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袖子里取出折子奉上,梁九功忙上前接过。
康熙微微皱眉,这种私下的场合上折子,便是大臣,也只需站起来以示恭敬,老四这般做派,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接过折子打开,口中问道:“什么事儿值得你这般慎重?”
胤禛沉声道:“是儿子荐太子的折子。”
康熙皱眉,道:“朕似乎没说过,让你们也上折子举荐太子吧?”
胤禛答道:“可是皇阿玛也没说,不许儿子们上折子。”
康熙盯着他看了一阵,才低头看折子,胤禛木着一张脸,对康熙锐利的目光全无反应。
“老六?”康熙将折子扔在茶几上,不耐烦道:“你跟着胡闹什么?老六怎么能做太子?”
胤禛反问道:“六弟为什么不能做太子?”
“他有心疾!”
“可是十九年来,六弟的心疾只犯了三次,除了六岁时他奶娘出事那一次,就只有太皇太后娘娘过世,还有儿子遇刺,才发作过两次!皇阿玛将他贬为庶民时,他没发病;在冷水中泡了几个时辰,也没犯病……太医也说,只要将养得法,并不会有损寿元。”胤禛道:“六弟的心疾,根本就不是他不能做太子的理由。”
康熙默然,又微微叹息,只看小六儿犯病的原因,也能看出他性情如何,叹了口气道:“小六儿为人太重情义……”
“六弟重情没错,可是也重是非。”
是啊,康熙伸出手指按着太阳穴,小六儿心疾并不严重,又心存百姓……说他不懂政事,可那日在朝堂之上,他信口胡诌的几条几点,哪里像是没有主意的?说他心无大志,免丁税、免盐税,这些连他都不敢想的东西,老六不仅想了,他还在做着……
为什么就没想过让他当太子呢?
何止自己没想过,连满朝文武也都没想过。
不怪朕!都怪这小子太没个正形!在他面前,不是耍性子闹脾气,就是觍着脸要东西,走在大街上,活脱脱一个二世祖,站在朝堂上,整个一小霸王……人称大清第一纨绔的,就是他了!
就算胤禛说的有点道理,可是一想到要让那不正经的小子做太子,康熙怎么都觉得别扭。
太子的形象,就该像胤礽那样,雍容大度,要不像老四这样,气势逼人也行,再不然,像老大那样豪放爽直也不错,像老八温文儒雅的也行啊!
可像老六那样,不说话的时候还看着跟谪仙似得,可……就上一次朝,结果把老臣给气晕过去了,把满朝文武吓得闻“六”变色,没事还喜欢坐着气球去天上逛一圈,大张旗鼓的买狗买鸟买园子,一生气就嚷着要败光他的内库……
康熙打了个冷战:还是不要了吧?
却听胤禛继续开口道:“儿子举荐六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
康熙点头道:“你说。”
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理由非要老六做太子呢!
胤禛一字一句道:“诸位兄弟中,只有六弟做太子,儿子才会全力辅佐。”
康熙神色骤冷,居然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这种大实话,他不爱听。
胤禛对他的神色恍如未见,继续道:“唯有六弟做太子,儿子才会全力以赴,皇阿玛,会这么想的,不止儿子一个。”
康熙脸色凝重起来,盯着胤禛,道:“你举荐老六,可你知道有多少人举荐你,难道,你就不想做太子?”
胤禛全然不受影响,道:“皇阿玛,说句大不敬的话。皇阿玛归去之后,若六弟登基,儿子想做的事,一样可以做,还可以全心全意的做。但是,若是登基的是儿子,儿子只怕只能将大半的精力,用于内耗。”
“皇阿玛,咱们虽然兄弟众多,但皇阿玛对我们弟兄,每个人都费尽了心血……康熙十四年,正是三藩之乱最为困难的时候,大哥出痘,皇阿玛辍朝九日专门护理;二十二年六月,围猎途中,大哥不慎从马上掉下,肩膀受伤,皇阿玛令随行六万人原地驻留,直到十日后大哥臂伤基本痊愈,才继续前进;二十四年六月,皇阿玛出巡塞外的,儿子染上痢疾,皇阿玛闻讯后立即赶回京师……这么多年来,皇阿玛只要在京,不管多忙,无论寒暑,每日都要去南书房检查儿子们的课业,皇阿玛对儿子们的好,儿子们都谨记于心……”
胤禛磕了一个响头,声音有些哽咽,道:“皇阿玛,儿子们不负皇阿玛教诲,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且自认并非庸才。可是皇阿玛,您真的愿意看着您精心养育的儿子们,因为内斗,一辈子碌碌无为,甚至拖这个大清朝的后腿,甚至自相残杀?”
康熙眼圈也有些泛红,但神色依旧冷肃,道:“胤禛,你不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了吗?”
胤禛道:“皇阿玛英明神武,这种事会不会发生,皇阿玛应该心中有数才对。”
康熙默然许久,道:“为什么老六就不会?”
胤禛道:“因为在六弟心里,兄弟就是兄弟,不管他做了太子,还是做了皇帝,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奴才。”
所以只有他,才能整合所有兄弟的力量,将这大清,变得更好。
康熙以手扶额,许久之后才叹道:“你先回去吧,让朕好好想想,让朕好好想想。”
胤禛应了一声,起身退下。
康熙忽又开口道:“你今儿过来的事,老六只怕还不知道吧?”
胤禛神色一僵。
康熙道:“你觉得,这事儿就算朕答应了,老六会答应?”
胤禛道:“六弟的脾气,虽然不肯管事,但是只要是归在他身上的事儿,他硬不起心肠不管。”
这倒也是。
康熙挥挥手,令胤禛退下,忽而又想,于成龙他们之所以会举荐老六,真的是因为“交情”二字?还是觉得……
第69章
“皇阿玛这是怎么了?怎么气色这么差?”胤祚一进门就吓了一跳,这是上火了还是怎么了?道:“晚上让他们把温度烧低一点,被子盖厚实些,反而睡得香。”
梁九功恭敬应了。
胤祚还是有点不放心,怎么才几天没见,康熙的气色就差成这个样子,眼圈发青,脸色蜡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说话声音也不对……问道:“找太医看过没?”
梁九功偷偷看了眼康熙,悄悄摇头。
康熙道:“朕身体好着呢,没事。你忘了朕也懂医了?”
胤祚显然不信,道:“医者难自医,皇阿玛您还是看看好。”
又道:“冬天气候干燥,容易上火……儿子回头给御膳房说一声,让他们少上些燥热的东西,皇阿玛您也克制着些,别吃的太油腻了。”
一面吩咐宫女多端几盆水进来,放在不打眼的地方,又让她们换了决明子茶上来,道:“皇阿玛别嫌它廉价,不一定贵的就是好的,您平日里吃的油腻,喝这个最好不过。”
“行了,别折腾了,”康熙招手道:“朕就是心里有事儿,睡不着,吃什么都没用……来,过来坐。”
胤祚这才坐下,道:“皇阿玛还在为立太子的事儿犯愁呢?”
康熙嗯了一声。
是,又不是。
这些日子,胤禛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转悠,若说这些儿子之间,会有些勾心斗角,他信,可是扯大清的后腿,甚至自相残杀,他是不想信的……
可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说着:自相残杀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连他都两度遇险,若不是有老六,他早就死了……他可以跟自己说,这些都是索额图所为,与胤礽无关,可是皇子的母族或亲信为了扶他上位,去谋害其他皇子甚至弑君,难道就不叫自相残杀了?
现在他正值盛年,这些儿子们都还羽翼未丰,先前又有地位稳固的太子,他们之间的争斗还一时不太明显,可等到他年纪大了,压制不住了,而他们却实力膨胀的时候——以那些个儿子的个性,谁是甘心屈居人下的?
胤祚诧异的看了眉头深锁的康熙一眼,竟真的是为了太子的事儿!可立太子的事都这么久了,前儿都还好好的,怎么这两天就忽然发起愁来了呢?
“愁什么啊!有什么好愁的?”胤祚安慰道:“实在不行,就随便立一个呗!等觉得不合适就换,反正皇阿玛您还年轻,慢慢瞅就成。”
随便立一个……康熙无语,这不着调的小子,一国储君,那是多大的事啊,居然让他随便立一个!真随便立一个,万一又立个心思不纯的,一门心思想着早些即位,那就不叫立太子,那叫给自己立仇人!
又想到,若论心思纯粹,再没谁比得上这小子了……难道真要立他不成?
真是被胤禛带歪了!康熙忙将这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若是真要立老六也就罢了,若只是找个挡箭牌,却万万不能找他的……废太子的日子,岂是好过的?
“胤祚啊,朕准备下旨,让皇子和宗室也上折子举荐太子。”康熙道:“你准备举荐谁?”
“四哥啊,”胤祚理所当然道:“咱们是一个……”
“知道了!知道了!”一个娘生的嘛,朕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们还是一个爹生的呢!康熙道:“那你说,老四会举荐谁?”
胤祚毫不犹豫道:“当然是儿子了,咱们是……”
“知道你们是一个娘生的!”还有点正经理由没有了!
胤祚翻了一个白眼:知道还问。
康熙又问:“你不是在办筹备国营部的事儿吗?现在弄的怎么样了?朕可听说你这段日子天天窝在家里吃喝玩乐,写写画画,连门都没出——你半点儿不操心,这是等着朕给你办呢?”
“不是有科岱吗?要儿子操什么心?”胤祚道:“听他说,现在已经将铁器工坊、纺织工厂、水泥厂那一块的资源和厂房分割出来了,还有31 内务府的瓷窑也分了一大部分过来,连人手也都圈好了,就等着皇阿玛您划块地方出来建总部,不对,是建衙门……科岱把砖瓦石料什么都备好了呢,随时可以动工。不过我让他不急,咱们的国营部,可是替大清挣钱的衙门,一定要体体面面的才好。等开了年,天气暖和了,到时候水泥就可以用了,玻璃也烧制好了,咱们把房子修的宽敞明亮,一看就觉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那种,让但凡是去过的人,都忍不住买咱们的东西。”
康熙无语,要是把最后一句话去掉,还像那么回事儿……点点他的额头:“尽会躲懒!”
“怎么叫躲懒呢?”胤祚不满道:“那科岱不就是儿子找的吗?既然能找到人把事儿办好,人家还办的高高兴兴的,儿子为什么要自个儿做?有那功夫,儿子还不如在家陪洪福呢!”
就这还不承认是躲懒呢!
康熙摇头失笑。
只听胤祚忽然换了话题,有些发愁道:“皇阿玛,儿子准备带几个徒弟出来,有机会再修个学堂……皇阿玛,您说儿子从哪儿找人比较好?”
“怎么突然想收徒弟起来?”
“现在跟着儿子的那些人,一个个手艺是不错,可是学问不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儿子建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眼睛里,跟天书似得,坏了也不敢修,连根管子堵住了都要找儿子。但凡遇上儿子没事先预料到的情况,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胤祚叹道:“若是不教几个懂得、会的、比儿子强的出来,这会儿儿子自己受累不说,若万一哪一天儿子不在了,那这些东西不都成废品了吗?”
总不能让他辛苦建出来的东西,成了昙花一现吧?
胤祚又叹一声,道:“不读书识字的,儿子不耐烦教,读书识字的吧,都一门心思读四书五经考科举呢,谁会愿意跟着儿子学格物啊?儿子想着回头在流民里找找,看有没有读过书又有些天分的小孩子。”
哪怕能教会一个人也好啊。
同胤祚说说闲话,康熙的心情也渐渐好转,打起精神来看折子。
胤祚找了一大叠纸来写写画画。
他在编这个时代的格物教材,主要涉及到数学、物理、化学等几个方面,由浅入深,到时候找一堆孩子,先由别人教,学的好的,等其他人都教不下去了,就自己放在身边带几年,也就出来了。
剩下的等学的差不多了,就分开专学一两样机械的制造和修理,分到各个厂子去,也算是技术骨干哈哈。
康熙一沓折子看完,见胤祚写的认真,凑过来看了一阵,发现条理清晰,深入浅出,便是不懂格物的人看了也不觉得艰涩,倒是个好东西。
忽然开口问道:“胤祚,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个告状的妇人,你知不知道?”
胤祚嗯了一声,笔下不停,道:“皇阿玛是说那个死了儿子的寡妇?听旺财提起过。”
那寡妇是四川来的,她丈夫去年去世,给她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儿子,和二十亩良田,她就守着儿子和田产过日子。不想有一天,她儿子忽然不见了,寡妇疯了似得找人,直到晚上,才有人告诉他,说看见她小叔子将他儿子带到山上玩去了。
她找了早就回家的小叔子去问,却说她儿子自己在山上跑丢了,妇人忙去找村长,村长组织起村民连夜去找,却发现早被野兽咬死了,只剩下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
那寡妇哭的死去活来,安葬了孩子以后,就去县里告她的小叔子,说小叔子为谋夺她丈夫留下的财产,故意害她孩子。县官以野兽伤人,纯属意外为由,将她打发了回去。等她回到家里,丈夫的族人却对她告状的事极为恼怒,说她是外姓,又无子嗣,将她的二十亩地和房子强夺了去,给了她的小叔子。
那寡妇哭求无果之后,就踏上了告状的旅程,从知县到知府到巡抚,最后一直告到了京城。
“胤祚你觉得,这案子该怎么判才对?”
胤祚毫不犹豫道:“故意杀人,斩立决。”
“哦?”康熙颇为意外,道:“为什么?也许真是那孩子自己跑丢的呢?”
“但孩子是他故意带去山上的,他瞒着孩子的母亲将孩子带走,孩子走丢之后,他明明知道山上多野兽,一个六岁的孩子根本毫无自保之力,却一不寻找,二不告知孩子家人,这不是故意杀人是什么?”胤祚道:“譬如有人将不会水的人推下水,难道要说杀人的是水,不是他不成?
康熙点头,道:“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既然有这个想法,怎么没见你找人去刑部说说此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儿子的想法也未必就对,而且刑部自有其行事法则,若是人人都仗着权势去插一杠子,那不都乱了套了吗?”胤祚嘿嘿一笑,又道:“其实儿子确实觉得那寡妇可怜,所以上次和八弟喝茶的时候,同他稍稍提那么一下——当然怎么判,还是看刑部自个儿。”
说是不插手,其实还是插了,不过比直接让奴才拿着他写的条子去刑部指手画脚,要委婉的多。
康熙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扔了个折子过来,道:“看看这个。”
“什么?”胤祚只当又有人在参自己呢,打开折子一看,却是一个知府的请罪折子。说是因今年秋季欠收,许多百姓家中颗粒无存,不得已私自开了广宁仓赈济百姓,说他自知有罪,请万岁责罚云云。
胤祚皱眉道:“这是边关之地?”
他记得广宁仓是设在边关附近的城镇,以备战争突发时,好随时调拨充作军粮,这广宁仓,按规矩除了以新换陈,不到战时是绝对不能开的。
胤祚看完,楞楞瞅着康熙,道:“让儿子看这个干嘛?”
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
康熙不动声色,道:“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胤祚想了想,道:“我记得地方上有常平仓可供赈灾、平抑粮价之用,他为何会动用广宁仓?若是常平仓都早用完了,他先前干嘛去了?还有,儿子看到折子最后,除了请罪,半句也没提到后面准备如何行事,现在才几月份呢?百姓靠着广宁仓能熬到明年秋熟?广宁仓空了,他就没想着怎么再填起来,若是忽然打仗怎么办?这知府好生无能。”
胤祚对这种行为是不赞成的,譬如路上遇到乞丐,你觉得可怜,拿自己的钱接济他那是心地善良,可若是拿公款送给他就不对了!当然若是为了救人性命,可以从权,但完了总要把钱补上吧?
而且这事儿和接济乞丐还不同,因为作为地方官,弄得百姓没饭吃他本身也有责任——早干嘛去了啊!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