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皇兄身边的燕云深笑道:“小娃儿也终会长大的,确实,今日的小若甚是好看。”说完,又忍不住多看了杜若一眼。
可那些夸赞,对于杜若而言,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杜若黯然低头,跟着家人齐刷刷地对着燕云华叩了个头,齐声道:“草民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都起来说话。”燕云华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杜若,只觉得当夜在灵枢院呛声他的小女娃就这样打扮一下,已当得起“佳人”二字。
杜若被燕云华盯得有些不自在,冷声道:“外间还有许多病家等着看病,还请陛下速速下令,命民女快些给她们治病。”
“仁心可嘉,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大夫。”燕云华当即给传旨公公递了个眼色,“旨意就不必宣了,就让悬壶堂先医人吧。”
“是。”传旨公公点头将圣旨收了起来,恭敬地立在了一边。
得到了陛下首肯,杜若急声对着杜如风道,“爹爹,我们快去医人吧。”
“嗯。”杜如风又对着燕云华行了个礼,这才跟着杜若快步走了出去。
“小若,我也来帮你!”
“师兄,娘子,你也来帮下手。”杜如风皱眉一看悬壶堂外间的私妓,但是望诊一眼,便知道这些女子身上的暗病并不好治,既然陛下已经下了圣旨要速速治好她们,今日就必须拿出全部的本事来。
陈中与莫氏也知道皇命的重要性,所以点点头,便提着药箱走了出去。
燕云深命小厮给燕云华递上了一盏热茶,笑道:“皇兄,今日你能来,当真是臣弟没有想到的。”
燕云华接过了热茶,却没有喝的意思,只是将热茶随手放在了一边,“呵,做为一国之君,当爱惜子民,即便外间那些女子是私妓,只要朕没有嫌弃之意,其他百姓也不敢对她们指指点点。”
燕云深继续笑道:“皇兄仁举,臣弟是比不上皇兄的。”
“是么?”燕云华起身走到了燕云深身前,沉声道,“你将你在灞陵东郊的千亩封田分作百份,以低于民间一半的租金租给外间那些私妓,还免去她们三年租息,如此仁政,朕才是觉得汗颜。”
燕云深大惊,“皇兄已经知道了?!”
“总是坏事传千里,这好事也该传得快些,不是么?”燕云深嘴角浮起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他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云深,你我兄弟联手,大燕岂能不昌盛?”
“嗯!”
“所以,还是自家兄弟可靠啊。”
燕云深越听他的赞许,心头的寒意就莫名地越浓一分,他只知道此刻是多说多错,只好轻轻一笑,没有直接应他的话。
燕云华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燕云深,望向了悬壶堂外,话中有话地道:“这味药儿突然可口起来了。”
“可口?”燕云深愕了一下,顺着燕云华的目光看去。
那一袭白影立在那群洗尽铅华的私妓之间,就好像是一朵寒夜中静静绽放的雪梅,别有一种说不出的出尘美意。
若说方才瞧见杜若的那一眼,是惊讶,那么此刻再看这第二眼,就是深深的惊艳了。
这小丫头平日里像个苍白的瓷娃娃,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甚至会忽略她的存在,没想到今日把孩童的双鬟髻改作了少女云鬟,又上了浅妆,竟好看的好像是画中走出的仙子,清丽脱俗。
觉察到*的目光注视,杜若往悬壶堂门前匆匆一看,看见燕云华那双灼灼的眸子,当下心头一慌,心,猛地跳起一阵莫名的心悸来。
燕云深眸光一黯,轻咳了一声,笑道:“皇兄你这是说笑么?这小丫头弱不禁风的,哪里有宫中那几位美人好看?”
“呵,美人各有各的好,这韵味之美,可是旁人比不得的。”燕云华笑然说完,突然,问向了弟弟,“听你方才所言,莫不是又看中了这小丫头吧?”
燕云深背心一凉,急声道:“臣弟岂会对这样的小丫头动心?”
“此话当真?”
“岂敢欺君?只是……”
“只是?”
燕云深轻轻一叹,正色看着皇兄,“皇兄,你瞧这小丫头认真行医的样子,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若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若是她入宫了,失了本来的颜色,只怕就不会有今日这样好看了。”
燕云华冷冷一笑,“是么?云深,你言下之意是,这杜若与商青黛一样,都是不可召入宫中的美人,只能便宜大燕其他男儿了?”
“臣弟不敢有这样的意思!”燕云深慌忙跪在了地上。
燕云华暗暗握紧了拳头,冷声道:“不敢有?朕怎么说都是大燕之主,只有朕不要赏其他人的,永远没有朕让其他人的,你可听明白了?”
“臣弟,明白了。”
“很好。”
燕云华俯视着燕云深,只觉得此时此刻,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国之君,当年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皇弟,是真真切切的跪在他脚下的臣子。
“吁——”
悬壶堂外,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仔细一瞧,那些小厮的衣裳襟口都有一个灵枢院的徽记,待马车一停稳,小厮们边开始动手将马车上的药材往悬壶堂里面搬。
停在药材车后面的马车车帘突然被掀起一个角,商青黛凉凉地问向马车中的农家汉子,“你仔细瞧瞧,这里面可有送阿若来三娘那里的人?”
农家汉子仔细地看了看,确认了好几次,只能摇摇头,“商小姐,他不在其中。”
商青黛微微皱眉,忽又舒开了眉头,“也是,她做事向来考虑周到,应该不会用灵枢院的人,或许是她齐家的仆人也说不定。”
“商小姐?”
“没事了,你去陪三娘看病吧,阿若答应会治好三娘的病,就一定会做到的。”说着,商青黛忍不住往悬壶堂前看去,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眉眼,可即便如此,商青黛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杜若温暖的笑来。
“哎!”农家汉子重重点头,跳下了马车,快步朝着悬壶堂门前走去。
商青黛轻轻一叹,刚欲将车帘放下,便被谁给拦了下来。
“齐湘娘!你来这里做什么?”商青黛冷声一喝。
齐湘娘啧啧两声,“来看看那小丫头今日有多风光啊?”
商青黛衅声道:“也要多谢你的毒手,阿若才能因祸得福。”
“当真是福么?”齐湘娘往前走了好几步,突然笑意深深地扭过身来,笑道,“今日这小丫头模样还真好看,瞧她那身打扮,应该今日是她及笄之日吧。”
及笄……
商青黛不想与她多做口舌之争,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齐湘娘,我警告你,现在10 阿若是有皇命在身的人,你若是再对她起什么歹意,可要想想,怎么过陛下那一关?”说着,她又咬牙加了一句,“你能用什么手段哄爹留下你,我就能用什么手段哄陛下相信我,狠狠治你的罪。”
齐湘娘咯咯一笑,摇头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对那小丫头那样上心了?”
商青黛正色道:“我既是她的夫子,便要保她在灵枢院这三年安然无恙。”
“你保得住么?”齐湘娘的笑容如刀,更像是在挑衅,“八月选秀,你都自身难保了。”说完,她又往当今陛下与宋王殿下那里看了一眼,“啧啧,有意思啊,美人在前,岂有……岂有不好色之理?”说完,又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商青黛,默然摇了摇头,得意地笑着离开了。
商青黛心头一凉,往前走了好几步,终于能将悬壶堂前的一切,她骇然在燕云华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灼烈的目光,只是这一次,那目光给的是——杜若。
“阿若……”
心,狠狠一揪。
商青黛挤开了人群,蹒跚着走向杜若,此时此刻,她心头只有一个念想,护住阿若,哪怕牺牲自己,都不能让这个小人儿入宫成为天子的玩物!
“川穹,当归,肉桂……”此时的杜若正低头认真地写着方子,突然觉得腕上一凉,她蓦地抬眼,当看清楚来人是夫子,终是将今日最想绽放的笑容瞬间绽放当前,她柔声唤了一句,“夫子。”
“你是医者,才刚及笄就打扮成这样!”
可是杜若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一个笑容换来的竟是商青黛的一句厉喝,“我……”一时结舌,哽在喉间的不仅仅是那些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的话,还有汹涌锥入心尖的森森寒意。
“我商青黛的弟子,心思该花在医道之上。”
“是……夫子……”
杜若垂下了脑袋,心头一酸,她想忍住泪水,可泪水却涌了出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第33章
“呵,原来一直是朕误会了,商小姐对弟子也是这样冷冰冰的。”燕云华笑然走了过来,伸出手去,准备给杜若擦擦眼泪。
商青黛将杜若拉到了身后,低头福身,这一行礼恰好将燕云华的动作拦住了,“民女商青黛,拜见陛下。”
燕云华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来,负手笑道:“免礼。”
商青黛直起了身子,转头冷声道:“阿若,还不去换身衣裳?医者就该有医者的样子!”
“是。”杜若吸了吸鼻子,垂着头往悬壶堂内走去。
商青黛顺势坐了下去,并没有继续搭理燕云华的意思,她看了一眼杜若没有写完的方子,示意跪在身前的私妓再将手伸过来,让她再把脉一次。
脉息虚弱,再瞧她脸色惨白,分明是血亏之相。
“商……”燕云华想趁机搭上几句话,却发觉商青黛脸色大变,她的手慌乱地从那人腕上缩了回来。
“此病……恐……传染……”商青黛当下断症,吓到的不止是那名私妓,还有此刻站在私妓边上的当今天子。
三娘就跪在私妓的身后,她忍不住附了一句,“定是上次那个脓疮大汉传染的脏病,商小姐,您可要救救我这姐妹啊!”
“这……”商青黛为难地看向了燕云华,“陛下,你龙体要紧,这些女子皆是有病之人,你站在这里,万一染上什么,那可是……”
“有理!有理!”燕云华心惊得厉害,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他故作镇定地回到了悬壶堂门前,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燕云深看了看那些跪地不敢起身的私妓,他知道,若是燕云华不说免礼,那些女子就会一直跪着,他心头不忍,当下劝道:“皇兄还是先回宫歇息吧,这里有臣弟看着,不会有什么乱子的。”
“也好!”燕云华正愁没有理由离开,他顺着燕云深给的台阶下来,递了个眼色给传旨公公,“摆驾回宫。”
“是!”传旨公公将圣旨双手交到了燕云深手中。
“恭送皇兄!”燕云深示意府卫护送皇兄回宫,恭敬地一拜。
燕云华点点头,终是离开了悬壶堂。
天子离开后,百姓终是可以起身了。
燕云深回头看了看放在桌上那盏热茶,心头的凉意比谁都多,暗暗道:“终是有罅隙了。”
三娘扶起那个早已六神无主的私妓,安慰地一笑,“没事了。”
私妓猛烈地摇头,“若是真会传染,我……我只怕是活不得了。”
三娘眯眼笑道:“若是真会传染,商小姐还能这样镇定?”
商青黛没想到三娘的观察竟如此细致,她凉凉地道:“虽然不会传染,但是这身子骨终究是太虚了,这些药服用之后,真得好好静养几日,干不得什么重活的,毕竟,滑胎最伤的是女子之身。”
私妓终是放下了心头大石,笑道:“当真?”
“你也可以不信我。”商青黛站了起来,向远处的陈水苏招了招手,“水苏,你来接手这边。”
“是,夫子。”陈水苏此刻不敢有半点懈怠,想到方才夫子恼小若的样子,她还觉得有些后怕。
杜如风与莫氏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岂会不懂商青黛方才的意思,呵斥的是若儿,其实是保护若儿,毕竟今日的若儿比起往日来说,实在是好看了许多。
若是被天子看中,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事。
愁云在彼此心湖中弥漫开来,杜如风与莫氏只能沉沉一叹——仲儿尚不懂事,方才接旨之后,就以脑袋疼为由,回房休息了。好不容易指望上可以入灵枢院学医的若儿,没想到今日及笄的无心打扮,竟让陛下有了擦泪的举动。
有些事,他们实在是害怕。
果然,陛下才走了没多久,传旨公公便又跑了回来,传了一个口谕下来,命今日诊病之后,所有参与诊病的大夫都入宫饮宴,这是天子给子民的恩赏,他们哪里能拒绝?
“果然……”
商青黛脸色越发地冰凉,此刻哪里还有诊病的心思?
“夫子。”陈水苏悄悄地揪了揪她的衣袖,小声道,“其实,今日小若是……”
“水苏,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去瞧瞧这丫头,是不是赌气了?这换衣裳去了半天也不见出来,当外面没有病家么?”商青黛冷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蹒跚着往悬壶堂中走去。
陈水苏倒吸了一口气,没办法,只好继续给哪些私妓诊病——若是再不专心行医,一会儿夫子出来指不定要骂的便是她了。
三娘眯眼望着商青黛远去的背影,会心轻笑了一声。
农家汉子跑腿买来了桂花糕,殷勤地给三娘递了过去,“三娘,给。”
“忠哥,谢谢你。”三娘接过了桂花糕,暖暖地一笑,已足以让农家汉子徐忠的心瞬间暖化。
“嘿嘿。”徐忠挠了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悬壶堂内,厢房中,小人儿坐在铜镜前已经抽泣了许久。
脸上的胭脂已经被泪水沁了开来,镜中的她早已成了一个大花脸,当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第一反应是捂着脸,将头深深地低下。
“我……我马上就换衣裳……我马上就出来……夫子不要恼我……”说完,杜若脑袋里一片混乱,起身之后竟不知改往左转身,还是往右转身,犹豫之间,又想快些行动起来,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双脚扭了一下,又跌坐回了原位。
看见这小人儿的举动,商青黛是又恼又心软,她走了过去,按住了杜若慌乱的身子,凉凉道:“我心中的阿若,是不会这样失了分寸的。”
“对不起……”杜若涩然开了口。
商青黛叹了一声,“这句话,不该你说的。”
“我……”
“阿若……”
商青黛看着镜中的她,沉声道:“是我来迟了。”
“夫子?”
“阿若,你今日那样抹胭脂,美虽美,但是并不适合你。”商青黛坐到了杜若身侧,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擦去了她颊上的胭脂。
杜若怔怔地看着夫子的眉眼,冰冷之中杂着许多愁色,她认真地道:“夫子不喜欢我上妆,我以后都不上妆了,可好?”
喜欢,今日的阿若怎会不喜欢?
这话商青黛只能忍在心底,她没有回答杜若的话,揪起自己的衣角,把杜若的小脸擦了个干净。
商青黛侧身用小指勾起一点点胭脂,轻柔地抹上了她的脸颊,“世人总说红颜祸水,其实这些罪,本就不该算在女子身上。”
当听到商青黛说的这句话,杜若身子一僵,恍然明白了商青黛话中的意思——怪不得今日的陛下目光那般灼灼,怪不得那样的目光让人如此的不舒服。
“夫子……”
“嘘……”
商青黛微微皱眉,指腹将胭脂泯了开来,目光紧紧瞧着小人儿慌乱的眸子,语气却是决绝的,“阿若别怕,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我这个夫子不倒,谁也伤害不到你的。”
杜若眉心拧了起来,商青黛却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将那拧起的地方抚平。
“果然,阿若还是这样样子好看。”
商青黛嘴角忽地浮现起一个赞许的笑来,杜若侧脸望向了铜镜,此刻的她,没有了方才的双颊灼灼,有的只是恰到好处的淡淡红晕。
商青黛站了起来,“你不该被关在金丝笼里面圈养,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夫子!”杜若噙着眼泪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扣住,“其实我……”
商青黛又打断了她的话,却莞尔道,“今日阿若及笄,是个大人了,日后行事说话,要三思而后行。”
“我……”
“阿若!”
商青黛再一次打断了杜若的话,她有些害怕,害怕杜若说出来的那些话,会让她心软,会让她有了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