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叫我'Adonis'?”叶野霆蓦地问。
戎天若挑动长眉,流露出一丝意外:“现在我都有些好奇朗究竟告诉了你多少你的过往了。”
叶野霆缄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像是失落。
戎天若笑了笑,凑他近一些,轻声询问:“你有没有试过,Google自己?”
“Google什么?”叶野霆下意识顺着她的思路走,“'叶野霆'?”
戎天若摇摇手指,语气神秘:“搜那三个字可没用。”她冷不丁抓住叶野霆右腕就撸起他袖子,一边嘴里道:“看,难道你就不好奇……”然后她看着叶野霆干干净净的小臂,卡了一下壳,旋即无声笑了。
叶野霆被她一顿有头无尾弄得心里发毛,警惕而微愠地抽回手臂。
“小姐,叶先生,可以先用餐了,先生说过过了七点就不必等他。”巴顿像是掐着点出现的。
戎天若还是笑,心情颇好的样子,看了叶野霆一眼,却什么也不说了,眼底笑意很有些诡秘味道,对叶野霆狡黠地一眨眼,先站了起来:“好啊。”
……
直到睡前洗完澡,戎其朗也仍没回来。
叶野霆擦着湿发走出浴室,头一回感到情绪低落——戎天若的话令他在吃饭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吃完饭,戎天若换了套衣服又出了门,两人并没有机会再交谈。
叶野霆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望着落地窗外的窈寂夜色出神。
接着便对擦头发失去了耐心,他将毛巾随意扔在一边,去了书房。
戎其朗大部分的藏书还是在戎宅,这里只有一小部分。但哪怕就那么一小部分,其深奥枯燥也能够与叶野霆的书形成明显的风格对比——叶野霆总是喜欢稀奇古怪的事物,淘书时也不例外。
戎其朗对叶野霆说过,既然失忆了那么这些书对他而言就是崭新的,他可以全部重新看过,应当也是乐趣满满的。
叶野霆确实喜欢自己的书,虽然数量不多,但都很有趣,他能津津有味地看一天。他在书柜上挑选,最后却鬼使神差地带着一本戎其朗的书回了房间,翻开了才发现,大概又是跟机械和人工智能相关的书籍,还是德文版。
他挫败地合上书,自暴自弃地关了灯,掀开被子躺下闭上眼。
回来的路上,戎其朗想起了一些往事。
第二次见到叶野霆时,他独自在不开灯的琴房里弹着钢琴,弹的并非什么传世名曲,而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恰巧是戎其朗印象深刻的一部,所以他听了出来——戎其朗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时间看电影,几乎都是林长风送了他,他才抽空拨冗一看。
那时他便觉得这曲子动人,不想现场演奏更是教人沉醉。
戎其朗没有出声惊扰或打断,琴房的门半敞着,他便站在门后,静静聆听。
他走来时并未刻意放轻脚步,演奏者自然也听得见,却丝毫不受干扰。
自那不宽的间隙中,戎其朗无意间窥见了年轻的演奏者。
——虽然逃离了宴会,身上却仍是一身挺括正装,长发披在肩头,有几缕垂落在脸侧,神情专注又愉快,好像一位表演中的钢琴家。
六角形的琴房采光极佳,月光流泻,清冷有如霜华。叶野霆坐在光影之中,侧颜精致得令人惊叹,如果不是唇角眉梢的那抹笑,几乎显得不真实。
戎其朗记起他的名字,仍不动声色。
这曲并未结束,演奏者已经兴兴头头地换了一曲,风格陡然转变,欢快明朗。
戎其朗意犹未尽,心下惋惜,他又伫立了数秒,转头沿着来路走了。
黎正毅那天特别高兴,戎其朗盛情难却,又留了一会儿才从黎家离开。
他和贺蔚琳站在门口等司机将车开过来时,发现叶野霆也在。
叶野霆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们确实没有熟到足以寒暄的地步。
他应该并不知我姓什么。戎其朗认为。
叶野霆的笑意深一点,像是开玩笑,声音并不高:“我的钢琴弹得是否不好?戎先生连掌声也吝啬。”
戎其朗产生了一瞬间的惊愕,他怎知是我在门外?贺蔚琳闻声看了看叶野霆,又看了看丈夫。
“你弹得很不错——只是我想你并不乐意被人打扰。”他只好说。
叶野霆点着头笑吟吟地说:“我确实不喜欢独处时被人打扰,但也喜欢听人们的赞赏,扯平,就不怪你了。”
戎其朗有些哭笑不得,却谨慎起来,不再开口了,只点点头。
叶野霆的车来了,他偏头看了戎其朗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你戒心挺重啊。”接着便上了车。
戎其朗不知道看错了没,他眼底似乎有丝揶揄的讽刺。
贺蔚琳终于忍不住轻声问:“这是谁?”
戎其朗摇摇头,没说什么。
那年近年底的时候,戎其朗去O国出差,预留了一天去探望祖母一家。
没想到就在那日里,他又碰见了叶野霆。
时值深夜,戎其朗驱车从梅嫣住处返回酒店,途径公园区和文化中心夹间的大道时,瞥见路灯下有个人影,正使劲挥着手招停。今天大概是有什么演唱会,活力四射的光束旋转舞动,摇晃着夜空。这里并非什么路口,审慎本能的作用下,戎其朗稍稍放缓了车速,但已经有七成意愿倾向于不停车。
似乎是个华人……
戎其朗犹豫了一下,天平终究摆平。他踩下刹车,放下一点车窗。
对方靠近车窗,往驾驶座里看了一眼。戎其朗这才看清了这个绑着头发的华人男青年的真面目,一时脱口:“是你?”
对方灿烂一笑,几乎同时惊喜道:“哈,够巧的!”
叶野霆老实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笑道:“到底是同胞热心。”他系上安全带,就把手搭在戎其朗的座椅肩上,四根手指敲了敲椅背:“走呗?”一副大爷做派,仿佛戎其朗是他司机。
实际上戎其朗并不多在意这些,但多数同戎其朗不熟的人在他面前,形状都会较平日收敛几分,更别提年轻一辈——叶野霆却算得上是几乎不受戎其朗气场影响了。
戎其朗平稳地开着车,问道:“去哪儿?”
对方却不答,反而先提问:“还记得我名字么?”
戎其朗点点头:“叶野霆。”
对方打了个响指:“答对。”他把座椅推后,又调低一些椅背,尽力伸开腿,姿势极是放松地靠在座椅里,惬意地出了一口气,饶有兴致地继续问:“戎先生……来出差吧?”
“对,”戎其朗又点头,礼貌性地反过来关心一下,“你呢?”
“我啊,来玩儿,”叶野霆笑眯眯,“刚刚决定抛下伙伴独自行动。”
戎其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把我带到最近的沙滩就行——你认识路吗?”叶野霆说。
“……这里治安不比国内,时间不早了。”戎其朗提醒一句。
叶野霆不为所动,执着道:“非去不可,你不想顺我过去就放我下车。”
叶野霆这年纪任性的年轻人戎其朗见过不少,然而身在异国,一种微妙的责任感升上心头,但他向来不爱说教,只问:“你住哪间酒店?”
“你先告诉我你住哪间,我再考虑告不告诉你我住哪间,”叶野霆目视前方,习惯性地舔舔嘴唇,慢悠悠道——这态度摆明了不乐意配合,“不过事先声明,你就算把我直接扔到酒店,我也能再跑出来。”
戎其朗有些无奈,但耐心还剩大把:“我住SH。”
叶野霆突然乐了:“看来是老天派你来抓我回去好好歇着。”
戎其朗失笑:“你也住那里?”
叶野霆点点头,眼角一挑:“不过那也不管用,我前面说的话可没作废。”
随即,他坐姿一变,上半身朝戎其朗倾过来,稍压低了声音怂恿道:“其实我是想去夜泳,不如你一起来?跟白天里游可不一样,有意思多了,特别爽!”
“爽什么?”戎其朗淡淡道,“夜海无非比白天更冷、更黑、未知性更大。”——更危险。
叶野霆低笑:“你从前肯定也夜泳过,还不止一次。”语气很笃定。
戎其朗并不否认。确实,他还生活在这片土地时,年纪尚小,承受太多,心境常不稳定,祖父带他发掘了攀岩的乐趣,而他自己则意外地体验到了夜泳的奥妙——他最喜爱的两种疏解方式。然而到现在,只有攀岩保留下来了。
他不再喜欢用刺激来解压了,早已过了那个狂妄自大、不畏自然的年龄。他更偏爱在肌肉被运用到极致、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中逐渐沉淀心绪、摒除杂念,从而获得最终的畅然和平静。
于是戎其朗岔开话题,道:“你脸上……有些蓝色。”
叶野霆闻言咕哝了一句:“是吗?”翻下遮光板在镜子里查看,揉着右半边脸笑起来:“这玩意儿可真难卸。”他用大拇指在眼睛下方的皮肤上用力地蹭了蹭,重得留下红痕,但收效甚微,于是撇撇嘴作罢。
叶野霆看着车窗外,忽而微笑起来:“这不是回酒店的路。”
“省得你再跑一趟。”戎其朗道,从容顺畅地转舵,目光专注地看着前路。
叶野霆凝视了戎其朗一秒,忍不住笑出声,嘟囔道:“真是个老好人。”
再度谢绝了叶野霆的“提议”,但戎其朗也不打算在车里闷着,他选择出来透透气。
看着已经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高举双臂欢呼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跑向大海扑进浪里的豪放年轻人,戎其朗颇有些感慨意味地轻叹了一声。
他没去留意叶野霆游到了哪里,而是环抱着手臂,仰头细细端详起头顶这片陌生又熟悉的星空来。
叶野霆在海里扑腾得不算太久,他上岸来套好裤子时,戎其朗仍在自得其乐地辨认着夜空中的星座。
“热心人,走了?”他笑眯眯道,心情大好的模样,手里正拿着自己的上衣略显粗鲁地擦着湿头发——上半身理所当然地光着,鞋子也拎在手里,赤足踩着沙子。
戎其朗摆正脑袋看了他一眼,语气里有些不赞同的意思:“你要这样坐进车里?”
叶野霆哈哈大笑:“还车时额外的保养费算我的——”又俏皮地一眨眼,“不然,开着盖儿的话,我也不是很介意后备箱的。”
戎其朗无奈地做了个手势:“走吧,太晚了。”
叶野霆勾着嘴角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上座椅,还是“懂事”地在将双腿收进车里之前,把脚套进了鞋子里。
戎其朗看着都替他难受,忍不住道:“不硌脚吗?别穿了。”
“这可是你让我脱的。”叶野霆耸耸肩膀无辜地说,麻溜儿地脱下鞋子往车门外一倒——果不其然倾泻出两线细沙,然后将鞋子往脚下一扔,舒舒服服地光脚踩在地毯上,将车门关了。
戎其朗凝神开车,叶野霆则从长裤的兜里掏出了手机来摆弄,一开机便被洪水般的提示信息给逗笑了。
他回拨了一个号码,身体侧向了车窗。
“喂?回酒店路上呢,马上到了……”叶野霆带着笑意,声音低了一些,慢慢的,慵懒的,听着有点儿撒娇卖乖的意思,“嘿嘿,撒野当然高兴啊……嘻,不告诉你……没有,真没干坏事…………反正你们能处理好,是不是?Martin他们知道我的……别告诉阿觉就行……嗯,嗯…………哎我的部分不都结束了嘛……就说在后台吸氧……哈哈哈…………”
戎其朗听得直皱眉,忍不住瞥了叶野霆一眼,车窗外的光影在年轻男人的面庞上和身上一煞一煞地晃过,却有种慢节奏的、近乎流淌着的迷幻感。
像是受到感召,叶野霆也正在这时,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望了过来,这双眼睛实在太亮,那一刹那戎其朗的心就像被电流猛然刺激了一下般悸动。
两人各自从容而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目光。
自那个眼神起,乱了心曲;然后……一切开始了。
——如果换做是十年前的戎其朗,故事或许会这样发生。
☆、第八章
第八章
戎其朗近午夜才回到瑙林的住所。
他知道叶野霆的房间已经熄了灯,不该去打扰他睡眠,可他想见叶野霆,有许多问题想问他——纵使他知道现在的叶野霆一个也无法回答。
洗漱过后戎其朗静坐了几分钟,仍然没法使心情归于往日的平静无澜,他走出房间,打开了隔壁的房门。
叶野霆已经睡着了,戎其朗端凝着他的睡颜,一肚子的话渐渐沉寂下去。
本来,他就是难以问出口的。何必为难对方,又折磨自己?
眼前的这个叶野霆,他是无辜的。
戎其朗在心中叹了口气,偃旗息鼓在床沿坐下。他看着叶野霆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知道他应当是在做梦,但接着就见叶野霆皱起了眉,神情焦虑,显然梦境并不愉快。
戎其朗抚了抚叶野霆的头发和面颊,低声唤他:“小霆。”他感到枕上有些微的潮意,但叶野霆并没有出汗。
叶野霆费力地睁眼,还没完全看清,只看到昏暗中一个熟悉的剪影,就松了一口气,眼帘又半阖起来,迷迷糊糊下意识地低声说:“才回来啊……这么忙?”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胡乱划拉了几下想找戎其朗。
戎其朗稳稳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又给他放回被子里:“别闹,小心着凉。刚做噩梦了?”
“嗯,”叶野霆闭着眼闷闷地回答,“梦到……被追杀,东躲西藏,好累。”
戎其朗在喉间低笑了一声,又轻声问:“是不是头发没干就睡了?”
叶野霆抬手摸摸头发:“干了啊。”
戎其朗无奈:“来,换个枕头,下次要彻底吹干,知道吗?你感冒的话可比常人麻烦。”说着手指滑入叶野霆发间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湿意了,然后托着叶野霆的脑袋把枕头抽了出来。
叶野霆像条小虫似的蠕啊蠕,暂且把脑袋搁到戎其朗腿上,身子已经差不多转了六七十度,随口道:“那下次你给我吹头发啊。”
戎其朗对他一向来有无限的温柔,几乎已成骨血里的习惯,根本不需要考虑:“好。”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随即就自嘲地笑了,摸了摸腿上枕着的温热的脑袋。
叶野霆面上露出浅笑,然后他侧过脸睁眼看着戎其朗:“一看你就是从前宠我宠得不轻。”
戎其朗温和地垂头凝视他,低声反问:“你也知道?”
叶野霆又闭上眼,笑得得意,并不说话。
“好了,起来一下,我可够不着另一个枕头了,怎么给你换上?”戎其朗已经完全不去想那些问题了。
自己不追究叶野霆的事情难道还少么,况且现在他忘却前尘,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是更好么。他这样告诉自己。
“不睡枕头也没有关系,”叶野霆伸出手臂环住戎其朗的一半腰身,撒娇似的,“你陪我一起睡就好了,好不好?”
从前叶野霆就很喜欢戎其朗拥着他睡觉,说是尤其踏实安心,戎其朗回想起来,不由看着叶野霆出了神。
“想什么?”叶野霆睁了眼望住他。
戎其朗摇摇头笑说:“没什么。”眼里满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隔着夜色的纱,叶野霆都为这个眼神怦然心动。他不由自主地起身,主动去吻眼前的男人。
一个温驯的吻。
叶野霆能觉察到对方迟疑了一瞬,接着才回应了他,同样温和,显然是想要浅尝辄止的,叶野霆却不依,手都不松一分,戎其朗只好放弃,好在节奏和热度一直没变,戎其朗也放下心来。
像他的叶野霆,却远比他的叶野霆令他安心。
一吻结束,叶野霆与戎其朗鼻尖对鼻尖,先闷声笑了起来:“你怕什么?我又不咬人。”
戎其朗拿他没辙,心情又复杂得很:“怎么了,突然的。”
“喜欢你呀,”叶野霆直白道,“忍不住想亲亲你。”说着又在戎其朗唇上啄了一下。
戎其朗哭笑不得,只得道:“好了,睡吧,我陪着你——躺好。”自己也睡到床上。
叶野霆被戎其朗轻轻拥着,困意渐渐袭来,却仍道:“第一次。”
戎其朗不明所以:“嗯?”
“我现有记忆里的……第一个吻,”叶野霆说,“我醒了之后你从没吻过我,为什么?对恋人而言这很不正常吧。”
戎其朗犹豫了一秒,决定还是坦诚地说出来:“你有考虑过下一步吗?如果过了火我把持不了呢?我不想你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