那就只能节流了,减少能量消耗,为机体累积争取更多的基数。许苡仁拄着双拐移动到床上,准备躺下。
“哦不!你不能躺下!”埃尔维斯打扫完卫生回来后一声惊呼,不由分说地把许苡仁架了起来,“饭后你的血糖正在剧烈升高,你现在唯一能为自己的身体做的事就是适量运动,在屋里缓慢的走动也好,或者我可以教你简单有趣的健身操。”
许苡仁心里明白埃尔维斯说的是对的,可一边是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是——
“早上好,感觉如何?”一人推门而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苡仁的思考,“呃……你们这是……”
“他的一切都正常,就是生活习惯不太好,”埃尔维斯执着地把许苡仁从床上架下来,“饭后想躺到床上,被我抓住了。”
“哦,这样确实不好。”李超越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亲切,“你好,许先生,欢迎加入我们的‘细胞改造计划’,我是你的负责人,李超越。接下来的时间我将为你详细介绍……”
“请先等等,”许苡仁站稳后生硬而冰冷地插了话,“昨天我好像听说,我的负责人不是这一位。”
李超越愣了一下,随即缓和道:“是的……原本是谢里尔医生,但我觉得我们更方便沟通,所以我递交了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