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澈点头:“不连贯,似有两声。”
贺嫣:“对,第一声短促,第二声绵长。以惊雁的速度,半空中截住发出的长安令,再借助飞速抛到远方,易如反掌。”
解惊雁虽然修为高,但毕竟才十九岁,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他们二人还是担心解惊雁会被耍诈吃亏。
杭澈动了动,像是要动身。
贺嫣“哎”的一声,叫住他,想了想,道:“以惊雁的修为,严朔奈何不了他。惊雁讲道理,做事有分寸的。你若出现,问题会扩大到杭家和长安卫;我若出现,便更坐实了无良谷故意所为,皆是不妥。惊雁脾气其实挺好,他心里难得有点怒气,发出来也好,这几日他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回来估计会笑了。这事儿其实是他俩之间私人恩怨,小师弟在自己的事上,有主见得很,恐怕不喜欢我们插手。”
杭澈收了去势,走到贺嫣身边。
贺嫣挑了石头坐下:“这里离城不远,人烟密集之处阳气重,按说不会有厉害的邪祟妖怪。严朔不是省油的灯,他长安令一出必有高阶邪祟。听动静传来的之处,是我们之前走过的地方,同一个地方,为何严朔遇到了高阶邪祟,而我们没有?”
杭澈没有用言语回答他,只是微微松开一身内敛的灵力。
不必多说,贺嫣立刻懂了。
因为有他和杭澈在。
食魂类生灵,是邪祟里最智慧的生灵。它们当中除了特别强大的之外,对贺嫣这身精澄的招魂灵力,有天然的臣服和畏惧,会生物本能地避开。
而其他生灵,大约是因为惧怕杭澈那一身可怕的杀气,不敢靠近罢。
方才杭澈微微放出的灵力,有浓重的杀气,贺嫣一闻便知,道:“你手上沾了很重的杀业。”
杭澈淡然:“嗯。”
贺嫣:“你我同龄,二十四年岁月中减去不更事的年纪,剩下才几年,够你杀多少邪祟?”
杭澈无声地偏开头。
贺嫣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闷,他微微蹙了眉道:“世传你已晋金丹中期?”
杭澈不置可否。
贺嫣略一计算:杭澈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这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本身就是异象,就算杭澈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学苦练名师指导,要想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仍是有点痴人说梦。
不是他贺嫣自吹自擂,他对比过百年间的青年高手榜,二十四岁能晋金丹初期的修士,已屈指可数;而到金丹中期的修士,百年间,史载的只有五十多年前那位大能。
他这辈子投了个“根骨清奇”的好胎,遇到了无良子这样当世的大能师父,又改了上辈子游手好闲的毛病勤学苦练,两辈子的智慧、经验和幸运加起来,也才堪堪晋金丹中期。
这种奇遇不可复制,那么,杭澈又是凭借什么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呢?
按正常修炼进程,几无可能。
必是用了非常之法。
贺嫣的眉不自觉地又蹙了蹙,那股烦闷又重了些。
第21章 二十一 松竹阁
是何非常之法呢。
灌丹药?丹药那种强提的境界内里必然空虚无力,绝不可能有杭澈那般强硬的能生生勒死噬魂妖的力气。
借灵宝?杭澈不出仙器,打架赤手空拳只凭织墨。织墨的载体是墨,墨是液体,无毒无灵。以杭澈处女座的风格,估计会用上好的贡墨,但那墨绝对不是什么灵宝。修真界,除了杭家文绉绉地舞文弄墨,根本就没有人把墨石放在眼里,从无人炼墨石材质的灵宝。
贺嫣再结合自己对比分析:第一,比“根骨清奇”,杭澈天资绝不弱于自己;第二,比名师,春信君既能临危出山又保得杭家在风雨飘摇中几十年不倒,而且辈分比无良子高,境界不见得会比无良子低;第三,比勤奋,看涿玉君日日修身自省的变态勤奋,这修真界也是没谁了。第四,两辈子的经验智慧……
贺嫣想,他前世今世脑子都挺好使,杭澈再早慧,也不可能比得过他两世为人。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杭澈也是穿……
打住!
贺嫣叫停自己脱缰的思维:你当穿越是想穿就能穿的!
不然,是重生?
再次打住!
梁少我当年的唯物主义都白学了么,若重生是为寻旧爱还是复仇?跟我都没关系,找我一个穿越来的过客根本说不通嘛!
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杭澈用了极其变态的方法。
惊世绝学么?杭家家学正统,所专之术修真界闻名,从未听说有剑走偏锋之术,几代杭家能者从未出妖邪另类之人,杭澈作为一家之主,肩负传承之责,断不可能另学他术。
贺嫣并指一捻,招回了方才杭澈散开的那一点点杀气,陡然明白了——
不是另辟蹊径,而是一条大道走到黑。
世上没有捷径,哪怕是他这种带了两世经验的金手指,若今世不刻苦修炼,也不会有今日的修为。
贺嫣分析再三,只能得出一条结论:杭澈是走了一条铁血的大路——惨绝人寰的刻苦修练,浴火重生的生死考验,修练打怪,打怪修练,杭澈的境界是踩着凶邪的血进阶的。
这所有人都知道的大路,方向最正确,同时也是最艰难的路。
贺嫣稍稍想象:小小年纪的杭澈,没日没夜的修练,小人儿个头尚不及幼祟,就要单枪匹马上杀场,做刀口舔血的勾当。
光是想想一个粉嫩小儿嫩拳短腿,直面恐怖噬血的饕餮邪祟,那画面实在……太残忍也太血腥。
听说杭澈自小父母双亡,上面能管他的只有一个春信君,那春信君出了名的老顽童,应当不是严师,大抵做不出虐待儿童丧失人性的事。
贺嫣暗自“啧啧”两声,基本确定,杭澈——彻头彻尾就是个自虐的主。
虽说修炼无坦途,但把自己逼得比苦行僧还苦也是绝无仅有了。
为境界高点么,拼命自虐到那种程度,何必呢?
修真界上千年无人飞升,难不成杭澈竟想飞升不成?
万中无一的事,再渺茫,还是有那一线希望的,毕竟传说曾经是有人飞升成功的。
然而贺嫣立刻唾弃地否绝了:倘若杭澈想要的是飞升,那就别儿女情长,东隅和桑榆都想要,媳妇飞升两手抓,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段时间的相处,加上他识人断意的神通,贺嫣原以为自己多少能懂些杭澈的,眼下看来,他是越来越不懂了。
两相无言地等了一会,解惊雁回来了。
不是凯旋而归,而是垂头丧气。
贺嫣眼尖,看到解惊雁袍角少了一块,他指着裂帛处道:“你输了?”
解惊雁把脑袋埋到马肚子上,闷声道:“没。”
贺嫣:“那为何?”
解惊雁郁闷地趴在白龙马肚子:“我截了他的长安令,原以为抛出长安令,他必定会去追,没想到他竟不管长安令,趁我减速要看他好戏时偷割我衣袍。”
这哪是正经的敌对嘛,贺嫣有些好笑:“你们这梁子越结越大了……”
解惊雁怒目:“姓严的无耻至极阴险狡诈,今日他割我衣袍一寸,来日我撕他一尺!”
贺嫣笑不出来了,小师弟的情绪有些不对,他郑重了语气道:“你年纪小,江湖经验不足,那位严大人老辣得很,你以后见着他还是远避为妥,否则不知何时又着了他的道。”
“严朔为人寸利必得,他舍追长安令而选择戏弄你,背后居心叵测,惊雁,你少惹他为妙。”
解惊雁怒目圆瞪:“他无非就是要我难受。想让我不得好死?休想!”
贺嫣:“……”
小师弟拗起来,根本听不进劝啊……
这晚,三人一马不再风餐露宿,进了凌城,住进了最大的一家酒楼。
酒足饭饱之后,贺嫣领着仍旧一脸郁闷的小师弟大摇大摆地上街。
大晚上,宵禁已启,能有什么乐子?
不外乎宵禁也禁不了的花街柳巷。
找这种乐子,当着杭澈的面,必然是休想,他心思百转地在街上兜圈子,青楼在东坊,他偏偏打幌子往西坊走。
三个大男人,月黑风高的夜里,两前一后步履无声在走在大街上,情形很是诡异。
半路,飞檐走壁的解惊雁惊居高临下地瞥到几条街巷外隐蔽街角一袭降紫衣袍,他目光一寒,扔下一句“小师兄,我不去玩了”,闪身不见。
贺嫣高度怀疑小师弟是受了杭澈贿赂,恨恨地得想揍人。
几条街巷于解惊雁而言只要一个起落,他追着那抹降紫袍角拐了一个弯,把那身着降紫武袍之人逼停在巷角。
他怒喝道:“姓严的,你又想做什么坏事?!”
降紫衣袍的人回身,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穿着长安使专属的降紫武袍,背影步态又和严朔有八分相像,再明白不过——这是金蝉脱壳调虎离山之计。
解惊雁惊悟自己被骗了,怒道:“姓严的在哪里?”
那陌生人回道:“严大人命小人传话给解公子,‘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这是拿准了解惊雁不会为难其他人,借别人的口来奚落解惊雁!
解惊雁当即火冒三丈!
解惊雁在父兄面前温顺,看起来无害,却十分嫉恶如仇,拗起来八头大马都拉不回来。
他被严朔戏弄,又被糊弄,还落了一句嘲讽,愤怒得气血都要倒流。
这种时候,无良谷教养的素养显现出来了,十九岁的解惊雁在怒极之时没有气急败坏,相反,他冷静地回到第一眼瞧见那袭紫袍的所在的巷子,敛起气息,枯坐屋顶,守株待兔。
解惊雁坐如雕塑,在那屋顶守了一夜。
他算准了严朔既要进去,就要出来,出入通道定然仅此一条,这处定然是很要紧之地,否则严朔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引开他。
撒网捕鹰——严朔,你休想跑掉。
少了小师弟的一票,贺嫣已经对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方式进入青楼不抱希望。
干脆不再兜圈子,掉转方向往东,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去喝酒。”
宵禁之后,喝酒之处在哪里,杭澈立刻明白。
他没有阴下脸,反而有些黯然,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微微垂眸望着地面,那神态,在贺嫣眼里,竟然有些像封建社会的贤良妻子忍耐丈夫寻欢作乐时的神情。
在贺嫣以为杭澈一定会阻挠他时,杭澈缓缓地抬头,道:“好。”
他竟然会答应!
没有丝毫的阻挠就答应了?
这里面会不会有坑?
贺嫣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男女不论无差别吃飞醋的涿玉君吗?
果然是不一样的人啊。
他想起前世,他十八岁前,几次要去夜店,都被林昀尾随告状,搬出梁致远先生威胁他回家。即便成年后他进夜店,若是被林昀知道,林昀势必也要给他脸色看。林昀那种眼神,就像要把他押回家锁起来一样,有浓重的排斥和厌恶。
当时他恨的牙痒痒,现在想想,若是林昀还肯那样激烈地看看他,让他再死一次都愿意。
凌城,东坊,松竹阁。
从阁字就知道,松竹阁是座一等青楼。
一等青楼的配置豪华,楼高人多,歌舞艺书皆卖,既有女娼又有男倌。
阁分两进,外进供客人茶酒;里进,是做烟花生意的地方。
外进有一个唱台,台上有几位娘子弹琴唱歌,正中那位款款而唱的,身姿窈窕,歌喉清亮,很是引人注目。
他们来的晚,离唱台近的位置只剩两三空席,贺嫣掏钱要买座,杭澈不允,两人无声地拉锯了一阵,最后折中,落坐于中间的位置。
这个位置离唱台略远,周围都是大老爷们,难闻的酒气和糙味极大地破坏了贺嫣的兴致。
贺嫣重生以来,虽已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二十四年的童子身守身如玉,底线守得相当好,但一些精神上的享受,在他看来无伤大雅,比如喝喝花酒,听听小曲什么的,还是可以有的。
可是,这听曲儿,隔着老远的距离,实在影响效果,贺嫣不满意,转头对杭澈怒目而视。
这才发现,周遭的闹哄哄调笑的男人突然诡异地渐渐安静下来。
满面流油的、肥头大耳的、人模狗样的各色男人,都在偷偷摸摸地瞧——杭澈。
这松竹阁也做男倌生意,来客中不乏好男风之人,贺嫣顺着大家的目光瞧杭澈——才惊觉,杭澈居然没有收敛神采!
他作为名声不好的无良谷的人,出来行走凡界尚且知道收敛气息、低调行事,堂堂涿玉君竟任由一身清丽脱俗的斯文神采毕露,彰显在这鱼龙混杂的花场之中!
涿玉君不是洁身自好么,不是生人勿近么?
冷气怎不放了,神采怎不收着点?
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给那帮色眯眯的嫖客看?
大堂里越来越安静,男人某种欲望时特有的喘息声和吞咽声微微起伏。
唱台上的歌女查觉异样,投来眼波。
欢场女子见的人何其多,看到杭澈之时明显一愣,既而像是自愧不如,又像是春心荫动的微微红了脸。
贺嫣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把这种情绪归于杭澈抢了他贺大帅哥风头的不爽,沉脸对杭澈道:“你就不能收一收么?!”
第22章 二十二 过客心
杭澈在众人目光下,微微垂眸,俨然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
听到贺嫣说他,他微微抬眸,淡淡地望着贺嫣。
一身儒装的杭澈,在红尘滚滚的花楼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倒显得贺嫣斥责了他似的。
其实杭澈的表情神态还是一贯的淡然,他只不过敛了灵力修为,少了平日锋利冷漠的气息,单纯以凡躯坐在这烟花地中。
万花丛中一点清丽,他那身纯净的文质在一众男人和浓妆艳抹的歌妓之间显得格外出众。
说到底,杭澈就是占了儒装打扮和书生气质的便宜。
贺嫣简直无处说理,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家有男妻居然还出来寻花问柳!”
“男妻受气跟着还要被他训!”
“真是暴殄天物!”
这都什么和什么!
更大胆的男人还说,“你那男妻你若不珍惜,大爷我替你珍惜!”
贺嫣拍桌而起!横眉指着那人,惯常的笑没了,面目凌厉:“全给三爷我闭嘴,眼睛全部闭上,老板娘,今天这场子我包了!”
“谁不服?”
“要跟三爷比钱多?!行啊,三爷的金子能砸得你站不起来。你要不要也比比拳头?”
一脚掀了桌子,单手拍穿了桌面。
在场的人尽皆怛然失色,吓白了脸,惶惧地紧闭眼。
贺嫣踩过一室肝胆俱裂的惊惧,愤怒而出,见杭澈没跟上来,怒目回视。
杭澈站在人群之中,专注地等他这一眼,目光对上,杭澈眼底似有盈光闪动,抬步,向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远。
贺嫣出了松竹阁,夜风一吹,一小段路便冷静了下来。
无良子说过:“阿嫣戾气深重,须静心平气。”
师父说的话,在无良谷无人不服,但这一句,贺嫣心中一直存疑:我戾气重?整个谷里谁笑的最多?师父还说要送我去卖笑呢,师父是不是糊涂了。
而方才那刻,当所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觊觎他身边的人,莫名的愤怒一点即燃。
他茫然地看着这个他穿越来当过客的世界,脑海里有巨山崩塌。
仿佛自己站在全世界的对面,他的脚下是海涯,一步之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对面,唯一的出路,被人堵着。
那人冷眼看着他:“梁耀,你不要再回来了。”
“像你赶我走那样,滚出我的世界吧。”
在那一刻,他在这里当过客的世界轰然倒塌。
“林昀,二十四年了,你有没有,也想过我……”
“哪怕是恨一恨我,求求你,不要忘记我……”
“我错了,当年不该一次一次赶你走。”
心底的悔恨与松竹阁里那些毫无根据地恶意指责,让他一瞬间戾气横生。
有那么一瞬,他已经并起了两指,满堂凡人,于他而言,不过指下蝼蚁。
回身那一眼,看到杭澈定定地等着他。
像前世无数次他以为林昀不会再回来时,打开门,看到的那双眼。
贺嫣停在寂静的大街上,街道两头延伸很远,黑森森地看不到头。