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现场怔住,谩骂声戛然而止,他们的亲人有得过病,所以他们知道,病发状态是可以自我控制的,但一旦进入缺血期后期,吸血鬼就会原形毕露,维持不了人形,这是这个病重要的病症之一。
当中有些人听过云谲的名字,新闻报道也有报道过,云谲和苏池航都是第一批被感染的患者。从某种角度讲,一只吸血鬼,实在没必要配合一个治理机关演戏,何况他刚刚才还在他们共同的敌人面前闹了那么大一出。
“——他真的被治好了?这、这不可能吧!”
“真的,我亲眼看见那个医生把药打进他脖子上,然后他叫了很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我坚决不信!猎人公会都该死的,他们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是啊,那人的弟弟还穿着公会制服,肯定是联合起来欺骗大众的!妈的,又是一出好戏!”
尽管众说纷纭,但眼见为实永远最有说服力,云谲握了握拳,目光有些茫然,他不能确定这药是不是有效,但短暂的昏迷后,他感觉身体有股久违的舒适感,具体来说,就像泡过温泉后躺在床上那种惬意,每一个紧绷的细胞都恢复了最自然的状态。
阳光笼罩着他,他的每一处皮肤,都迫不及待地投到温暖的接触中,而不再是针刺般的煎熬。
“天哪,太好了。”
翟星辰把他一把搂紧怀里,动作很大,撞上时,两个人都疼得啊了一声,却同时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满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幸福感。
那种感觉他们说不出来,总之幸福得让人掉泪。
云谲感觉到众多的眼光集在他们身上,想到更深的一层:如果药只有一试管,会不会有人因为稀少,引发不满?他按了按星辰的手,小声地说:“药应该没错。没有□□分把握,林修境不会把它作为最后的筹码。”
星辰摇头说:“药还不能用,大家会相信吗?我觉得教授自己也不敢肯定,否则白凌早动手了。”
刘小吉推着棺材,笃定地指出来,“药是有效的,云哥不但没有病变,他还不怕阳光,足以证明药的作用。各位,我以苏先生的名义发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怕阳光是吸血病的重要特征,连刘小吉都帮着他们说话,说明这药在一定程度上的是真的。大家严峻的表情有所松动,彼此紧张起来,眼里似乎燃起了希望。
林修境突然笑了起来,不,他应该开怀大笑才是,却因为腹部的受伤,折磨得面部扭曲。他算是明白了——绝望的时间一久,心就死了。大家的心被千万遍失望、绝望封闭,长出一层自我保护的茧,坚硬得像裹在钻石里,偶尔出现一丝希望,哪怕可能性很高,都会被先前那点恐惧先掐灭,久而久之,便不再相信了。
但正因为这点小心翼翼,一旦有了破裂的机会,只要让他们知道希望还在,林修境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市民会站在他那边,并且坚信不疑!
“这里,是我十年的心血,里面有实验室多年来的研发资料。”
年轻的学者捏着一枚小小的U盘,接下来,他要做一件事,是他从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一件事。
“公会虽然要解散,但新药的研制不会停止。我以公会的名义向各位保证——五年内,我手上这种药,将会得到进一步改良,并向国家申请大批量制造,再以最快的速度运送到各位手里。除此之外,「白凌扶贫慈善基金会」,经过白凌会长亲自授权,决定将他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捐献出来,建立专款,用于恢复南市中小学的教育设施建设……”
What the fuck!秦川惊得下颌都掉在地上,他没有听错吧?!这乱七八糟说是什么!就算是糊弄群众,也不带这么胡扯的!他知道翟星辰体内有抗体,但没听过疫苗已经弄出来了!看林修境一脸镇定,不像在弄虚作假,难道对方真的留着一手?
再者,基金会的事,少爷什么时候说把钱捐出来了?林修境根本是在睁眼说瞎话,白凌憎恶这里还来不及,怎么会同意捐钱出来,不是扯他娘的蛋嘛?!
——等等!
秦川忽然回想起来,这事完全有可能!白凌成立基金会他是知道的,白家家底本来就很厚,白震山在任期间贪/污了几十个亿,再加上白凌自己有能耐,参政又从商,单靠暗中控制血凝剂的生产链条,每年就获利不少,所以财产数量很客观,普通人十辈子都用不完,白凌一直有打算成立一个基金会来管理。
后来有一天,少爷突然将基金会的管理权转给林修境,他一贯对林修境信任,许多事都放手让他去管,签名也是随便签,简直是宠到天上去。公会里常有风言风语,但林修境为人低调,总是闷头扎进实验室里,行政事务也很少插手,没人敢说什么,就连秦川自己,虽然心理上嫉妒,但从来没有怀疑到这上面去。
太狡诈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没任何利害的人,竟然步步为营,利用那张温文无害的脸,将白凌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请各位相信我,本人并非在讲空话——”
林修境站在一帮怒气腾腾、持刀持枪的人面前,被衬得更加清瘦、不堪一击。他没有任何武器,没有强硬的手段,只有诚恳的态度。“政策颁布的政策无法更改,不代表我们、南市的民众失去说话的权利。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做个见证,我会选择一个人,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带着这些相关资料离开这里——当然,此人必须得到大家信任,并且有足够资格作为代表——他将代表南市所有人,向国家反馈我们的声音。。”
林修境朝天空打了个手势,一架私人直升机朝这边飞来。“一旦疫苗的药效得到肯定,南市的病情得到控制,政府将立即取消出入境限制。”
“!!!”
所有人像被瞬间点了穴,噤若寒蝉,又似乎带着超乎以往的欣喜。虽然至始至终,他们仍心存怀疑,但不代表他们没有丝毫的动心——自由——是自由啊!对于一群长困囚笼的人来说,有什么比自由更让人迷恋?
人们眼里的渴望,简单又直白,如果林修境的话是真的,万一能成真呢,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的亲人又可以作为人类而活着,不再受歧视,不再被打压,同时不再有病痛和生离死别!
所有人都看着林修境,这种时候,哪怕林修境的话漏洞百出,他们也愿意试一试!
黑夜已经足够漫长了,他们又何尝担心再等五年?!
☆、自由
云谲静静地听着,他是瞎了,但心里再清明不过。示威是突发事件,林修境事先没有计划好,所以这番话说的漏洞百出,甚至连被他拿来做赌注的疫苗,也不完全靠谱。他听得出林修境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诌出一个五年之约,个人魅力不说,加上一个还能说得上话的身份,听起来是有几分可信度。
市民打累了,又是临时组织起来的,得到一个看起来「可能兑现」的承诺,当然好过拼得头破血流。避重就轻,本来就是人的天性,谁不想过安稳的日子,成天想着跟机关对着干?现在病急乱投医,只能眼巴巴地相信了。
林修境胸前后背都是汗,一直以来,那股使命感不停催促着他往前走,而现在,他终于可以,也应该站出来——
“180支援队二队组员,翟星辰!”
“在。”
林修境朝他敬了个军礼:“现在有一个紧急任务,需要你来执行。这是出境的许可证,总共两份,一份给云谲,另外一份,你可以自己决定该如何处理。”
说完,修境关掉麦克风,往他口袋里塞了一份U盘,“U盘里除了疫苗的资料,要麻烦你上交给研究院之外,里面还有一份白凌迄今为止的罪状和证据,是我和苏池航的资料汇总而成的,非常重要,你必须亲自交给军方纪律检查委员会和国家检察院。”
翟星辰望着手里两份许可证,上面写着林修境和白凌的名字,很明显,林修境准备把离开的名额留给他们。“为什么是我们?”
“铁门打开那时,我一直在楼上关注着你们。”
林修境看着空空的试管,好像里面装着一个无解的谜题,“老实说,我不知道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这个药,目前只有那一管,因为没有正式启用,需要的科研投入很多,用完就没了。你知道的,一旦被白凌知道,这药基本上就弄不下成了。直到刚刚——”
“翟星辰,你是个有同情心的男人。”林修境笃定看着他:“你被咬过,也被救过,你在这里失去了至亲,也获得了家人。所以翟星辰,你理应比其他人更了解,这座城市的兴衰苦难。你的朋友和家人,也有足够的理由去背负着南市人民的未来。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能离开南市,对谁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星辰觉得庆幸之余,更多的是怀疑。他自己清楚,云谲闹了这么大一场,要想逃命,根本不可能,公然和政府官员械斗,多得是名堂让他们坐牢。哪怕那些被咬的家伙没死,多半也落得个病变,总不能没个人顶罪啊。
星辰摇摇头:“就凭我,一个说不上话的高中生,能做什么?别说离开这儿,即使能坐飞机走,还没落地就得让人逮住,我们——”
“就按我说的去做。”
林修境斩钉截铁地说,并让乘务兵将舱门打开,放下一条尼龙绳梯,“这架飞机会中途改道,不会把你们送到原定的地方。至于械/斗杀人,在南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如果要追究其刑/事责任,这些猎人,哪个不用坐牢?放心吧,我会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当成普通民众的反抗,向中央报告的。”
林修境说得面不改色,但星辰依然觉得不靠谱,情况急转而下,忽然间又把他们推出去,他不敢保证这是不是林修境情急之下,为了拖延群众的愤怒而下的决定。
与其说是给一条生路,不如说,是把他们当成小白鼠。
“我只是一个会点枪法的学生,你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我,万一完不成、我不是在推脱,我担心的是,你是不是应该派一个更有实力的人,毕竟白凌——”
短短的几句话,翟星辰说的口干舌燥,他的身体在发生抗议,肩膀处的伤已经严重拖垮他的大脑——林修境为什么非得托人送资料,为什么不发邮件,或者别的方式,岂不是更简单,他自己不可以做到吗?他们要防备的敌人太强大,要怎么斗?会不会一出城就给人家抹了脖子?凭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是那管不确定药效的疫苗?
他们不是上帝,也不是圣母,拯救南市这种事,不是不想做,是能力支撑不起梦想。
如果还有时间,他还需要想一想。但现在,翟星辰面如白纸,连站得几米远的小茗。都能感觉到他艰难的吐气声。
“你看看自己的伤口,不能拖了。”
修镜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翟星辰立刻疼得面部扭曲:“从这刻开始,你将要承担千万人的生命,承担不可预知的后果。哪怕只是一个三分钟的骗局,可以遣散大家,减少伤亡,也是功劳一件,明白吗?”
几千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再拖下去,又是没完没了的争执。翟星辰看了眼云谲,想到林修境应该是抓到白凌什么把柄,秦川才会把支配权交给他,心里踏实了几分。他们几乎走投无路,赌一把,总好过死在这里强。
云谲点头,“我同意林修境的做法,只希望我们能派上用场,别又是一场无用功。”
云谲有些明白林修境的想法了,这事无论搁谁身上,肯定会引起其他人不满,因为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代表全部人,但他们三人,分别代表着三方的立场,尤其是自己,特殊的身份反而最令人信服。
“有云谲,你可以义无反顾,有我在背后,你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螺旋桨卷起飓风,林修境站在直升机旁,看起来弱不禁风,几乎要被旋转的风吹倒,但他仍然站得笔直,像足一杆屹立不倒的电线杆:“我坚信世上大多数事情是徒劳无功的,唯独这一件事,必须完成——拜托了。”
“好,我一定完成任务。”
翟星辰心思沉重地点头,把许可证交给云谲和刘小吉,钻进直升机里,风声呜呜嚎叫,他只听见林修境被风吹得渺远的声音:“尽管走吧,我会在这里,为你们铲平最大的障碍。”
秦川恨得咬牙切齿,这场闹剧接近尾声,节奏一直控制在林修境手里,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再用武力来封住每个人的嘴,这次是民心所向,但凡他踏进一只脚去,搅乱林修境的计划,就等于扰乱民众获救的机会,谁敢当那根搅屎棍?
他妈的,竟然被他们摆了一道!秦川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目送翟星辰离开。
刘小吉跟在后面,连同苏池航的尸体一同搬进直升机。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盲目、僵硬地跟着钻进飞机。
乌云像团搞脏的棉花,裹着无数的病菌,把他们的城市罩在一层阴郁里。刘小吉想自己是幸运的,他们的飞机,正飞速滑过那团乌云,冲着阳光普照的地方窜去。可是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善意还是恶意的,他一辈子都没见过,也就无从知道了。
受重伤的两人,没有任何一点困觉,睁着眼睛,互相靠着。翟星辰的脸色很差,小吉给他喂了口水,他摇摇头,喝不下东西,把头枕在云谲肩上,病蔫蔫的,像个真正的十七岁的少年模样。
刘小吉疲惫地把头靠在窗口,他想起酒吧里味道香浓的朗姆酒,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吧台上倒挂的一排晶莹发光的高脚杯,有的像胖肚子的绅士,有的像身材均匀的美女,无论是什么样的杯子,在他手上都会变成着装艳丽的模特。
他想起学校里并不好吃的食堂,来不及说再见的同学,遮天蔽日的梧桐,和夏天短暂的虫鸣。苏先生的外套还放在干洗店里,没人去拿,会不会丢了?南市今年降温了,下了点薄薄的雪,融化了,人们一踩,准把路搞得很脏。他不禁在想,广场上那些血迹,环卫工人会洗干净吗,那些尸体,谁把他们运走,用推土机铲走,还是让他们的亲人来认领,各自带回家去埋?
明明快要过年了啊,还差几天,就可以多长一岁,为什么不再等等?
太多东西,都不得而知了。
刘小吉唯一知道的是,很多的东西,和苏先生的灵魂一样,就要被飞机摒弃在身后,飞快地远离自己了。
☆、如愿以偿
直升机载着希望之源的疫苗,在短短十分钟内离开他们的视线,仿佛一场无疾而终的梦。民众们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时,军队已经把他们驱赶出门。他们毫无办法,对着公会大门做了一系列吐唾沫,扔东西的行径,慢慢地散了一拨。事故现场被封锁起来,派了正规军的支队巡逻,还有一波人不死心,仍然在附近徘徊。
在翟星辰出发的同时,搜查队传来消息,说白凌已经找到,人被藏在研究所宿舍三楼卧室的一个隐蔽的夹层里。
三楼?不就是林修境的宿舍吗?!秦川愤恨地望向当事人,恨不得马上把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珠子抠下来,:“会长现在在哪?”
“会长他、他身上有定时炸/弹!” 汇报的人看着秦川暴戾的脸色,怕牵连自己,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们不敢乱动,那玩意、在他胳膊里,特别小,我们怕碰到哪根线,不敢乱动——”
“妈的!”
秦川恨得牙痒痒,一点都不客气,押犯人似的,把林修境双手捆在背后押着他,才对汇报的兵说:“先把会长抬出来再说,一定不能碰到炸/弹!大头、老于,你们两控制好这里,别又给我添什么乱子。另外派人盯准那架直升机,飞到哪,在哪里降落,通通给我盯准了!”
“不许跟!”林修境说:“炸/弹的遥控器在我这,不怕玉石俱焚的话,你们就试试。反正距离爆/炸还剩下三十分钟,我不介意让它提前一点。”
“你他娘给我闭嘴!”
秦川动作粗暴地将人揪过来,摁着他的脑袋走,丝毫不顾职位的高低。林修境把他撇开,始终面无惧色,不甚在意的样子。他早知道不可能藏久,果然不到两小时,白凌就被找到了,幸好这个时间和预想的差不多,让他阻止了暴/乱,又把白凌的犯罪资料送出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