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疾笔写完方子,搁下毛笔,“夫子,我先去煎药,再备些艾草水,能暖一下老夫人的四肢,对她的病情也有好处。”
“嗯。”商青黛应了一声,心头却暖得厉害,以后有阿若陪她行医济世的每一天,该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岁月。
只是,现下不是她憧憬未来的时候。
她收敛心神,取出银针,在烛火火焰上烧了烧,移近了姥姥的头部,找准了她的百会穴,落了一针,她又取了一支银针,又找准了悬钟穴,又落了一针。
就在商青黛专心给姥姥落针之时,其实许大夫与老管家已经站在门口许久。
“老爷,你怎的不进去呢?”老管家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瞧见这样的青黛了。”许大夫红着眼眶说了这样一句,青黛与若梅长得有几分相似,这样的一幕,是那样的恍若隔世,其中滋味,只有许大夫明白。
既有温暖,又隐隐作痛。
汤药尚在煎熬,杜若暂时交给了府中专门煎药的药童看着片刻,自己先端了泡着艾叶的热水过来,瞧见了还是立在门外的两人。
杜若低头看了一眼艾叶水,想到一些什么,她径直走了过去,低声道:“许老爷,这艾叶水,还是您端进去好些。”
“你这丫头……”许大夫本想责一句,可是转念一想,若是他把艾叶水端进去,兴许能与青黛好好说上几句话,毕竟在青黛姥姥面前,青黛不至于那般句句带刺。
许大夫接过了盆,缓缓走了进去。
“阿若,你来……”商青黛本想唤杜若来帮她一起轻按姥姥的穴位,给姥姥疏通血脉,却不想一回头,看见的竟是外公,她不由得一怔。
“夫子,我去看着汤药,煎好就送过来。”杜若探出半个脑袋,匆匆道了一句,便转身跑远。
商青黛岂会不懂那丫头的意思,有些心结虽然解开了,但是面对亲人总归还是要把话说开的,这个机会是杜若故意给他们爷孙两个的。
“外公。”商青黛有些僵硬地唤了一声,她起身来接许大19 “有些事,其实也怪不得外公,这些年,是青黛愚钝了……”商青黛将盆放在桌上,拧了拧当中的帕子,又回到了姥姥身边,小心地热敷着姥姥的掌心掌背,“如今我只希望姥姥能快些醒过来,我们一家人谁都好好的。”
许大夫热泪盈眶而出,“你能想通,就好,就好。”
“我不怨你,可是不代表我不恨齐湘娘,外公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娘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商青黛笃定地开了口,“我不能让她枉死。”
“你怎会恨你二娘呢?”许大夫摇了摇头,走近青黛,“你娘的死,怨不得你二娘,有些事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实在是外公不知道如何启口。”
“不怨齐湘娘,又怨谁呢?!就是她下毒害死的娘!”商青黛不敢相信听见的话,她站了起来,漠然看着许大夫,“我一直以为,是我错怪了你,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你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商青黛强忍住了话,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长,她怎能放肆到喝骂自己的亲外公?
许大夫虽然生气,可还是忍住了怒意,他沉沉一叹,回头看向门口的老管家,“你先退下吧,吩咐其他人,一刻之内,不许过来。”
“是,老爷。”管家退了下去。
许大夫又叹了一声,静静看着商青黛,“青黛,你娘之死,全因误入歧途啊。”
作者有话要说: =。=稍等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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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什么叫做误入歧途?”商青黛颤声问完,悄然握紧了拳头,回忆之中的母亲是个知书达理、温柔大体的女子,她行事方正,胸怀仁心,怎会踏入什么歧途?
许大夫叹声道:“世分阴阳,总有伦常,可是若梅她却中了魔障,入了歧途,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南疆蛊衣女子。”
商青黛的身子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许大夫再忆起当年那些事,心底百感交集,有愤怒、有不解、有悲凉、有失落,甚至还有一丝羞耻。
“若梅那年不知被什么蛊虫给咬了,药石难救,只好张贴告示,求名医救治。于是,便惹到了那个不知廉耻的南疆蛊医女人。也不知道她是给若梅下了什么蛊,若梅心心念念只想嫁那个女人,这是何等荒唐之事!”
“荒唐?”商青黛颤声问了一句。
许大夫还以为这是商青黛一时无法接受母亲的往事,点头道:“阴阳有伦常,自然是荒唐!好在,那时你爹爹差了媒人来提亲,能嫁入灵枢院,是莫大的好处,我自然一口应允。”
“可娘答允么?”
“她鬼迷心窍,怎会答允?不论怎么劝都劝不醒她,那段日子身子也不怎么好,总是昏昏沉沉的没精神,我跟你姥姥看在眼底,疼在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
“后来,东儒不远千里将聘礼送来,他瞧了若梅的气色,觉得甚是不好,所以就给你娘亲开了一个方子。灵枢院医术果然超群,你娘吃了那些药,气色比往日要好了太多,她也不哭闹着要离家嫁那女子了,连看你爹爹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我们想,她终是迷途知返了,终究是要成一家人的,她与东儒感情好些,也是好事。于是,便放心让东儒带她出去踏青,”许大夫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年轻人情到浓处总是不守规矩,后来,若梅便怀了你,为了让坊间少些流言蜚语,我们便提前在临淮给东儒与若梅拜了天地。”
商青黛暗暗为母亲心疼,不能与爱人相守,已是痛苦,不得亲人理解,又是一痛,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又怎会欢喜到哪里?
这世间怎会有断情绝爱之药?
换做是她商青黛,不能与阿若相守一世,该是怎样的绝望?又怎会突然喜欢上他人?
“娘亲吃的药是什么药?”商青黛沙哑地问了一句。
“东儒的方子我自然瞧过,那是寻常的安神方子,他说加了一味灵枢院不外传的秘药,对人体并无害处。灵枢院素有远名,院主是怎么都不会做害人之事,况且,他给药的是他的未婚妻,药方定然没有问题。”许大夫顿了一下,静静看着商青黛,“青黛,你好像在质疑你的亲爹爹。”
商青黛涩然一笑,“人人都说商院主好,其实,他好与不好,天知,地知,我知,娘亲定也知道。”
“青黛,你这次失踪,东儒四处寻你,你可知道?天下没有哪个做爹爹的会害自己的女儿,你还没有孩儿,这种心境等你以后为人母了,便明白东儒的苦心了。”许大夫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低头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发妻,“青黛,这些往事或许你不相信,可是这些都是真的,你也该知道真相是什么,免得总是误会东儒,误会外公。”
“误会?”商青黛冷声反问了一句,眼圈红润无比,“我只知道,若我的爹爹不是灵枢院院主,或许娘亲还能活着!”
“青黛,你这是什么话?!”许大夫怒目一瞪商青黛,“你娘亲的死,不怨东儒!”
“不怨他?他眼睁睁地看着娘亲被人毒死,后面明知道下毒之人是谁,还继续让这恶毒女人占了本该属于娘的一切!你叫我如何不怨他?!”商青黛眼含热泪,若不是怒急,只怕要滚滚涌出眼眶,“我只知道,娘常常在爹爹怀中暗暗忍泪,常常拉着我坐在庭中发呆,以前我不懂为什么,今日,我想我明白了。”
“青黛!”许大夫怒喝一声,“你娘的死只怨她私下又与那南疆女子相会!外公再跟你说一次,不怨东儒!若梅与南疆女子相会之后,便突然一病不起,东儒还来不及施救,若梅便撒手人寰了,你怎能怨你爹爹呢?东儒跟我私下说过,你娘之死必定是那南疆女子爱而不得下的毒手,可这些事又怎能让旁人知道?”
商青黛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来,“原来……这才是你不愿开棺验尸的真正原因!”
许大夫震怒无比,“天下有哪个男人可以接受妻子心有他人,而且这个他人还是个女子?莫说是东儒丢不起这个人,我们许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你从不相信我说的话,从不相信娘是被齐湘娘害死的,对不对?”商青黛绝望地看着外公,摇头再摇头,“我还以为,是我太任性,那么多年来把怨气都洒在你们身上,我今夜来此,本来想好好地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外公。可没想到,原来,我一直都没错!”泪水涌出了眼眶,“齐湘娘是毒害娘的凶手,那你跟商东儒都是帮凶!”
“啪!”
许大夫狠狠一个耳光打在了商青黛脸上,他老泪纵横地看着商青黛,“青黛,你着魔了么?这世间女子本就不该爱女子!嫁为人妇本就该遵守妇道!若是人伦不存,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若梅就是误入歧途,才会遭此横祸!她不守妇道,是为不忠,辱没家门,是为不孝,东儒没有亏待她的后事,已是大仁,严格算起来,还是我们对不住东儒……”惊觉商青黛突然跪了下去,许大夫不禁问道,“青黛,你这是干什么?!”
商青黛并没有答他的话,她挺直了腰杆,忍着泪水,轻柔无比地给姥姥捂完了四肢,颤声道:“姥姥,原谅青黛以后不能侍奉左右……”
“你这话什么意思?!”许大夫惊问一声。
商青黛还是没有应他,静静地给姥姥盖好了被子,朝着姥姥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终是站起了身来,冷冷地道,“许老爷,我该走了,还望善待姥姥。”
“你……你唤我什么?”许大夫震惊无比,“青黛,你这是在恼外公打了你么?”
商青黛冷然正视着她,“不敢!”
“咚咚。”
正当许大夫准备责问下去之时,杜若端着汤药叩响了房门。
“我不是说了,不准有人打扰么?!”许大夫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杜若身上,原想将门外的叩门人喝退。
杜若却推开了房门,淡然走了进来,第一眼便瞧见了商青黛脸上的红色五指印,心疼地深深看着她,话却是沉沉说给许大夫听的,“许老爷,这汤药须趁热喝下,老夫人这是中风之症,若不及早活血化瘀,一旦有血水沉积脑中……”
许大夫怒喝一声,“老夫这些都知道!不用你这个黄毛丫头班门弄斧!”
杜若冷冷转过了头去,认真地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让我送药过来呢?莫非……许老爷根本就不想老夫人早日醒来?”
“放肆!”许大夫自知理亏,只能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没大没小的说话?!”
“她不是……”
“夫子……”
杜若打断了商青黛的话,凛然看着许大夫, “我记得入门之时背过医训——医者,不得以个人好恶衡量病人生死,不得以个人喜怒迁凌病人对错,不得以年龄大小武断他人医术,行医不为发财,救死不问是非,扶伤不求富贵。不知这些话,许老爷可记得?”
“你……”许大夫脸色极为铁青,这丫头说这些话,句句都是在责难他的无礼。
杜若学着方才许大夫的话,接着一字一句地道:“不顾发妻重恙在身,延误药石最好时辰,是为不仁!死者已矣,却在身后妄议他人错对,是为不义!古语有云,以德服人,许老爷素来德高望重,应当不会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是不是?”
“你!”
原来这丫头一直在门外听了许久,偏生许大夫又不能马上责骂她,毕竟杜若的话中已留了台阶给他下,他若不顺势而下,局面会更加难堪。
有些面子,他必须给自己留。
杜若将汤药放在了桌上,低头收拾好了药箱,对着商青黛道:“夫子,我们该回去了,我们答应过阿凉的。”
商青黛点点头,没想到今日的杜若说话行事竟如此犀利,她心头又酸又涩,话中有话地道,“言而无信,何以立世,阿若,既然答应了阿凉,你我都要做到。”
“慢着!”
商青黛冷冰冰地看着他,“许大夫想要强留我住下不成?”
一句话说得如此严重!
许大夫倒吸一口气,咬牙道:“好,好,既然翅膀硬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留你做甚?!”
“阿若,我们走。”商青黛唤了一声杜若,杜若点头将药箱背好,便随着她走出了房间。
“青黛,我们许家可以出不孝之人,却万万不能再出一个罔顾人伦的羞耻之人!”许大夫一步追了出来,警告道,“希望你不要步若梅的后尘。”
“我怎会步娘亲的后尘呢?”商青黛冷声反问了一句,伸手牵住了杜若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走去。
心底,掷地有声地响起几句话——
真心难得,有阿若一人,已远胜世间良人无数。
我怎会再步娘亲后尘?
再傻傻地死在伦常二字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上班偷偷写一章~~啦啦啦,大家久等啦~
☆、第60章
一路走出临淮城,商青黛只紧紧握着杜若的手,没有说任何话,杜若也只是依她牵着,也没有多问。
若是夫子想说,她定会说的。
一盏萤光沿着草径缓缓走着,两侧是随风窸窣作响的野草。
月光凄迷,洒落一地雪色。
微风冰凉,即便是罩了面纱,也难挡寒意扑面。
蛊医谷的小院轮廓渐渐清晰起来,还有两盏灯火未灭,至少看见这里,尚有些许家的暖意。
“阿若,只有你了。”商青黛终是开了口,她取下了面纱,月光照亮了她的脸,杜若方才发现,这一路夫子竟是悄悄哭了一路,她哽咽地又颤声道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杜若重重点头,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指腹游移到了那火辣辣的巴掌印上,心疼地问了一句,“夫子,定是很疼吧?”
商青黛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覆上了杜若的手背,脸颊轻轻地在杜若掌心摩挲,“疼……很疼……娘这一世实在是太苦了。”她忍了忍泪,顺势将杜若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定定看着杜若,“我今日才明白,为何娘亲临终之时,会唤着——带我走,原来她所在的地方,一直是个炼狱。”
“嗯。”杜若静静听着商青黛说话,她知道,夫子若是不把这些苦水道出来,心里定是憋得难受。
“阿若,我们……会不会……”
“不会。”
杜若紧了紧她的手,笃定地点头,“我们不碍谁,也不害谁,种的都是善因,又怎会有恶果?”
“阿若,我想,我们平静的日子要没了。”商青黛隐隐地觉得不安,想到她走那时外公最后劝的那一句话——娘亲尚且没有逃过外公与爹爹的设计,她呢?这里毕竟是临淮,银针十八许的名望放在那里,他若想整死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
杜若心里也有几分数,今日她如此顶撞许大夫,临淮又怎能容下她?
她虽才十七,可人情世故远比许多闺阁小姐要更清楚,离开临淮或许可以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可就算是走,也要跟夫子一起走。
商青黛不敢把话说得透彻,担心杜若会害怕,她倦然摇了摇杜若的手臂,“夜深了,我们先回去休息一夜,明日起来再好好想想日后该怎么办吧。”
“好。”杜若点点头。
当两人回到了小院,等了许久的阿凉激动地一蹦一跳地迎了过来,“若姐姐,青黛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哈哈,你们果然没有骗我!咦?”他看见了商青黛脸上的巴掌印,刚想开口问,便被杜若打断了。
“怎会骗你呢?”杜若接着道,“今日实在是倦得厉害,就让夫子先好好休息吧。”
阿凉也是聪明人,他点点头,指了指厨房,“若姐姐,我已烧好了热水,看在我那么乖的份上,明天咱们把鸡跟鱼都宰了吃吧?”
“嗯。”杜若颔首,看向商青黛,“夫子,你先进屋休息片刻,我去提热水来给你沐浴。”
商青黛摇了摇头,“我跟你一起。”说完,便将药箱从杜若肩头拿下,递给了阿凉,“阿凉,你先把药箱放好。”
杜若心头一暖,将手中灯笼吹灭,挂在了门后,牵着商青黛走入了厨房。
“哗——”
杜若将热水舀入了木桶,刚准备提起来,却见商青黛已先她一步提起了木桶,“夫子,这些事让我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