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时语塞。
胤祚慢条斯理道:“皇阿玛若是闲着没事儿不急着走,儿子倒正好有问题请教——儿子今儿刚学了个新词,叫做‘枉做小人’,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康熙扶额,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嘴巴毒起来气死人不偿命的,以前只幸灾乐祸的看他欺负别人,如今等他将这张嘴皮子用到自己身上,还真是……
只听胤祚继续道:“儿子今儿没事闲逛,忽然得知太子殿下玉体有恙,想着皇阿玛明儿就该让太子殿下露露面了,太子殿下偏又恰好病了……儿子不忍心皇阿玛跑去同太子殿下说软话,才多事跑了一通,不想最后,却得了皇阿玛一句‘吃里扒外’……”
“合着皇阿玛和太子殿下是父子情深,就儿子是那恶毒凶残的小人、外人?合着皇阿玛的人听了儿子的话没插手,就成了‘吃里扒外’的奴才?皇阿玛,你说儿子这是不是就叫枉做小人?”
康熙无奈叹气,道:“胤礽只要一天还是太子,朕就要给他太子的体面。那些人虽然是朕派去看着他的,但哪怕是狱卒,若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犯人被人打死,是不是也是失职?”
胤祚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心疼就心疼,找什么理由呢?
冷哼一声道:“第一,您口里‘被人打死’四个字里的那个‘人’字,说的就是儿子,第二,儿子可没将他怎么样。”
康熙为之气结:都差点把人溺死了,这还叫没怎么样呢?
“好了好了!”康熙知道自己一反驳,只怕又有一车的话等着自己,无奈投降认输:“是朕错了,朕一时说错了话,向你道歉,行了吧?”
康熙的反应倒让胤祚一楞:“原来皇阿玛还会认错道歉?”
康熙没好气道:“朕还会写罪己诏,你要不要朕给你写一个?”
罪己诏?那可不就是古代版的“检讨”吗?虽然很好奇,但胤祚还没那个胆子,讪讪摇头。
见胤祚的脸色总算阴转晴,康熙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道:“沉船之事,或许是他做的,或许不是,或许他知情,也或许不知情……但不管是不是他做的,不管他是否知情,这件事终究与他有关——朕不会再给他机会。”
胤祚看着康熙,不说话——这还是康熙第一次明确告诉他,会废了太子,也算是罚跪以后的福利?
只听康熙又叹道:“但无论怎么样,他也是朕的儿子,哪怕他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冤枉的,朕也不忍心在日用上亏待他——但也仅此而已。”
胤祚从汤里捞出一块薄如蝉翼的萝卜片塞进嘴里,道:“什么叫亏待?一天一个糠萝卜?全大清的人,十个有九个会很高兴一天能有个糠萝卜吃,就算儿子,那天捡到萝卜的时候,可也是高兴的很呢!”
康熙知道这小子是不满了,可他若说“皇家子弟,怎能和普通百姓比”,这小子也有话等着他——拜胤礽所赐,他们两个可都是吃过糠萝卜的,难不成他们两个都比不得胤礽高贵不成?
想起那几日的遭遇,他全然没办法怪这小子在太子身上撒气,只得叹道:“老六啊,胤礽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何必再同他计较?”
胤祚知道自个儿再这样得理不饶人下去,怕要适得其反了,冷哼一声道:“皇阿玛以为儿子很闲呢?若不是他先整些幺蛾子,儿子有空理他?皇阿玛,莫怪儿子没提醒你,别看您将他看得紧,可太子殿下能病的这么及时,儿子不信他半点儿都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更不相信太子殿下病那么一场,就只为了见皇阿玛您一面——太子殿下又不是傻子,他会不知道这种情景下,他装得再可怜皇阿玛您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儿子敢和您赌一百两银子,太子殿下在外面必然有后手——您最好小心阴沟里翻船……”他竖起两根手指:“……两次。”
见康熙骂了他一句以后,神色渐渐凝重,胤祚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也知道这次的事儿就算过去了。
幸好自己机灵的抓住了康熙一句“吃里扒外”的话把子,顺利将‘江山百姓,孰轻孰重’的原则性冲突,变成了使性子斗气,否则这事儿还不算完,康熙对他的信任青睐,也要打一个折扣。
他自嘲一笑,将一朝太子欺负成这个样子,还一点事儿没有,他也是嚣张到一定高度了。
——
胤祚不知道事后康熙又去见过胤礽不曾,但是第二日地方官员拜见之时,胤礽准时和康熙一起出现在了众人之前,脸上虽略带病容,精神萎靡,但好歹是带着笑的。
胤褆用肩膀撞撞胤祚,低声道:“你不是不准我那啥吗?怎么自个儿跑去收拾他去了?”
胤祚瞥了他一眼,回道:“有些事,大哥你做了,那叫用心险恶,冷血恶毒,我做了,那叫脾气不好——大哥你要是不死心,回头去试试?”
胤褆咬牙骂了声娘,不吭气了。
摊上这么个偏心的爹,也是够了!
能够面圣也未必都是好事,若能对答如流,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还好,若是回话不能让康熙满意,好事就直接变坏事了。胤祚便看见有个大腹便便的知府,问他所辖地方民风、特产,答得磕磕绊绊,问他钱粮、人口更是一无所知,被康熙一怒之下当场就摘了顶戴花翎扔了出去。
胤祚听了一会便觉得无聊,他对政事所知不多,这些东西,听在康熙和胤禛的耳朵里,可以化作各种准确的信息,但在听胤祚耳朵里,却只是些无意义的数据。
今儿的主角是康熙和太子,那些人都一门心思巴结他们,献的古董字画,胤祚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没有自个儿的份,强撑了听完一拨,便同康熙打了个招呼,溜了出去。
里面热闹,外面也并不冷清,好几十个的官儿恭敬站着,等候康熙召见。
胤祚从他们身边经过,走了两步忽又退了回去,对前排一人道:“这位大人,可会下棋?”
那人三四十岁模样,垂首道:“禀和郡王,略知一二。”
胤祚道:“那就好了,本王正觉得无聊,你陪本王去下棋喝茶如何?”
那人一听喝茶二字,顿时脸色好看的紧。
胤祚不等他回答,招来一人道:“一会儿若皇阿玛召见,直接去那边亭子领人。”
那人见状,只得跟在他身后,别别扭扭在亭子里入座,胤祚忍俊不禁,伸手一指,道:“茅房在那边。”
那人起身一礼,道:“多谢郡王。”
他这般正儿八经的道谢,不见丝毫尴尬和拘谨,胤祚倒不好意思继续取笑他,点点头放他去了。又觉得这人在一众谄媚嘴脸中显得颇为有趣,便干脆真叫人拿了茶水点心和棋盘过来,在这亭子等着他来喝茶下棋。
片刻之后,那人神清气爽的过来,这会儿再看,举止竟颇为洒脱,同先前别别扭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拱手一笑道:“多亏了和郡王殿下,否则下官今儿怕要出丑到陛下面前了。”
胤祚笑道:“我不过想找个人下棋罢了,以你刚才的模样,怕是连三岁小儿都赢不了,我可不愿占你这个便宜。”
抬手引他坐下,道:“你喜执黑还是执白?”
“黑白皆可。”
“那就猜子?”
“好。”
于是开棋,两个人棋力相当,说话颇为投契,可惜一局未完,胤禛便过来了,道:“施大人,皇阿玛召见。”
那人忙致歉告辞。
胤祚有些可惜,道:“正下的兴起,四哥你就把人叫走了,快过来陪我下完这一局。”
胤禛近前来,一伸手便将棋局佛乱,道:“这种棋,我可不会下。”
“怎么说?”
胤禛道:“他棋力远在我之上,却和你下的旗鼓相当,你说呢?”
胤祚和胤禛下棋,向来是有输有赢,胤祚却不承认被人让了,笑道:“也许本王天赋异禀,遇强则强?”
又道:“四哥你认识他?”
胤禛微一迟疑:“知道,算不得认识。”
便是认识,也是上辈子的事儿。
“还没问你,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胤祚笑道:“我刚才从他们那边过去,就看见这位施大人脸色涨红、两腿夹紧……四哥你懂得吧?”
胤禛先是笑,又摇头道:“施大人不是第一次见驾,不会不懂规矩——八成是被人捉弄了。”
胤祚道:“看他站在前排,官儿应该不算小,在这院子里能逼着他喝茶的,能有几个?回去直接收拾十四,保准不会冤枉了他。”
又道:“以后该交代奴才,给这些人准备如厕的地方才是……这样子,实在太不人道了。”
第53章
胤禛当下便吩咐人将胤祯叫来,这小子桀骜不驯,现在不收拾他,等时过境迁,他就更不当回事了。
不过片刻,胤祯便被小太监带了来,满面春风,得意洋洋,也不知遇见了什么好事儿。一见胤禛和胤祚两个人脸色不太好看,脸色的笑容才收了起来,老实请安道:“四哥,六哥。”
胤禛沉着脸道:“施世纶的事,是你做的?”
胤祯低头哦了一声:“怎么了?”
胤禛拍案喝道:“朝廷大员你也敢这般戏弄,你说怎么了?”
胤祯满不在乎的把玩着一个碧绿的扳指,道:“不就请他喝了几杯茶吗?你们两个用的着像三堂会审似得来教训我吗?”
胤禛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几杯茶,很可能就害的他御前失仪,运气好削官去职,运气不好,脑袋都要掉的!”
胤祯仰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想喝可以不喝啊?”
胤祚看着胤祯:“别人因你丢了前程甚至性命,百姓因你没了一个好官,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胤祯被他看得发毛,讪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嘛!要是他真的御前失仪,我自然会给他求情不是?”
“你会告诉皇阿玛,是你硬逼着人家喝茶的?”
“额……”
胤祚揉揉太阳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一个皇子阿哥,学会尊重别人的生命、生活,或者,其实他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那个人。
“胤祯,我告诉你,”胤禛冷冷道:“你是装的也好,真心改过也罢,最好把你的想法藏得死死的,否则若让皇阿玛知道了,你这一辈子,永远只能当个光头阿哥!更别指望我和你六哥照拂你一辈子!”
胤祯这才知道怕了,撇撇嘴道:“知道了!”
悻悻然去了。
胤禛拍拍胤祚的肩膀,道:“胤祯年纪还小,再大些就知道厉害了。”
胤祚嗯了一声,笑着收了棋子,邀胤禛重又开了一局。
圣驾在扬州停了几日,检查各处河堤、湖泊,根据水位分别探出清水潭、高邮等地堤岸有损毁现象,令从速修理,并大赦江南、山东两省在监罪犯。
数日后,圣驾前往苏州,详细指导治水方案,而后又达杭州,检阅杭州驻军等等,之后又从杭州返回苏州。
忙了这些日子,这会儿终于告一段落,终于可以消遣几日。白天游玩,晚上设宴、听戏。
游玩还好,危襟正坐的喝酒听戏胤祚就没什么兴趣了,每次露个面,喝上几杯,就溜之大吉。
那日正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和胤禛下棋,一局才下到一半,忽然康熙身边的小太监快步跑了过来,道:“雍郡王、和郡王,万岁爷召见。”
两人对望一眼,起身随小太监过去,胤祚问道:“皇阿玛忽然召见,可是有什么事儿?”
小太监道:“方才万岁爷问起民情,苏州知府提起有个什么纺车店被人砸了,万岁爷就让人来请两位王爷。”
砸了个铺子这点小事还要找他们过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被砸的纺车店,是他们开的。
没搞错吧?那铺子虽然没明白挂上朝廷的牌子,可也是知会过地方官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砸他们的店?
而且就这么点子事儿,居然还被闹到了康熙面前,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胤禛问道:“是单苏州的纺车店被砸了呢,还是江南一带几处一块儿砸了?”
“这个奴才不知。”
胤祚道:“既然砸了,总有个说法,什么原因砸的?”
“说是断了百姓的生路,群情激愤之下……”
胤祚摇头失笑,若有所指道:“群情激愤呢四哥。”
又叹气:“这还让不让人过几天清净日子了?”
“他们这会儿若不闹腾,就只能一辈子清净了。”胤禛道:“且等着吧,热闹的还在后面呢。”
胤祚胤禛回去的时候,宴已经散了,只剩下三五个人正陪着康熙聊天,一见两人进来,忙起身行礼。
两人请过安,在康熙下首坐下,胤祚笑道:“皇阿玛,听说有人把儿子的店给砸了?啊,儿子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这么稀奇的事儿呢!居然没亲眼看见,太可惜了!”
又道:“四哥,你记得让他们先别收拾,等回头我去瞻仰一下遗迹。”
康熙板着脸道:“你就不问问,人家为什么砸你的店?”
胤祚笑道:“说到生意,皇阿玛您就不懂了,做买卖是没有强买强卖的。儿子卖的又不是吃食,不会闹出吃死人的官司,而且随时退换,也不存在欺诈行径,所以普通百姓是不会去闹得。这种情形还有人闹事的话,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小混混儿想讹点茶水钱,别管是打出去还是随便赏几个钱,好打发的很。另一种就是别的商家觉得你抢了生意,或坏了规矩——笑话,规矩这种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定了?”
说着转向那几个官员,道:“你们谁是苏州的地方官儿呢?这种刁民,抓了几个,判了几个啊?”
他这话显然是故意的,苏州知府陪着他们玩了有些日子了,他怎会连人都认不出来。
果然被他一问,坐在最末的苏州知府忙站起来,脸上冒出冷汗,还不及说话,康熙虎着脸道:“都知道店被人砸了,朕不信你不知道是被谁砸的,不许再胡闹!”
胤祚嘻嘻一笑,康熙对苏州知府道:“你告诉他。”
苏州知府恭敬道:“六阿哥有所不知,苏州许多人家都以纺纱为生,因六阿哥的纺车,导致江南棉纱价格骤降,而生丝价格又节节上升,甚至供不应求,他们生机无着,所以才……”
他抹了把汗,道:“下官实不知道是六阿哥的产业,所以……”
胤祚淡淡道:“本王不听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爷只问你,你的意思,是爷的纺车,害的百姓生计无着?”
“这个,这个……”
那就是是了?
胤祚冷哼一声,道:“且不论这纺车和本王的关系,你告诉我,这纺车,与民而言,是有利还是有害?”
“这个……”
胤祚脸色一寒,拍案喝道:“连这个都答不出来,居然还好意思做官?”
“一个国家的富裕,要看百姓创造的价值。譬如种地,一个人若只能种出一个人吃的食物,那么全大清所有人都去种地,还会有人饿肚子,可是若是一个人若能种出五个人能吃的食物,剩下四个人,就可以去纺织、去建房,去创造更多的财富……结果你却跟爷说,因为我教会了一个人种出五个人吃的东西,导致粮食不值钱了,所以他们要饿死了?”胤祚看着他,道:“知府大人,到底是你蠢?还是你觉得我蠢?”
苏州知府不停抹着冷汗,道:“从长远来看……自然是好的,不过百姓生计也不能不顾,若是六阿哥能出面解释几句……”
“让爷去解释?你这个知府是干什么吃的!”胤祚冷冷道:“技术的提高肯定会给产业链的结构带来一定的冲击,如同生产之前的阵痛,难道因为生孩子太疼,所以全天下的女人都不生孩子了?至于如何缓解这些冲击,是你知府大人的事儿!”
“你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得失,爷可以教你!可你若连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连这点冲击都应对不了……”胤祚转向康熙,道:“皇阿玛,这种没有远见,没有能力的官儿,实在该换一换才是。”
康熙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此刻见胤祚同自己说话,才淡淡道:“限你十日之内,处理好此事,否则便如老六所言,你做不到,朕派别人去做。”
苏州知府匍匐在地上,连连应是。
康熙又道:“将苏州之事,传喻扬州、杭州等地,令地方官员妥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