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人很急切,指着一个方向,张松便跟着去了。那个地方灯黑人少,停着一辆面包车,张松刚走过去,求助的人就换说了中文:“你是‘来生’的小张总?”
张松想说不,但是脸上惊诧的表情出卖了他。
有人从背后一棒子挥下来,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眼前就黑了。中途醒了两次,两次都是在货车的车厢里,麻绳绑手,空气污浊,旁边是一车的面粉。车开了两天,终于被人扯下来,关进这间房子里。
在这里他被辱骂,被鞭打,被人用刀划在手臂上。
老人坐在阴影里,长长地叹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有血性呢?”
“不就是一个配方,有什么好藏的,值钱吗?”老人苍老泛黄的眼珠静静地看着他,甚至有些慈祥,“我找你买过配方,你不卖,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吧,价格翻三倍,你把循环香的秘密给我,一会儿让医生帮你瞧瞧伤口,就放你回去。”
张松满身是血痕,脸上说不清糊了泥还是汗,就剩一双雪亮雪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
“‘十二月’的配方,”他说,“我早就忘了,打我我也想不起来。”
老人问:“真忘了?”
“真忘了。”张松说,“香水是复杂的化学反应,就算不忘,你也不可能从单张配方中,知道整个香阶如何循环的秘密。”
老人坐久了,乏了,起身对旁边的年轻人道:“武七,交给你了,继续打。别打死了,开口为止。”
一直站在旁边捧茶的年轻人,就拿起地上的鞭子,重新一皮鞭下去!
年轻人叫武七,从小就是个捧茶的,跟过很多势力,终于在老人身边定了下来,混到不错的位置。这次一棒子敲张松头上的,就是他。
两鞭子下去,他走到嘶嘶吸气,死不松口的小鬼面前,蹲下来,打量这个满身是血的硬骨头。
因为常年捧茶,武七的声音很阴柔:“不过是一张配方,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了又如何?”
张松望着他,摇头:“不能给。”
武七奇了:“为何。”
“这个配方看上去很重要。”
“有你命重要?”
“我命比较重要。”张松哑着嗓子道,“但是我一路来,没有人给我蒙眼睛。”
武七暗惊,心里甚至有点赞赏:“哦?”
“你们真想要我活,肯定不会让我见刚才的人,也认不出这个地点。”张松点头,“我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死。”
“那你拖下去有什么用呢?”武七问,“现在说我让你死舒服点。”
“有人会来救我。”
“谁?”
“我老师。”
武七就笑了,苍白的手指摸着皮鞭把手,笑了一笑:“呵呵。”
其实循环香的配方,比这个年轻的创业青年想的,要重要得多,但是武七懒得再解释。人的意识,总是有极限的,到最后,每个人明知道会死,也会哭着哀求他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为了不同的死法,很多人什么都愿意说。
但是还没进行到那一步,事情突然变得不必要了。因为他派到大陆去的人,花裤衩,带着个斯文秀气,甚至有些好看的男人,来找他。
“武老大,听说姓张的不松口,我把那家公司管保险箱的带来了。”花裤衩进门就邀功,“这个人姓周,也是个调香师,据说看得懂循环香的配方。”
第71章 武七
肖重云自张松出门,独自参会以后,就一直在担心,想小鬼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冷着了热着了,有没有好好吃饭……突然失联以后,更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他最先以为张松是钱包被人偷了,没赶上飞机也没法联系,后来觉得可能是遇到抢劫犯了。再后来想着,是不是小鬼真的好奇,去了奇奇怪怪的场所,被扣了没放回来。
肖重云托了一切能托的人,打了所有可以打的电话,准备买张机票飞过去泰国找人,走之前先托周天皓的朋友帮忙GPS定位。没想到运气好,小鬼的手机没有关机,有电,那款软件正好开着,在后台运行。
看到这个位置时,肖重云脑内仿佛有根弦,铮地响了!
肖重云认得那个地址,很多年前,他在南洋祖宅的一本通讯录上见过。通讯录上C国就那么一个地址,因此他对着地图瞟过一眼,留下了一点印象。那是一家和肖隶有过合作的异国律师事务所,处理金山角那边的必须的政府关系和法律事务。而这家律师事务所,也会参与到一些和配方相关的事务中来。
肖重云后背有些发凉。
他终于知道了找他买配方的花裤衩,背后的东家。
“想什么呢?”花裤衩从背后拍了他一把,“精神点,一会儿见了武爷,自己把自己捧起,武爷高兴了有赏钱。”
肖重云问:“武爷?”
“本名武七,老教授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花裤衩靠在他耳边,“兄弟我带你去见武爷,也算是让你开开眼,见见世面。”
花裤衩大概有案底,不能过海关。他先是搞了私人小飞机到边境,再飞七拐八拐换汽车,躲着岗哨亭走了条走私路线,一路颠簸过国境线,颠簸得人胃痛。面前是一栋位于市区边沿的灰色欧式办公楼,四周三面是停工的工地,一面临一个老旧花园。他弯腰把行李箱放在办公楼的石台阶上时,正好绿色的小门开了,一个非常年轻,面相阴柔的男人端着茶盅出来,把茶渣泼在小楼前花台的泥土里。
“武老大,我把那家公司管保险箱的带来了!”花裤衩拽着肖重云往前走,喜气洋洋,“这个人姓周,也是个调香师,据说看得懂循环香的配方。”
武七拿一小块白色手帕,仔细地擦搪瓷茶盅边沿,闻言抬眼,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上次就是你,卖了我们‘来生’的配方?”
“是。”
“你说你懂循环香?”
“我把‘十二月’的配方带来了。”肖重云示意脚边的手提箱。
男人走过来,平心静气地站在肖重云面前,上下打量:“照着方子配,谁不会,不代表你懂其中的门道玄机。我听说香水界曾经很多人把循环香当难题攻克,骗子一大堆,你怎么证明你懂?”
肖重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料到如此炎热的天气,衬衫扣子扣到顶,没来得及解开,全身像在蒸笼里蒸过一样。武七打量他的眼神,像是长蛇从脚背上爬过,竟然不自己地起了一层阴冷寒气。
“那怎么,”肖重云问,“你才信?”
武七便微微地笑了。
他把手中的茶缸,递到肖重云鼻子下面,停了片刻,收回来:“我喜欢茶香,出泡时清淡,渐而浓郁,渐而醇厚。你给我调一瓶,就这三种香气循环,就我手中这茶叶。”
花裤衩背后的老板必然不是武七,但是大老板不在时,武七算是这里头儿了。他让人给肖重云分了间房,带床带工作台,靠窗就是一排香料架。
“给你三天时间琢磨。”他说。
肖重云只琢磨了一天。
他有“清茗”的配方,对于茶香已经谙熟于胸。不过虽然茶香并不难调,武七手中那杯茶的香气,却很难模仿。
那只茶盅在他鼻子下面放了两分钟,可是肖重云什么都闻不到。
武七用的是个搪瓷茶盅,茶叶会在白色的杯壁上留下痕迹。茶盅很旧,茶渍却很浅,肖重云猜想那是杯绿茶,只是究竟是本地产的绿茶,还是进口的龙井毛峰,就很难说了。
香料架上确实有普通的绿茶精油,但是不同的茶叶,散发出的香气,其实是有微妙区别的。
他把花裤衩叫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问:“武爷平时喝的茶,贵吗?”
“国内叫啥的茶园专门空运来的碧螺春,只要春天第一次摘采的叶子,你说贵不?”
“贵。”肖重云记得碧螺春的香气,清淡柔润,“那要是我,一次就放一两片叶子。”
“没见过世面。”花裤衩摇头叹气,“武爷泡茶茶叶放得少,是讲究清淡,不是省钱。”
那想必香气也偏淡。
肖重云凭着当年的嗅觉记忆,拿起试管与玻璃瓶,开始调香。
他很多年没有调过循环香调了,记忆慢慢复苏,花了很多时间。窗外晚霞已经铺满天幕,他还站在工作台前,盯着透明的玻璃瓶。
“武爷平时泡茶,暖杯不?”
“不暖,直接泡。”
肖重云打开香水瓶盖:“这样的气息,浓还是淡?”
“差不多,刚刚好。”
“那可以了。”肖重云转过身,“把这个给——”
他退了一步:“武爷。”
武七接过瓶子:“从四点钟起,我就在这里了。周先生,你看上去,的确是会调香的,就是鼻子不怎么好。是不是不找花裤子作弊,你就把握不准香气?”
“前两天感冒了。”肖重云摸摸鼻子,“不好使。”
花裤衩已经走了,武七拿了张试香纸,找了个沙发坐下来。茶香袅袅,清新宜人,可惜肖重云闻不到。验证香阶循环需要时间,武七有的是耐心。在等的过程中,他很难得地开口,和肖重云聊了聊陈年往事:“你从哪里学到的循环香?”
“我本来是个调香师,后来鼻子不好管管保险柜,特别无聊。正好保险柜里有张循环香配方,叫‘十二月’,就私下复印了,特别喜欢没事琢磨着玩。喜欢的事情,怎么干都不腻味。”
“倒是,我从小就喜欢茶香。”武七点头,“小时候我给别人当茶童,每天捧着茶杯站主人身边,觉得可以站一辈子。”
“人总是要长大的。”肖重云道,“不可能当一辈子茶童。”
“我不当茶童,是因为东家死了。被人一枪打中胸口,那种场合,根本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武七说,“老东家死了,我才出来混,换了新东家,一直到现在。”
“你当年遇到了一个好东家。”
“哪有,现在看,他只是可怜可悲罢了。”武七摇头,两根手指把试香纸夹起来,闻了闻,“当年我讨饭时吃不饱,十三四岁,长得跟十岁出头的小孩一样矮。他来问我要不要跟他走,就帮他泡泡茶,这个恩情我记下了。”
他问肖重云:“当年南洋张义蛟张老爷子,你听过没?”
肖重云胸口猛跳,尽量温顺地低下头:“没有。”
茶香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如同一杯茶,在时间里无限循环流转。
“不太稳定,”武七终于颔首,“但是尚可。”
谈话间,肖重云一直在看对面男人的脸色,觉得他确实心情舒缓,情绪不错,就找准了机会,装做不经意地,好奇地,问:“其实我在的那家公司,也想过在市场上推‘十二月’,调研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市场。循环香就是个学术概念,武爷这么费心,何苦呢?”
武七不说话,就抬眼看着他,笑了笑。
他问:“周先生,你怕死吗?”
“怕。”
“怕死就不要问,别仗着我挺喜欢你。”武七把调香纸扔地上,“我还想请你仿一款香水。仿好了,你带钱回去,买买房子娶个老婆,别来我眼前晃了。”
“谢谢武爷。其实,”肖重云有些犹豫,“我可以让香气循环得更稳定。”
他盯着面前青年男人,说得真诚而恳切:“我对循环香琢磨得,没有我们公司小张总琢磨得透彻。如果他肯帮我,您要仿什么香都可以。”
“可是你们小张总,可是说他不会循环香,都忘了。”
“他没忘。”肖重云坚持道,“让我劝劝他,熟人好说话。”
肖重云走进小洋楼的地下室时,心跳如鼓。地下室在洋楼最里面,后花园尽头,有个砖头砌的小通道。铁门打开,他弯着腰走进闷热的蒸笼里,刚踏入房间,就听见墙角的人开口:“再打我也没用,不记得就真的不记得。”
粗糙的墙面上挂着一根皮鞭,张松赤裸着半身蹲坐在墙角里,头发乱成草窝,身上血迹斑斑。汗水流到红肿的伤口上,看得肖重云心都揪起来了。
小鬼向着光线射进来的地方扭过头:“不是我的配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你的配方,就不拿出来——品质高尚,气节可嘉,感人至深,就是傻。父母给你命,学校给你的知识,成就你至今日,就为一张配方就丢了,值得吗?”肖重云走过去,蹲下来,仔仔细细打量自己学生身上每一道伤痕,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向站在门口的男人道,“武爷,打得有重了点,鼻梁都肿了。对调香师来说鼻子可金贵,不然找个医生来看看?”
第72章 迷魂香
“品质高尚,气节可嘉,感人至深,就是傻。”肖重云批评小鬼,“父母给你命,学校教你的知识,成就你以至今日,就为一张配方丢了,值得吗?”
武七打电话叫医生的几分钟里,肖重云一直在张松身边絮絮叨叨,等武七把电话挂了,他就住口站起来:“武爷,小张总肯了。”
武七扬起眉毛:“怎么又肯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肖重云把张松拉起来,“我只是告诉他,我已经把循环香卖了,他这条命现在不值钱。与其被拉去填河,不如帮武爷好好做事,多分点赏钱。”
他看了一眼小鬼:“小张总,您说是不是?”
张松点了点头。
医生很快提着行李箱过来了,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武七打人挺狠,一道一道鞭痕又粗又红,触目惊心,仔细看,缺幸而都是皮肉外伤。然而在这种热带国家,皮肉外伤感染了,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医生是熟人,见惯了这种场景,没说什么先拿碘酒消了一遍毒。消毒时小鬼赤裸着上身站着,痛得嘶嘶吸气,也不说话,就把肖重云看着。
肖重云走过去,问:“怎么了?痛吗?”
张松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碰了碰肖重云脸。
他又把手收回去,掐了自己胳膊一把,还是不说话。
直到回房间,小鬼才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微不可闻:“老师,你真的来了。”
“那个地牢很黑,我梦见过你好几次,你来接我回家。我手一碰你,你整个人就烟消云散了,我就明白那是在做梦。”他望着肖重云,目不转睛,“老师,你是真的来了吗?我声音一大,梦就会醒吗?”
肖重云一闻,便觉心酸。
他伸手往小鬼乱糟糟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笑道:“我真的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张松问:“他们把你也抓来了吗?”
“我自己来的,赌了一把。”肖重云笑道,“运气好,赌对了,你确实在这里。”
他简单地说了说花裤衩的事情,又说了自己冒用的身份,叮嘱了小鬼几句。月华如水,落在青年包了绷带的年轻身体上。小鬼一身伤痕累累,忍者没喊一句痛,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小圆凳上,认真地听。
他问:“老师,循环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肖重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很久。
“很久以前,有个香水界教父一样的人物,提出了‘循环香阶’的概念,让三种原本应该顺序依次释放的香气,循环散发。当时这个概念提出来,只是为了检测学生的能力,让最具有才华的弟子继承衣钵。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的调香师都在研究这个课题,些人是单纯学术上好奇,有些人是说白了就是炫技……”
“那最后有人成功吗?”
“有。”肖重云说,“我母亲。”
他现在还记得,年幼的时候,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别墅的调香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个小小的房间季节是循环的,最初是温暖甜美的花香,越久越炙热浓烈,然后转而枯竭,转而冰凉清冷,循环往复。
他问母亲,这是什么香水,母亲摸着他的头,说这是“四季”。
春夏秋冬,循环往复。
肖重云问:“那为什么,春天的香气最短,冬天的香气最长?”
这个问题母亲愣了很久,才跟他说,因为春天的香气是前调,当然最短,冬天的香气时基调,一种香水灵魂之所在,所以最长。
那时肖重云想,原来母亲的灵魂,一直是在冬天。
肖重云看了眼小鬼,发现他想问又不开口的样子,就笑了:“其实‘循环香’没有什么太大的秘密,就是定香剂复杂。那时很多人想偏了,往香料上靠,就家母运气好。后来她就成了那位香水大师晚年收的入室弟子,大师过世以后原本想回国开创一片事业,被我父亲拦住了,带回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